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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迷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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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彻底撕开海平面时,沈州从车上取下一套深灰色的登山装递给顾栖迟。“换上,”他背过身去,开始解开自己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的纽扣,“从这条路走,能避开所有监控。”
顾栖迟接过登山装,布料轻薄却防水,袖口有瑞士军方认证的反光标记。他脱下西装外套时,听见沈州在风里说:“令尊在安全屋留了句话给你——‘月有盈亏,潮有起落,顾家的船,只有掌舵人自己才能决定方向’。”
这句话让顾栖迟的手指微微一顿。那是他十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带他登上顾家的游艇穿越维多利亚港时说的话。彼时顾氏正遭遇航运业危机,父亲在甲板上指着远处的风浪说,真正的掌舵人,要在所有人都看不到方向时,找到潮汐的规律。
“他在试探我。”顾栖迟低声说,套上登山装。
“是提醒。”沈州纠正道,他已经换好衣服,站在峭壁边向下看。一条被杂草和藤蔓覆盖的步道蜿蜒而下,通往下方一处废弃的二战时期瞭望哨。“潮水正在退去,有些人会露出水面,有些人会沉入海底。而你需要做的,是看清楚谁站在岸边撒网。”
他们沿着步道下行,沈州走在前面,不时伸手拨开那些带着锋利锯齿的藤蔓。顾栖迟注意到沈州左手的虎口处有一道很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那是长期使用某种特定手术器械留下的痕迹——顾栖迟在实验室见过,是一种用来精密切割神经组织的激光手术刀。
“你学医?”顾栖迟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这问题不合时宜。
沈州回头看了他一眼,晨光从叶隙间落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些。“辅修过一年神经外科,”他平静地说,“后来发现,有些病毒用手术刀是切不掉的,得用别的工具。”
顾栖迟想起林素云——沈州的母亲,那位曾让沈家医疗科技实现突破性飞跃的女人。据说她当年研发的第一代医疗AI,灵感来源于一场失败的神经缝合手术。
半小时后,他们抵达废弃的瞭望哨。锈蚀的铁门虚掩着,沈州用一根别针形状的工具打开了门锁。内部空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有简易的行军床、储水设备,和一张摆着三台显示器的工作台。
“这是你准备的?”顾栖迟环顾四周。
“是林女士留下的,”沈州启动了显示器,屏幕上立刻跳出一幅复杂的香港地下管线图,“二十年前,她和顾老先生一起做的布局。这里原本是观察日军潜艇的秘密哨所,战后被改建为气象站,九十年代被林女士买下,改造成了应急点。”
顾栖迟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相框上。那是一张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年轻的林素云和同样年轻的父亲顾鸿深,两人并肩站在一艘科考船的甲板上,背后是苍茫的冰山。他从未见过父亲露出那样的表情——那是一种纯粹的、专注的、仿佛在凝视真理本身的神态。
“他们曾是真正的合作伙伴,”沈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直到那场意外。”
“什么意外?”
“令尊没提过?”沈州递来一杯热水,杯壁温热,“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林女士带领的医疗AI研究小组在南极遭遇雪崩。六人遇难,三人失踪,包括当时小组的核心算法专家——你的舅舅,宋昭明。”
顾栖迟的手一抖,热水差点泼出来。宋昭明,这是他母亲宋昭然唯一的手足,也是家族从不提起的禁忌。他只知道舅舅在顾栖迟出生前就意外去世,但具体细节从未被告知。
“那次事故的调查报告显示是极端天气导致,”沈州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念实验数据,“但林女士始终认为是人为破坏。因为雪崩发生前,研究小组刚刚完成了对抗某种神经毒气特效药的关键数据建模。而那份数据,在事故后不翼而飞。”
“你是说……”顾栖迟感到喉咙发紧。
“我没有证据,”沈州打断他,“但我母亲在临终前,给了我一个坐标。她说,如果有一天顾家再次面临类似的危机,就去那里看看。”
他调出另一幅图,是香港周边海域的声呐扫描图。在一个名为“魔鬼礁”的海域深处,有一个清晰的人造结构轮廓。“那是一艘沉船,1996年沉没的‘北极星号’科考船。船上有林女士当年备份的一部分研究数据,以及,”他看向顾栖迟,“你舅舅的遗物。”
顾栖迟觉得整个空间的氧气似乎都稀薄了。他扶着桌子,努力让呼吸平稳:“这和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
“因为严烬的父亲,严世勋,”沈州一字一顿地说,“当年是‘北极星号’科考项目的首席赞助人。而在事故发生三个月后,严氏旗下的制药公司,推出了一款针对神经系统毒气中毒的新型解毒剂,一举拿下军方数十亿的订单。”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瞭望哨外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单调而永恒。顾栖迟盯着屏幕上那个沉船的轮廓,仿佛能看见它在黑暗的海水中缓慢腐朽的骨架。
“所以,这不是一次单纯的商业并购,”顾栖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是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复仇?”
