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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念与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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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丽,汉阳。
“弟弟,信送出了吗?”
李书璌提着一盏明瓦灯,看着舆图。那灯是他在大周求学的旧物,灯上有不少海棠花元素。水晶灯乃是宗主御赐,平时的照明灯里,明瓦灯已是最高级别。磨薄到透亮的螺钿在光照下如同冰雪。他的那身孝服搭在榻边,只穿着中衣,一身浅青的圆领袍并没有繁复花纹,却更显得人儒雅温润。
“王兄,送到了。”李泰臣沉稳的声音传来,他只戴着日常的覆额纱冠,并未穿着戎装,也未戴孝,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英俊身影在舆图上投下影子,“王兄深夜不眠,又在忧心何事?”
“崔氏一族经过此事,野心尽显,朝野拥趸也众。幸而军权仍在我等王室手中。只是崔氏在文班的舆论影响力堪称第一,光凭丁氏和金娘娘父族是扭转不了的。只是弟弟务必要抓紧军权。”
“王兄之命,臣弟必当奉行不贰。”李泰臣向前迈了半步,灯影将他挺拔的身形投在绘着《海东疆舆全图》的屏风上,如一座沉默的山。
“崔希铨今日在朝会上,已提议由崔氏元老暂摄国政,美其名曰‘辅佐新君,以稳过渡’。”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铁石,“其心已昭然若揭。”
李泰臣略一迟疑,“崔氏似乎对雪岳山方向的动静有所察觉,近日增派了巡哨。且崔希铨今日在朝会上,已提议由崔氏元老暂摄国政,美其名曰‘辅佐新君,以稳过渡’。”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铁石,“其心已昭然若揭。王室都肯蔑视的话,只有宗主国能够真正压住他了。”
李泰臣略一迟疑,“王兄想让大周的人,插手此事?”
“不是插手,是呼应。”李书璌摇头,目光悠远,仿佛穿透宫墙,望见多年前长安太学里那个与他辩经论策、风采卓然的少年丞相,以及……曲江池畔,那个令他惊鸿一瞥后再难相忘的明媚身影,“三国联盟,唇齿相依。崔氏敢动,背后未必没有倭国的影子。我们需要外部的‘势’,来平衡内部的‘危’。而大周公主……”他话音微顿,没有说下去,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又抚过灯罩上那瓣冰凉的海棠螺钿。
李泰臣了然。他同样记得那位公主,记得兄长当年自长安归来后,偶尔对窗独坐时,眼中罕见的一丝怅惘。若大周公主真如传闻那般睿智果决,她的到来,或许不止是政治筹码,更可能是一把破局的利刃。
“臣弟明白。还有一事。丁仁宪大人暗中联络,说崔希铨近日与几位来自吐蕃的僧人过从甚密,所谈内容诡秘,似乎在准备某种……‘法事’。”
“法事?”李书璌眉峰微蹙。高丽崇佛,但崔希铨此人,功利心极重,绝非虔诚礼佛之辈。此时联络吐蕃僧人……“盯紧,但勿打草惊蛇。秦嵩在大周与吐蕃邪僧勾结,崔希铨在高丽亦如此……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他嘴角浮起一丝冷冽的弧度,那不再是温润如玉的世子,而是即将执掌乾坤的王者。
“另外,”李泰臣想起什么,补充道,“崔希铨那个送去倭国的庶妹……崔希樱,近日有消息传回,说她已颇得倭国关白德川道吉宠爱。德川甚至为她,在宴乐时更易了舞乐顺序,将高丽舞置于大周舞之前。”
“跳梁小丑,徒惹笑耳。”李书璌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蔑视,“真正的体面与尊荣,从不靠谄媚与淆乱礼法得来。她既自甘为刃,便要有被折毁的觉悟。”他抬手示意,“你去安排吧。记住,军权是我们最大的倚仗,也是崔氏最惧之处。明日起,你便以‘整顿军备,以防倭患’之名,巡视南境诸道,将沿线兵马牢牢握在手中。大周的边境守将鲁连桦守着鸭绿江要塞,水师将军陈念明麾下船舰齐备,我们不用担心没有后路。”
“是!”李泰臣抱拳,身形如松。就在他欲转身离去时,李书璌忽又轻声唤住他。
“泰臣。”
“王兄?”
