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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瘀青与账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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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七日的阳光很好,透过梧桐树枝叶的缝隙,在栖迟斋的橱窗上切出细碎的光斑。
林栖在九点整开门。挂上“营业中”的木牌时,他特意调整了角度,让牌子不会随风乱转发出不必要的声响。这是个微小习惯——控制环境中所有可控的部分,能给不可控的部分留出心理空间。
他先给草莓浇水。左边那盆的第六片叶子已经完全展开,叶缘锯齿清晰得像精心雕刻的。右边那盆的第三个芽点终于破土,嫩黄色,在晨光下几乎透明。
浇完水,他回到工作台前,但没有立刻开始工作。他打开了账本。
黑色硬皮封面,内页是淡绿色的方格纸。这是他每月一次的仪式——面对数字,面对现实。
十一月收支记录
收入:
古籍修复(《花草闲吟集》尾款):1200元
售书收入:380元(三本民国小说、一本地方志)
其他:0
合计:1580元
支出:
店面租金:3000元(已拖欠三天)
药费:420元
水电煤预估:500元
生活杂费:600元
合计:4520元
本月赤字:2940元
钢笔尖在“2940”这个数字上停顿太久,墨水洇开一个小点,像一滴黑色的血。
林栖抬起头,看向书架顶层。那里有一套《四库全书》影印本,光绪年间的版本,他断断续续修了两年。品相完好,如果出手,市场价大概八千。
够付两个多月租金。
够买很多药。
够让他继续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再躲一段时间。
但他修了两年。每天几页,一点点清除霉斑,修补虫蛀,托裱裂痕。那些夜晚,当世界安静下来,只有台灯、镊子和故纸堆陪着他。那是他少数能感到“完整”的时刻——专注于一件事,忘记其他所有。
卖掉它,就像卖掉一部分自己修好的时间。
九点零四分。
他合上账本,拉开抽屉,把账本塞到最底层。然后他拿出今天要修复的书——一套民国时期的《植物图谱》,水彩手绘,保存得很差,很多颜色已经晕开。
就在他准备调色时,门开了。
风铃响了一声,然后被一只手轻轻托住。
“早。”
那个常来的人站在门口。浅灰色卫衣,牛仔裤洗得发白,白色帆布鞋鞋带没系好,松松地拖在地上。头发有点乱,像是随手抓过,但眼睛很亮,嘴角挂着那种惯常的、有点随意的笑。
林栖点点头。
对方走进来,肩上挎着那个熟悉的帆布包。但今天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东西——两个用锡纸包着的饭团。
“便利店买一送一。”他走到柜台边,把塑料袋放下,“多了一个。”
林栖看着那两个饭团。锡纸包装,还冒着淡淡的热气。塑料袋上的便利店标签显示购买时间:7:24。
从那个便利店到梧桐街,不堵车也要二十五分钟。
现在九点零七分。
这个人,提前三十多分钟就出门了。
“谢谢。”林栖说。
对方笑了,那颗虎牙露出来:“趁热吃。”
两人隔着柜台,开始吃早饭。那个人吃得很随意,几口就解决了一半。林栖吃得慢,小口小口的,先揭开锡纸一角,咬一口,咀嚼,吞咽,再咬一口。饭团里有肉松、榨菜、半个卤蛋。味道很普通,是便利店的标准出品,但温热,实在。
吃到一半时,对方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然后按了静音。手机在桌面上震动,嗡嗡的声音在安静的书店里格外明显。
林栖的咀嚼慢了下来。
三十秒后,手机又震了。
“接吧。”林栖说,声音很轻。
对方拿起手机,走到窗边,背对着柜台。他压低声音,但书店太小,林栖还是能听见片段:
“妈,我在工作……不是,是正经工作……拍东西怎么不算工作?”
沉默。对方的说话声透过听筒漏出来一些,尖锐的女声,语速很快。
“我知道……过年再说,行吗?”