“不,”沈州摇摇头,他的目光异常清明,“这不是复仇,是收割。严家当年窃取的成果,只是整个拼图的一部分。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你父亲和林女士合作的、至今仍未完成的最终成果——那个代号‘灵枢’的终极AI医疗系统。它能做的不仅是诊断和治疗,而是从根本上理解、甚至‘修复’人类的神经系统。严烬现在所做的一切——接近顾栖月、在保健品上做手脚、试图通过股份渗透控制‘灵枢智能’——都是为了拿到完整的‘灵枢’。”
“而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顾栖迟直视着沈州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
沈州沉默了很久。他走到窗边,望向远方海平面上那艘白色的“海风号”。“我母亲临终前,只对我提过一个要求,”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吹散,“她说,如果有一天顾家的船要沉了,沈州的锚,一定要抛在顾栖迟能够得着的地方。”
顾栖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想起沈州每一次“恰巧”的出现,每一次看似随意的帮助,每一个在关键时刻递过来的方案。那不是巧合,是二十年布局的最后一步棋。
“所以你是……”顾栖迟找不到合适的词。
“我是你的锚,”沈州转过身,晨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也是你的网。林女士用二十年织了一张网,网住了真相,也网住了未来。而现在,是收网的时候了。”
他走回工作台,调出一份加密文件。输入密码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顾栖迟注意到,那密码是顾栖迟的生日,倒序排列。
文件打开,是一段像素不高的视频。画面里,年轻的林素云和顾鸿深站在实验室里,两人中间是一个发光的原型机。林素云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电流杂音:
“……灵枢的核心不是算法,是共情。它必须理解痛苦,才能治愈痛苦。但人类最大的痛苦,往往来自于同类。所以我们在系统里设置了一个终极协议——当它检测到其技术被用于大规模伤害时,将启动自我销毁程序。这个协议的密钥,将由两个家族的后人共同持有。”
画面切换,出现两个婴儿的脚丫,脚踝上各有一个发光的纹身——一个是三叉戟,一个是蛇杖。
“顾家和沈家的后人,只有在真正理解‘灵枢’的意义,并愿意为之承担责任时,才能共同激活它,也才能……关闭那个自我销毁程序。”林素云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否则,它永远只会是一个不完整的工具,甚至是一个危险的未爆弹。”
视频结束,屏幕变暗。
顾栖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光滑无痕。但他突然想起,自己左脚踝内侧,确实有一个胎记,形状隐约像某种权杖。
“另一个纹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在你身上?”
沈州解开登山装的拉链,将左肩的衣服褪下一部分。在他的锁骨下方,一个极淡的、仿佛会随着呼吸发光的蛇杖纹身,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从我记事起就有,”沈州说,“我母亲告诉我,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诅咒。我必须找到另一个纹身的持有者,在他明白一切之前,保护他,引导他,直到他能够……和我一起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是让‘灵枢’永远沉睡,还是唤醒它,面对它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沈州的目光穿透了时间,落在顾栖迟脸上,“包括二十年前的真相,包括严家真正的目的,也包括我们两代人之间,未竟的恩怨。”
瞭望哨外,海浪声越来越大,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顾栖迟望向窗外,那艘白色的“海风号”还泊在原处,像一个优雅而危险的问号。
“那么,沈州,”顾栖迟听见自己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的选择是什么?”
沈州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墙边,取下那张老照片,轻轻擦拭玻璃表面。照片里,林素云和顾鸿深并肩而立,背景是永恒的冰山。
“我的选择,”沈州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能压碎一切犹豫,“从两年前第一次在医疗峰会上见到你时,就已经做好了。”
他转过身,晨光终于完整地照进这个昏暗的瞭望哨,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些从未示人的、深海般汹涌的情感。
“我选择你,顾栖迟。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后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