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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瘀痕之下 ...

  •   早晨七点,林栖在窒息感中醒来。

      不是梦魇,是生理性的——喉咙发紧,胸腔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每一次吸气都需要刻意用力。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经年的水渍痕迹,等待这波焦虑的潮水退去。

      每月初都这样。账本、赤字、药费、租金——这些数字会在月初的早晨具象化成某种物理重量,压在他的胸口。

      他坐起来,做了三次深呼吸。四秒吸,七秒屏,八秒呼。然后下床,赤脚走到窗边。

      梧桐街还在沉睡。路灯还亮着,在清晨的薄雾里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送奶工的电动车悄无声息地滑过路面,像一条夜行的鱼。

      他该下楼开门,浇花,开始一天的工作。

      但他先打开了手机。

      那个几乎不用的社交软件上,有一条凌晨两点发来的动态——来自“齿轮不转了”。

      “我爸说:拍照能当饭吃?
      我想说:那你开超市就能当饭吃了?
      但没说出口。
      手腕很疼。
      明天还得去书店。”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照片:一只手腕的特写,紫红色的瘀痕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某种诡异的文身。

      林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开评论框,输入,删除,再输入。

      最后发送:

      “药膏在柜台下左边抽屉。活血化瘀的。”

      发送完立刻锁屏,像做了亏心事。

      九点零二分,门开了。

      风铃响得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那个人站在门口。还是那件黑色羽绒服,但今天拉链一直拉到下巴,领子竖起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头发比昨天更乱,眼睛里的红血丝在晨光下很明显。

      最重要的是——他左手一直揣在口袋里,从进门到走到柜台边,都没拿出来。

      “早。”声音比平时低,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林栖看着他,三秒后说:“手,让我看看。”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种疲惫的、勉强扯动嘴角的笑。

      “没事。”他说,“好多了。”

      “让我看看。”林栖重复,语气很平,但坚持。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窗外的鸟叫声,远处工地的打桩声,书店里钟摆的滴答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然后,对方慢慢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不是手背。是手腕。

      一圈新鲜的瘀痕,紫红色,边缘已经发青,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痕迹很清晰,能看出是四根手指用力抓握留下的——拇指在手腕内侧,另外三指在外侧。

      抓得很用力。用力到指甲可能都陷进了肉里。

      林栖的呼吸停了一拍。这种伤他认识——不是摔倒,不是碰撞,是人。

      成年男人的手,带着愤怒和控制的欲望,紧紧攥住另一个人的手腕。

      “谁弄的?”他问,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对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栖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说:“我爸。昨天回家拿换洗衣服,吵起来了。”

      “为什么吵?”

      “他想让我回去。”对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接手家里的小超市。说我都二十五了,还在外面瞎混,不像话。”

      林栖没说话。他转身,弯腰打开柜台最底下的抽屉——不是昨天那个白色医药箱,是另一个,深棕色的木盒子。打开,里面是各种药膏、药油、贴剂。

      他拿出一管深褐色的药膏,拧开盖子。浓重的中药味立刻弥漫开来,混合着薄荷和樟脑的辛辣。

      “坐下。”他说。

      对方在柜台边的椅子上坐下,把手腕放在台面上。瘀痕在晨光下暴露无遗,像一圈丑陋的镣铐。

      林栖挤出药膏,在掌心搓热,然后轻轻覆上那些瘀痕。

      皮肤接触的瞬间,两个人都僵了一下。

      林栖的手指是冰凉的,药膏是温热的,瘀痕下的皮肤在微微发烫。他能感觉到对方手腕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得有点快。

      他开始按摩。从手腕内侧开始,用指腹轻轻打圈,把药膏揉进皮肤。动作很轻,很慢,像在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

      “疼就说。”他说。

      “还好。”对方说,声音有点紧,“比昨天好多了。”

      “昨天为什么不涂药?”

      “忘了。”停顿,“也不是忘了。就是……懒得弄。”

      林栖没接话。他继续按摩,从手腕到小臂,把瘀痕周围僵硬的肌肉一点点揉开。药膏渗进皮肤,颜色深褐,盖住了部分紫红。

      “你爸,”林栖开口,又停住,“经常这样?”

