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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方向错了 ...

  •   地牢的墙不是凉的,是钝的。萧逸膝盖触地的闷响传来时,脊椎的麻木钻进了骨头缝,把里面的一切都捣成了滞重的沙。
      墙角的青苔在渗水。一滴。两滴。很慢。他看着那水迹扩大的形状,忽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谁?
      问题浮起来,在水面漾开一圈很淡的波纹。“啪”,碎了。
      没有回答。只有一片空。某种黏稠的、支撑着这具身体的东西,从里面碎了,正簌簨地往下掉渣。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纹清晰,指节分明,虎口有常年捣药磨出的薄茧。这双手救过很多人。
      也救过萧逸。
      哦对。
      我是医者。
      这个认知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转动了某处生锈的锁。壳子自己动了。
      左转三步,停,等风过藤蔓的窸窣。右移,背贴阴湿的石壁。指令在空腔中自动回响,身体便随之移动。
      直到双脚踏入草地,午时暖阳刺痛眼底,他才短暂地“醒”了一下。空气里,紫晶藤清冽混杂着一丝熟悉甜腻的梦罗花香——萧逸香囊的味道。
      那味道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入他的太阳穴。
      方向错了。
      可脚却在动。朝着那个方向。熟悉的鹅卵石路径,第五块是松的。肺叶自动调节着呼吸的节奏,三步一呼,两步一息,以匹配那段距离。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移动的双脚,像一个被自己判了死刑的囚犯,走向最后的刑场,只为看清刽子手的脸。
      就在他强行扭转脚踝、试图对抗这可怕肌肉记忆的瞬间,那股甜腻的暖香,如同潜伏已久的幽灵,蛮横地钻入鼻腔,浓烈得几乎实质化,瞬间扼住了他的呼吸
      ——热。空气是烫的,带着沙漠特有的、沙砾刮擦喉咙的干燥,还有浓郁到令人头晕的……同样的甜腻花香。篝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照着一只摊开的手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掌心横亘着一道深可见肉的翻卷伤口,沙土混着暗红的血痂黏在边缘。
      是萧逸的手。前世的他,正用沾了药液的软布,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清理那些沙砾。动作稳得近乎僵硬,但指尖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
      太深了,再偏一点,这只执枪握笔的手就废了。
      ‘忍着点。’他听见自己前世的嗓音,干涩,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心疼。
      ‘对不起……在下若懂哪怕一点武功……’晏斓能感受到前世的自己后槽牙一阵酸胀,而‘他’耳边萧逸传来的声音。
      ‘他们才不会专门调查一个没权没势的军医。后悔,是懦弱者与失败者才会做的事。’
      视线抬起。火光勾勒出一张过分苍白的侧脸。萧逸。他靠在一块风化的岩石上,嘴唇紧抿,额发被汗黏在额角,可那双总是盛着虚假风流或凌厉算计的桃花眼,此刻却只是安静地、甚至有些失焦地看着跳跃的火苗。
      篝火噼啪。
      另一只完好的手动了,从腰间扯下那个绣工精致的锦囊。指尖探入,捻出一小撮晒干的、深紫色花瓣——梦罗花。萧逸凑到鼻尖,很轻地嗅了一下,仿佛那气味能镇痛。然后,手腕一翻,将那撮花瓣精准地弹入眼前的火堆。
      “嗤。”
      一声极轻微的爆响。一股与甜腻花香截然不同、极其细微却尖锐的辛辣气息,猛地窜起,像一道无形的信号箭,划破沉闷的夜空,又迅速被火焰和原有的花香吞没。
      ‘无尘,记住。’
      萧逸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错辨的郑重,甚至是一丝……托付?他的视线从火堆移开,落在晏斓正在为他包扎的手上,又慢慢抬起来,对上晏斓的眼睛。火光在那双眼里跳动,那光像是从他身体里面透出来的,亮得灼人,又空得吓人,把他整个人钉在了晏斓的视线里。
      ‘这梦罗花。与‘蛇胆草’混合,汁液便会散发这股子辛辣……是求救,也是召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牵动嘴角笑一下,却没成功,只扯出一丝疲惫的弧度。‘万一……哪天我护不住你了,或者你找不见我了,就用这个。阿水的鼻子,只认这个。无论在哪,一定会来。’
      晏斓感觉前世的自己手指顿住了。喉头发紧,胸口又胀又痛,像塞进了一团浸满热醋的棉花。吐不出,咽不下。