“一切小心。”李书璌看着他,眼中是兄长对弟弟最深的关切,“我们失去的已经够多了。这江山,我们要一起守住。”
李泰臣心头一热,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身影悄然没入殿外沉沉的夜色中。李书璌仍然睡不着,侧躺在榻边,修长的指尖轻描灯上晶莹灵动的海棠,灯影映出他的轮廓,宛如坠入凡尘的月。
窗外,汉阳城夜色如墨,暗潮已在寂静之下汹涌。而遥远的东方海平面上,第一缕微光,正试图刺破沉重的黑暗。
李书璌并未唤人添烛,任凭那盏明瓦灯独自撑起一隅昏黄。灯光将他执笔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海东疆舆全图》的屏风上,与图上蜿蜒的鸭绿江、苍茫的白头山重叠,仿佛他单薄的肩脊已与这山河的轮廓融为一体。
笔尖悬在奏章上,却迟迟未落。他眼前浮现的,并非崔希铨在朝会上那副故作悲戚却难掩野心的脸,而是多年前长安曲江池畔,海棠花如雪纷飞的那个春日。
那时他与泰臣尚戴着帷帽,学于太学。偶然路过芙蓉园,见一少女正与人对坐并读牡丹亭。而崔希铨经过时暗讽男女不应读如此“淫靡”之作。她与身旁的诸葛潇云——他们后来的挚友——从容应答,言锋往来,竟似高手弈棋,于风雅中暗藏惊雷。
“崔公子既是高丽两班大儒之首,怎会不知孔子曾言‘《诗》三百,乐而不淫’?开篇即是关雎思慕佳人,连王风中都有大车一篇写贵女私奔。寻心安处罢了,心中不淫,观书自然无非分之念。”
他当时驻足柳荫下,心中震动非止为那少女的绝代容光,更为其胸中丘壑。后来他方知,那便是大周东阳公主周云晞。
“公主……”他无声呢喃,指尖再次抚上灯罩那瓣冰冷的海棠螺钿,仿佛触及了那段可望不可即的旧梦。
如今,豺狼环伺,江山飘摇。他曾以为自己会如历代高丽君王一般,在汉阳宫中恪守礼法,稳坐御座,娶一位门当户对的两班贵女,度过虽无波澜却也安稳的一生。可命运偏将他推至这风口浪尖,而那道曾惊鸿一瞥的身影,竟也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不是作为遥不可及的幻梦,而是作为即将踏入这漩涡中心的盟友,甚至……是他的新娘。
他既盼她来,又怕她来——这汉阳的漩涡,岂是配得上她那海棠般明艳人生的地方?可这江山,又需要她那海棠般的锋芒。
心口蓦地一悸,不知是忧是盼。
东方的一点亮色从海上蔓延,直至长安。司天监中站着三个人。“这几年的星图都在此处了,丞相。”一位穿着寻常官服却金发碧眼的官员把一沓图纸细心理好,“据卑职查清,高丽分野的星群主星虽亮度偶变,却未有易位,而伴星却极不稳定。”他汉语虽然有些口音,但是口齿清晰,条理明确。
旁边一位穿着马蹄袖里衣的青年仔细展开一幅古老的绘卷:“丞相,卑职家乡有种说法,鹰神代敏格格是秋冬时节天上的星星,格格哪边羽毛颜色暗淡了,哪边就会有动荡。这几年的数据都集中在东北方,且不止高丽……”
“利昂纳多,完颜睿,你们彻夜查了这么久也辛苦了。今日先休息下吧。”
完颜睿退下,可是利昂纳多又抱起了另一本书……《说文解字》?!“你这个‘舶来’的小官儿,怎么还学?”诸葛潇云被他拿书的举动逗笑了。“丞相大人,下个月就要考官话了,卑职实在是怕呀……怎么在贵国生鱼片是死鱼片,我晒太阳是太阳晒我,有好果子吃是没好果子吃……这官话我不考了!”“不考也好,专心画图,省得你天天为了‘为什么胡说一定要八道’问同僚,丢人。”诸葛潇云假装无奈。
“丞相饶了卑职吧,卑职一个罗马人因为仰慕文化,千里……千里什么来着?反正走了这么远的路来这儿,一边工作还要考官话多辛苦!”
“是千里迢迢!你个丧彪……”本来已经出去的完颜睿经过打开的窗子时大笑着喊了出来。
诸葛潇云回到私宅,完颜睿却风尘仆仆地递来一封信,那信封是工艺极佳的高丽纸,鎏金的王室纹样和封缄处的火漆印彰显了写信者的身份。只是那已从高丽世子私印换成了王印。他展卷,脸色有欣慰也有凝重。
“世子邸下……”
他提笔正写下,立即提笔划掉,“如今当是殿下了。看来这局,注定要卷入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