      “不算经常。”对方说,“但每次吵得厉害的时候,就会这样。他觉得……抓住我,我就跑不掉了。”

      “你跑了吗?”

      “跑了。”很轻的笑声,“每次吵完就跑。来这儿。”

      按摩结束了。林栖收回手,把药膏盖子拧紧。

      “今天不该来。”他说,“该休息。”

      “不来干什么?”对方笑,“在家听我爸继续骂?还是去拍那些我根本不想拍的商品图?”

      林栖看着他。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来书店,不只是为了拍照,不只是为了帮他。

      也是为了躲。

      和他一样,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躲开外面吵闹的、不理解的世界。

      “早饭。”对方从羽绒服内侧口袋掏出塑料袋,还是热的,“今天换了一家。豆浆和油条。”

      塑料袋放在柜台上,散发着食物朴素的热气。

      两人开始吃早饭。油条炸得很酥,豆浆是现磨的,有淡淡的豆腥味。林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很久。对方吃得快,但今天明显没什么胃口,半根油条吃了半天。

      “那个展览,”对方忽然说,“我昨天想了想,还可以加个东西。”

      “什么?”

      “修复前后的对比视频。”对方放下油条,“我用延时摄影,拍你修复一页书的过程。从破损到完整,加速播放,会很震撼。”

      林栖想了想:“要拍多久?”

      “看破损程度。简单的可能几个小时,复杂的要几天。”对方看着他,“你愿意吗?”

      愿意吗?让别人长时间地拍摄自己工作,镜头一直对着自己,记录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林栖沉默了。

      “如果你不愿意——”

      “可以。”林栖打断他,“但只能在上午。下午光线变化太大,影响修复。”

      对方眼睛亮了一下:“好。那就上午拍。我尽量不打扰你。”

      “嗯。”

      早饭吃完,林栖收拾垃圾,对方开始准备拍摄设备。他今天带了个小型的三脚架,可以放在工作台侧面,镜头斜对着修复区域。

      “从这里拍,”他调整角度,“能拍到你的手和纸面,但拍不到你的脸。可以吗?”

      “可以。”

      “那开始?”

      林栖点头。他今天要修复的是那本家谱里破损最严重的一页——不是虫蛀,是被人为撕坏的,大概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执。撕口很乱,需要先把碎片拼回去,再托裱加固。

      他先拍照记录原始状态。然后用软毛刷清理碎片边缘的灰尘和霉菌。接着是最繁琐的一步:拼图。

      大大小小十七片碎片,要像拼图一样,一片一片找到正确位置,用极薄的浆糊暂时固定。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精准。

      他沉浸进去。世界缩小到这些发黄的纸片上,缩小到每一道撕痕的走向,缩小到笔迹断开的连接点。

      完全忘记了镜头,忘记了有人在拍。

      拍摄进行到第四十分钟时,门被推开了。

      不是平时那种推法——是用力推开的,门撞在后面的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风铃疯狂摇晃,叮当声刺耳。

      林栖整个人僵住。手里的镊子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进来的是三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昨天那个消防检查员,还是那身不合身的西装,脸上带着不耐烦的表情。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穿着街道办的工作服,手里拿着记录本和文件夹。

      “林老板。”检查员开口,声音很大,“街道办的同志也来了。关于你的消防问题,我们需要再核查一下。”

      林栖慢慢站起来。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但他用力握紧,藏到身后。

      “核查什么?”他问,声音有点紧。

      那个女人走上前,四十多岁,戴着眼镜,表情严肃:“我们接到邻居投诉,说你这里不仅经营区有隐患,二楼居住区也可能存在问题。我们需要全面检查。”

      二楼。

      林栖的卧室。他的药。他的速写本。他所有的私人空间。他最后的安全堡垒。

      “不行。”他说,声音比刚才更紧,“二楼是私人住所。”