      他看着萧逸苍白却异常认真的脸,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最终只是更低下头,将纱布缠紧,声音闷闷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嗔怪:‘王爷为何独独告诉在下这个?在下一个大夫,跟着军队,用不上这些。’
      ——用不上这些。
      前世的自己话音落下。篝火噼啪,映着萧逸苍白的脸,和他眼中那簇郑重到令人心慌的火光。
      画面碎了。
      鼻腔里,现实的花香与幻境中虚伪的郑重绞杀在一起,扎的心口疼。他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泪水失控地涌出。
      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过眼睛,直到皮肤刺痛。
      方向错了。
      他强迫脖颈转动,带动整个身躯,像挣脱一股无形的粘稠蛛丝。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碎了自己的一部分。那方向,是背离香气的,也是背离那道牵引他至此的、可悲的本能。
      废品室。或者说,萧逸的“旧物冢”。
      他开始走。先是左脚,然后右脚。起初几步,还能感觉到鞋底与地面的摩擦。渐渐地,那感觉消失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进行一种缓慢的、向后的剥离。每离那甜腻的花香远一步,就有一层温热柔软的东西从皮肤上被撕掉,露出底下新鲜而冰冷的真实。它们掉在身后,迅速腐败,化作养料。他不敢回头,回头就会看见那条由自身血肉铺就的、通往坟墓的路。
      推开时积尘气味中,一丝清冽苦味侵入他的肺腔,像推开了一口多年未启的棺材。他堂而皇之开始制药。药杵与研钵的碰撞声,规律地响在死寂里。
      目光扫过——带箭孔的雪狼皮、破碎的珊瑚,嵌入金丝,还有……被砸扁的西域金酒壶。一件。两件。摆的齐整。像……
      晏斓空洞的脑海里,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个念头。
      像我。
      不,是像“他”。那个刚刚被埋葬的、愚蠢的挚友。
      他移开目光,杵击的力道莫名重了三分。
      “砰”一声闷响,碾钵底部传来细微的裂纹声。他盯着那道裂痕,呼吸粗重了一瞬,随即,更冷、更稳的力道接续而上。很好。裂了才好。刚好陪葬。
      当那颗泛着纯净紫光的药丸在他掌心成型时,他甚至能‘听’到暗处那道始终如影随形的视线,骤然收紧的凝滞感。
      他将药丸纳入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那微弱的、属于外物的硬度和凉意,让他空洞的胸腔有了一丝“存在”的实感。然后,他转身,声音平静,尾音带着一丝微哑。
      “看够了?”
      黑影从墙壁本身蠕动,渗出,堵死了唯一的出路,空洞的目光扫过空木架,再次望向晏斓。
      后者心脏猛地一抽,不是源于恐惧,而是源于某种更深层、更灼热的东西被瞬间点燃的战栗。
      是了。
      就是他。
      “留下。”黑影说,“或者,留下命。”
      灰尘在从门缝透入的微光里悬浮。
      目光掠过那柄曾在他濒死视野中无限放大、此刻却冰冷悬挂的弯刀,前世喉间利刃破开的幻痛与冰冷窒息感如闪电般掠过脊椎,旋即被更汹涌、更滚烫的洪流取代。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距离,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皇室暗卫统领,阿水。”他主动点破,声音因强行压抑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扭曲的兴奋而沙哑破裂,他的目光,像在丈量一具活尸。
      “萧逸让你守在这里,是防贼,还是……防我?”
      黑影如同石雕,连衣角的颤动都无。但这绝对的静止,本身就是一种震耳欲聋的答案。
      沉默。还是沉默。
      可这沉默……好。
      必须是这样。就得是这样。
      “你听命于谁?”
      他死死盯着那片虚无后可能存在的眼睛,问出那个在他血肉里腐烂了两辈子的问题,每个字都像从牙缝中碾出,“是萧逸吗?他亲口下的令,让你守在这里,杀我?”
      说啊!说‘是’。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沉降。
      黑影下巴,动了一下,向下,极短暂的覆盖了高领。又抬起。他腰间的刀……吞口上,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很小的一点光。冷的。像冬天深夜的星子。
      那点冷光猛地炸进眼睛!颅骨里“嗡”的一声长鸣——与此同时,脑海中却诡异地闪过另一幅画面:篝火边,萧逸苍白的脸被火光映亮,他用那只完好的手,轻轻拍了拍晏斓正在包扎的手背。
      ‘你的命可以救更多的人。至于我,还会有下一个将领。’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记住了吗?’