又是沉默。
“手没事,不小心碰的……真的。”
电话挂断。
他在窗边站了几秒,才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笑容,但那个笑容有点紧,像一层勉强贴上去的膜。
“家里电话。”他说,走回柜台边,“总担心我饿死。”
林栖没说话。他吃完最后一口饭团,把锡纸仔细叠好,放进垃圾桶。然后他起身,走到后面的小厨房洗手。
水流声掩盖了其他声音。
等他回来时,对方已经打开帆布包,正在整理相机和镜头。动作很熟练,但林栖注意到了——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新鲜的瘀青。
紫红色,边缘发黄,大概硬币大小。形状不太规则,不像摔倒或碰撞会留下的。
更像……抓握的指痕。
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动作顿了顿,然后很自然地把左手收进卫衣口袋。
“昨天拍夜景,”他说,眼睛看着相机屏幕,“三脚架倒了,碰了一下。”
林栖看着他,看了三秒。然后他弯腰,打开柜台最底下的抽屉——不是放账本的那个,是另一个。里面有个白色的小医药箱。
他把医药箱拿出来,推到柜台对面。
“有药。”他说。
对方盯着那个医药箱,没动。医药箱很旧了,边缘的塑料有些发黄,但表面擦得很干净。
“你怎么什么都有。”他说,声音里带着笑,但眼神很复杂。
“备用的。”林栖转过身,开始整理修复工具。镊子、毛笔、调色盘、镇纸——一件件摆好,动作很慢,很仔细。
他听见身后传来声音:医药箱扣子打开的声音,棉签包装撕开的声音,碘伏瓶盖拧开的声音。然后是棉签涂抹皮肤时轻微的摩擦声,和一声很轻的、压着的吸气声。
林栖继续摆弄工具。他把毛笔一支支放进笔筒,按粗细排列。把调色盘上的颜料残渣刮干净。把镇纸放在《植物图谱》摊开的那一页。
所有动作都做完了,身后的声音也停了。
他转过身。
对方已经处理完伤口,正在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手背上的瘀青涂了一层碘伏,黄褐色,在皮肤上很显眼。
“谢了。”他说,把医药箱推回来。
林栖接过,放回抽屉。两人都没再提那个伤。
这一刻有种默契的沉默:对方没说真话。林栖没追问。但一个拿出了药箱。一个接受了帮助。
下午的阳光斜照进来,把书店分成明暗两半。那个人坐在明亮的那边,正在整理上午拍的照片。相机连接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梧桐街的各种瞬间——清晨的空巷、雨后的积水、黄昏时第一盏亮起的路灯。
林栖在暗的那边修复《植物图谱》。今天要补的是一幅“山茶花”,原画的水彩晕开了,红色渗进纸张纤维,需要一点一点洗色、补绘。
他调了三种红:朱红、曙红、胭脂。先用最淡的朱红打底,等干,再用稍浓的曙红叠染花瓣的阴影部分,最后用极细的笔蘸胭脂,勾勒花蕊和叶脉。
很慢的工作。需要耐心,需要稳定的手,需要忘记时间。
他沉浸进去时,世界会变得简单:只有颜色、纸张、和笔尖移动时细微的沙沙声。
直到那个人的声音把他拉回来:
“这张,你觉得怎么样?”
林栖抬起头。对方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屏幕上是张照片——从书店橱窗外往里拍的视角。玻璃反光很巧妙,既映出了外面的梧桐树影,又能看见书店内部:工作台、台灯、摊开的书、还有林栖低头修书的侧脸。
照片是黑白的。光线处理得很好,明暗对比强烈,但细节丰富。
林栖看着照片里的自己。他很少看自己的照片,更少看到工作中的自己。照片里的人很专注,微微皱眉,手里的笔悬在纸面上方,像在思考下一笔该落在哪里。
“这是我?”他问。
“嗯。”对方说,“今天早上拍的。你太专注,没发现。”
林栖又看了几秒。然后他说:“手很老。”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什么?”