      “根据规定,经营场所如果存在重大隐患,且可能波及居住区,我们有权限检查。”女人翻开文件夹,念着条文,“‘涉及公共安全的特殊情况,可扩大检查范围’。”

      “我这里没有特殊情况。”

      “邻居投诉就是情况。”检查员插话,语气带着某种得意,“人家说得有道理——你这里堆这么多旧纸,万一着火,整条街都危险。”

      林栖的呼吸开始变快。他能感觉到心跳在加速,耳朵里有嗡嗡的声音。视线有点模糊,三个人的脸在眼前晃动。

      他想说话,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挡在了他前面。

      是那个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工作台那边走了过来,很自然地站到了林栖和那三个人之间。

      “各位好。”他开口,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礼貌,“我是林老板的朋友,今天来帮忙的。能看看你们的证件和文件吗?”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检查员皱眉:“你是谁?无关人员请让开。”

      “我是相关人。”对方说,依然很平静,“如果这里要全面检查,我作为在场人员,有权了解检查的依据和范围。”

      女人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文件夹里抽出工作证和检查通知书,递过去。

      对方接过,仔细看了很久。他看得很慢,一字一句,手指在纸面上移动。

      林栖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算宽厚,甚至有点瘦,但站得很直。羽绒服领子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但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很紧。

      左手还揣在口袋里。藏着那些瘀痕。

      但他在保护他。

      “这个通知书,”对方终于开口,指着上面的文字,“写的是‘对栖迟斋经营场所进行消防安全检查’。没有提到居住区。”

      “我刚才说了,特殊情况——”女人想打断。

      “特殊情况需要特殊手续。”对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多了一分坚定,“如果需要检查居住区,需要另外的审批文件。你们今天带来的文件,只授权检查经营场所。”

      空气凝固了。

      检查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女人皱着眉头,重新看那份通知书。

      “而且,”对方继续,语气依然礼貌,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根据消防法实施细则,检查居住区需要户主本人同意,或者有明确证据表明存在立即危险。你们有证据吗?”

      女人沉默了。

      “邻居投诉是线索,不是证据。”对方说,“如果因为一句投诉就能随便查人家的卧室,那谁还敢住在这里?”

      书店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钟摆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林栖站在那个人身后,手还在抖,但呼吸慢慢平复下来。他看着那个背影,看着那件黑色的羽绒服,看着竖起的领子下露出的那一小段脖颈。

      这个昨天还被父亲抓着手腕的人,今天站在这里,用平静而坚定的语言,保护他的私人空间。

      “好。”女人终于开口,合上文件夹,“今天只检查经营区和后院。但二楼的问题,我们会跟进。请你们配合。”

      检查过程很快。后院昨天刚整理过,通道畅通,易燃材料收纳妥当。女人在本子上记录,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整改得不错。”她说,“保持。我们会再来抽查。”

      三个人离开了。

      门关上,风铃轻轻晃了晃,然后静止。

      书店重新安静下来。

      林栖站在原地,手还在微微发抖。但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对那个投诉的邻居,对入侵他私人空间的要求,对这一切的无力感。

      还有别的。一种陌生的、灼热的东西,在胸腔里翻涌。

      他走到柜台前,拿起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开始用力地画——画那个检查员的脸,画那个女人的表情,画他们指着二楼的手。

      笔尖几乎戳破纸面,铅笔芯断了一次,他换一支继续。

      那个人站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没有阻止,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等林栖画完——那页纸上满是凌乱的线条,愤怒的笔触,几乎要撕裂纸面——他才开口:

      “下次他们再来,我在。”

      林栖抬起头。

      眼睛里有血丝,有愤怒,还有一种深藏的恐惧。

      “我在。”对方重复,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帮你处理。”

      “为什么?”林栖问,声音有点哑,“你为什么要……”

      “因为你也帮了我。”对方举起左手,手腕上的瘀痕在光下很明显。药膏的颜色深褐,盖住了部分紫红,但痕迹依然清晰。“涂药。听我说。让我在这里躲着。”

      他顿了顿,又说:

      “我们互相帮忙。不行吗?”