      ‘记住了。’前世的自己低声答,将那手势和气息,连同那份被托付的隐秘喜悦,一起刻进了心底。
      ——咔嚓。
      不是声音,是感觉。是心底最后那根名为“万一”的弦,被这无声的点头和记忆里“认真”的眼神,联手剪断的触感。
      好了。现在,连“万一”都没有了。
      晏斓看着阿水刀鞘上那点冷光,又“看见”记忆里篝火边萧逸眼中跳动的“郑重”火光。
      两簇光,一冷一热,在这一刻,穿越两世,精准地重合、对撞,然后“轰”一声,在他脑海里烧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毁灭性的清醒。
      他逼自己相信,也必须相信——只能是萧逸。只有这样,恨才有唯一且正确的靶心。
      原来,“记住”的不是生路,是死路。教他信号,不是为了让他“求救”,而是为了在他最依赖这份“托付”时,让执行命令的影子,能循着这味道,精准地找到他,杀了他。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暴怒,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又在下一秒将其煮沸!
      他不再看阿水,目光猛地射向门口,射向那甜腻花香飘来的方向——萧逸的寝殿。
      不是恨,是一种更尖锐的东西:他要当面,用这个对方亲手教给他的“信号”,扇烂那张虚伪的脸!
      “滚开!”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不再用任何技巧,而是像一头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阿水,目标明确——不是攻击,是冲破阻拦,冲向寝殿的方向!
      阿水如影随形格挡。晏斓被震得手臂发麻,但他借助反作用力,猛地扑向一旁的药架!他不是胡乱抓砸,而是精准地扫落了上面几个特定的药罐——那里有他刚才制药时用到的蛇胆草粉末,和旁边一些晒干的梦罗花瓣!
      罐子碎裂,草末与花瓣混合,被他故意用脚狠狠碾过!
      “嗤——!”
      阿水身影微动,似要阻止,但晏斓碎裂声与辛辣味同时炸开——那姿态毫无防御,全然是求死般的挑衅。阿水的手停在刀柄上一寸,因这超出预料的、自毁式的亵渎而有了刹那的凝滞。
      一股尖锐的、熟悉的辛辣气味,猛地爆开,与空气中甜腻的花香疯狂绞杀!
      晏斓踉跄站稳,满脸是汗和灰尘,他不再看阿水,而是死死盯着寝殿方向,仿佛能透过墙壁,用目光钉住那个人。他嘶声喊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划破令人窒息的甜腻:
      “萧逸——!”他嘶吼着,“你教的‘求救’信号……是这么用的吗?!”
      不是在求救。
      是在用最亵渎的方式,把对方精心设计的“温柔陷阱”,砸碎在对方门前!
      “出来看看!你当年亲手塞进我手里的‘护身符’……如今烂在地上,像不像你那张骗人的嘴脸?!”
      阿水的身影在这一刻骤然僵住!不是因为晏斓的冲击,而是因为这被故意制造、充满挑衅意味的“信号”本身,以及晏斓直接吼出的那个名字!这超出了“看守”的范畴,这是最直接的、对主上的侮辱和召唤!
      他的手,第一次,真正地、稳稳地,按在了刀柄上。
      几乎就在同时——
      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出痛楚的闷哼,先于一切,从拐角传来。
      紧接着,才是那道仿佛从牙缝里磨出来、裹挟着暴怒与虚弱的声音:
      “……混账。”
      萧逸的身影出现在光影交界处,他的一只手紧紧按在右肋下,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几乎要嵌进衣料。他并未完全踏入这片区域,逆着光,脸色是一种不祥的灰败,只有那双眼睛,如淬火的寒铁,先锐利地扫过晏斓,在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停顿一瞬,随即死死钉在阿水身上,尤其是在阿水那只扼住肩膀的手。
      死寂。
      只有过于甜腻的花香,无声流淌。
      方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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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书算是半个群像文,群像已经锁定了,但我这种意识流暂时没办法突出群像,文笔的闪光灯打向晏萧是很正常的——晏斓不想关注他人,他只想关注萧逸。 建议仔细看前三章,本书主打的就是沉浸式代入晏斓视角,如果前三章冲突、张力与人设都吸引不到你,那本作者这边建议你就不要往后看了……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