“手。”林栖指了指照片里自己握着笔的手,“皱纹很多。像老人的手。”
“那是因为你在用力。”对方把图片放大,聚焦在手部,“你看,这里的青筋,这里的骨节——这是双干活的手。修书的手。”
林栖沉默。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虎口处的疤,指关节的细纹,指甲边缘因为经常接触浆糊而有些粗糙。
三十八岁的手。确实不像年轻人的手了。
“我觉得很好。”对方的声音很认真,“这双手修好了很多书。这很重要。”
林栖没回应。他重新低下头,继续补那朵山茶花。但笔尖移动时,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光下的样子——骨节分明,静脉清晰,确实是一双“干活的手”。
也是一双“幸存下来的手”。
傍晚五点,那个人开始收拾东西。
“明天见。”他说,背起帆布包。
林栖点点头。他正在清洗调色盘,水流冲走残留的颜料,红色在水槽里晕开,像稀释的血。
对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
“对了,”他没回头,“我看见王主任下午在发通知。”
林栖关掉水龙头。“嗯。放信箱了。”
短暂的沉默。
“如果……”对方转过头,语气很谨慎,“如果需要第二个人看看内容,我在这儿。”
很克制的表达。不是“我帮你看”,而是“我可以做第二双眼睛”。
林栖想了想,说:“明天我自己看。”
“好。”对方笑了,“需要第二意见的话,我随时在。”
门开了,风铃响。然后关上。
林栖擦干手,走到门边的信箱前。老式的铁皮信箱,表面有些锈迹。他打开,里面躺着一个白色信封。
他抽出信封,走回工作台前,在台灯下打开。
是社区通知,关于下个月的“老街文化月”。两页纸,措辞很官方,但核心信息清晰:
活动宗旨:展现老街文化特色,促进商户交流
参与形式:自愿,可自选展示内容
时间:十二月第一个周末,共两天
报名截止:十一月十七日(十天后)
补充说明:鼓励创新形式,传统店铺可结合现代解读
林栖快速浏览完毕,把通知放回信封,塞进抽屉。
可以处理。
不是强制,是自愿。
有十天时间决定。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来,慢慢喝完。然后他拿起手机——那个几乎不用的社交软件还开着,停留在和那个人的对话页面。
最后一条消息是对方下午发的:
“记得给草莓浇水。”
林栖点开输入框,手指悬在键盘上。
他想问:那个伤,真的没事吗?
他想问:你妈妈是不是给你压力了?
他想问:明天,你还会来吗?
但最后,他只打了一行字,发送:
“通知看了。文化月的事。”
几乎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然后回复来了:
“你怎么想?”
林栖盯着那四个字。他该怎么想?他不想参加。不想被看见,不想解释,不想站在人群里假装一切都好。
但他也不能永远躲着。
他打字:
“不知道。”
发送。
对方:“那明天商量?”
林栖:“好。”
对话结束。
林栖锁屏,把手机倒扣在桌上。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暗的街道。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梧桐街浸在暖黄色的光里。
他想起账本上的赤字。2940元。
想起书架顶层的《四库全书》。八千元。
想起那个人手背上的瘀青。紫红色,像凋谢的花。
三个问题,都需要解决。
但今晚,他决定先做一件事。
他走回工作台,打开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拿起铅笔,先画了一个账本,翻开的那页写着“2940”。然后在旁边画了一套书,书脊上标着“四库全书”。
最后,在纸的右下角,他画了一只手。手背上有一个小小的、涂了碘伏的伤。
画完后,他在下面写:
十一月七日,晴。
有人带早饭。手有伤,涂了药。
社区活动通知,十天后决定。
赤字2940,可卖书,但不想。
明天商量。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
然后他另起一行,写了一句自己都没预料到的话:
希望他明天还来。
写完立刻合上本子,像被那句话烫到了。
但话已经在那里了。在纸上,在灯光下,在这个安静的夜晚。
真实存在。
林栖上楼前,最后检查了一遍书店。门窗锁好,灯关掉,草莓浇过水。所有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
他走上二楼,在浴室镜子前刷牙时,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虎口处的疤,在荧光灯下泛着淡白色的光。很多年了,已经不疼,只是偶尔阴雨天会发痒。像一种无声的提醒。
他关掉灯,躺到床上。
黑暗中,他想起那个人说“这双手修好了很多书。这很重要。”
然后他想起周医生的话:“林先生,你要开始看见自己做过的事,而不仅仅是没做到的事。”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入睡前最后的念头是:
明天,要记得问那个人,那个伤到底怎么弄的。
不是出于好奇。
是出于……关心。
窗外,梧桐街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偶尔驶过的车,带起一阵风声,然后又远去。
在栖迟斋一楼的工作台上,速写本静静摊开着。最新那页上,最后一行字在月光下隐约可见:
希望他明天还来。
而街角的便利店,24小时营业的灯光还亮着。
明天早上七点二十四分,会不会又有人买两个饭团?
一个自己吃。
一个带给书店里那个修书的人。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