      互相帮忙。

      四个字,很简单。但在这个早晨,在这个刚刚被入侵、又被保护的空间里,这四个字有千钧重。

      林栖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你的手,还需要再涂一次药。”

      “好。”

      下午,那个人因为临时有拍摄工作,提前离开了。

      书店重新只剩下林栖一个人。他坐在工作台前,看着那页还没修复完的家谱碎片,看着旁边架着的相机,看着速写本上那些愤怒的线条。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走上二楼,没有开灯。午后的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细长的光带。

      他走到床前,跪下,伸手到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纸箱。

      纸箱很沉,表面落满了灰。他吹了吹,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细小的星尘。

      打开箱子。

      里面是他很少翻看的东西——研究生时期的论文、获奖证书、发表的文章复印件、还有几本装订精美的手稿。

      最下面,是一个牛皮纸文件夹。他抽出来,打开。

      里面是一张名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周明远
      古籍鉴定与拍卖中心
      高级顾问
      电话:138xxxxxxx

      名片是四年前的。那一年,他研究生刚毕业,导师带他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周明远是特邀嘉宾。会议结束后,周明远特意找到他,说:“小林,你的修复手艺是我见过最有灵气的。如果以后有好东西想出手,随时找我。”

      他当时只是礼貌地接过名片,说谢谢,但从来没想过真的联系。

      因为那意味着要承认:我需要钱。我撑不下去了。

      但现在,他需要钱。

      不止为了租金,为了药费。

      也为了……也许,能帮到那个人?

      这个念头很模糊,很不清晰。但他想起今天早上,那个人说“拍照能当饭吃?”时的表情。那种疲惫的、自嘲的、但依然固执的表情。

      他想证明,能。

      也许不能靠拍照。但靠修书,能。

      他拿起手机,看着那张名片。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很久。

      然后他按下去。

      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一声,两声,三声。

      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哪位?”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温和,但带着职业性的疏离。

      “周老师,我是林栖。”他说,声音比自己想象的平静,“您……还记得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林栖?”声音里的疏离感消失了,变成了真实的惊讶,“当然记得。你好久没联系了。”

      “嗯。很久了。”

      “你还好吗?还在做修复?”

      “还在做。”林栖顿了顿,“周老师,您之前说,如果有修复好的古籍想出手,可以找您。”

      又一阵沉默。这次更长。

      “你想出手东西?”周明远问,声音变得认真。

      “嗯。有一套《四库全书》影印本,光绪年的。我修了两年。”

      “品相如何?”

      “完整。虫蛀、水渍、破损都修复了。可以来看。”

      “光绪年的《四库全书》……”周明远似乎在思考,“现在市面上完整的很少。你修复到什么程度?”

      “接近原貌。但修复痕迹可辨认,没有做旧掩盖。”

      “这是对的。”周明远说,“真正的藏家欣赏诚实的修复。这样,我下周回城,大概周三左右。到时候联系你,我去看看实物。”

      “好。”

      “林栖,”周明远顿了顿,“你确定要出手吗?修了两年的东西,舍得?”

      林栖看着窗外。梧桐街在午后的阳光里安静地延伸,像一条金色的河。

      “需要钱。”他诚实地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明白了。那就周三。保持联系。”

      “谢谢周老师。”

      电话挂断。

      林栖坐在床沿上,手里还攥着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苍白,疲惫,眼睛下有深深的阴影。

      他真的要卖书了。修了两年的书。

      为了付租金。

      为了活下去。

      也为了……也许,能有一天,对那个人说:

      “你看,修书能当饭吃。”

      “你拍照,也能。”

      傍晚,林栖下楼继续工作。

      他修复完了那页家谱碎片。十七片碎片,一片片拼回去,托裱,压平。完成后,撕痕还在,但已经连成完整的一页。那些断裂的笔迹重新连接起来,一个家族的历史得以延续。

      他在修复记录本上写:

      十一月九日。
      修复《陈氏家谱》第十七页(撕损)。
      拼图十七片,耗时四小时。

      写完,他停顿了一下。

      然后另起一行:

      上午,有人来检查。他挡在我前面。
      手腕瘀痕,上午涂药一次。
      已联系周老师,周三来看书。

      再停顿。

      最后写:

      他问:我们互相帮忙,不行吗?
      我说:行。

      写完,他合上本子。

      窗外,暮色渐沉。梧桐街亮起了路灯,暖黄的光晕在渐暗的天色里像一个个小小的、温暖的岛屿。

      他想起今天早上,那个人挡在他身前的背影。

      想起手腕上那些瘀痕。

      想起“拍照能当饭吃?”那句话。

      然后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社交软件。

      最新一条动态还是凌晨那条,下面有他的评论:“药膏在柜台下左边抽屉。”

      现在,那个人更新了:

      “今天帮人挡了一劫。
      手腕还在疼,但心里好受点了。
      原来保护别人,比自己被保护,感觉要好。”

      配图是一张背影照片——从书店里往外拍的视角,门开着,外面是梧桐街的午后阳光。照片的一角,能看见半个工作台,和台上摊开的家谱碎片。

      林栖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开评论框,输入:

      “谢谢。”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周三有事,上午可能不在。你下午来?”

      发送。

      几乎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然后回复来了:

      “好。你忙你的。
      手腕好多了,别担心。”

      林栖盯着那行字,盯着最后三个字:别担心。

      他确实在担心。

      担心那个人的伤。担心那个人的父亲。担心那个人说的“拍照能当饭吃?”。

      也在担心自己——担心卖书的事,担心周三的见面,担心未来。

      但这一刻,看着那三个字,他忽然觉得:

      也许,有人可以和他一起担心。

      也许,他也可以和别人一起担心。

      互相帮忙。

      互相担心。

      也许,这就是活下去的方式之一。

      夜深了。

      林栖睡前最后检查书店。门窗锁好,灯关掉,草莓浇过水。相机还架在工作台边,镜头盖盖着,像一只安静的眼睛。

      他走上二楼,躺在床上。

      黑暗中,他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瘀痕,检查,对峙,保护,电话,决定。

      然后他意识到:

      今天,他做了好几件以前不会做的事。

      让人长时间拍摄自己工作。

      让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挡在自己前面,保护自己。

      主动联系四年没见的人,决定卖掉修了两年的书。

      因为那个人说:“我们互相帮忙,不行吗?”

      他说:“行。”

      就一个字。

      但改变了很多东西。

      林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入睡前,他模糊地想:

      明天,要记得问那个人,延时摄影的视频,拍得怎么样。

      要记得给那盆草莓施肥。

      要记得……

      要记得,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一切了。

      窗外,梧桐街彻底沉入睡眠。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另一个人也正准备睡觉。

      他坐在电脑前,看着今天拍的延时摄影素材——四个小时浓缩成三分钟,画面里,一双手耐心地把十七片碎片拼成完整的一页。

      修复的过程像魔法。破碎的变成完整的,断裂的重新连接,被毁坏的获得新生。

      他看着那些画面,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这段时间拍的所有照片:书店的晨昏,梧桐街的四季,修书的手,专注的侧脸,草莓的生长。

      他选了九张,拖进编辑软件,排成三行三列。

      然后他打上标题:

      《栖迟斋日记》
      第一辑:修复与生长

      犹豫了几秒,他点击了“发布”。

      不是发在公开的社交账号上。

      是发在一个私密的、只有一个人能看见的相册里。

      那个人是:书店老板。

      发布完,他关掉电脑,躺到床上。

      手腕还在隐隐作痛。药膏的味道还留在皮肤上,中药的苦涩混合着薄荷的清凉。

      但他想起今天早上,那双手覆在自己手腕上的温度。

      想起站在那个人身前时,那种“我要保护他”的坚定。

      想起对方说“行”时,眼睛里那种复杂的、沉重的、但真实的光芒。

      然后他笑了。

      很淡的笑,但真实。

      原来,救别人,也是在救自己。

      原来,保护一个人,会让自己也变得强大。

      原来,互相帮忙,真的行。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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