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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静默的晨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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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清晨,梧桐街还睡着。
林栖在六点醒来——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昨晚他又做了那个梦:水声,锈迹,无法动弹的窒息感。醒来时满身冷汗,床头灯亮到天亮。
他下楼开店时,手指还在微微发抖。挂“营业中”木牌时,牌子从挂钩上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响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他僵在原地,呼吸开始变快。四秒吸气,七秒屏息,八秒呼气。重复三次。但今天这个方法不太管用,心跳还是很快,手心全是冷汗。
他蹲下身捡牌子时,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三十八岁,身体已经开始用各种方式提醒他:你不再年轻了,你受过伤,你需要小心。
给草莓浇水时,他发现右边那盆的第二个嫩芽枯萎了。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叶尖就变成了焦黄色。
他盯着那片枯叶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
“我也经常这样。”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为什么要对一盆植物说话?但话说出来了,飘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很快消散。
九点,门开了。
风铃响得很轻——有人用手提前托住了它。
“早。”
是陆昭。今天他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牛仔裤洗得发白,帆布鞋鞋带没系好,松松地拖着。头发有点乱,但眼睛很亮,嘴角挂着那种惯常的、有点嚣张的笑。
林栖点点头,没说话。他正在处理《芥子园画谱》上一处严重的破损——不是虫蛀,是被人为撕坏的,裂口很整齐,像某种决绝的告别。
陆昭没像往常那样直接凑过来。他走到书架区,从最低层抽出一本厚厚的《辞海》——那是林栖用来压平修复后书页的。他抱着书走到柜台边,放下。
“这个,”他拍了拍封面,“能借我看看吗?”
林栖抬起头。
“我想查个字。”陆昭翻开书,手指在索引页上滑动,“‘栖’字。栖息的那个栖。”
林栖的手停在半空。
“你这书店叫栖迟斋。”陆昭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讨论天气,“‘栖迟’是什么意思?我查了字典,说是隐居、遁世的意思。”
沉默。
“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陆昭问,眼睛看着他,但没有压迫感,只是单纯的好奇。
林栖低下头,继续修补破损。但他的动作慢了,每一笔都很小心,像在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开口,声音很轻,“需要安静。”
“安静到什么程度?”
林栖没回答。他放下镊子,走到窗边,指了指窗外梧桐街对面的建筑工地——那里已经开工了,电钻声、敲打声、工人的吆喝声隐约传来。
“那些声音,”他说,“对我来说都太大了。”
陆昭走到他身边,一起看着窗外。晨光正好,工地上尘土飞扬,起重机缓缓转动。
“那你怎么办?”
“躲。”简单的一个字。
“能躲到哪去?”
林栖没说话。他走回工作台,拿起那盆右边枯萎了一片的草莓,放到窗台上。阳光照在枯叶上,焦黄色变成了琥珀色。
“就像这样。”他说,“找有光,但安静的地方。”
陆昭看着那盆草莓,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枯叶。
“枯了。”
“嗯。”
“能救吗?”
“不知道。”林栖说,“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
“你试过救自己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林栖整个人僵住了。他应该生气,应该赶人,应该用最冰冷的方式结束这场对话。但他没有。
因为他看见陆昭问这个问题时的眼神——不是同情,不是探究,是那种……同行者之间确认方位的眼神。
“试过。”林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直在试。”
“累吗?”
“……累。”
陆昭点点头,没再追问。他走到柜台另一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面是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不是老厂房,不是锈迹,是梧桐街。
清晨空无一人的梧桐街。
雨后的梧桐街。
黄昏时路灯刚亮的梧桐街。
“我最近在拍这个。”陆昭把照片铺在柜台上,“你喜欢的安静。”
林栖看着那些照片。照片拍得很好,光线,构图,氛围,都恰到好处。但最重要的是——照片里的梧桐街,是他每天打开门时看见的样子。是他选择的世界。
“为什么拍这些?”他问。
“因为美。”陆昭说,“不是那种需要大喊‘家人们看这里’的美,是安静的美。像你修的那些书——需要凑很近,很安静,才能看见的美。”
林栖的手指轻轻抚过一张照片。那是雨后清晨,积水倒映着梧桐树和天空,世界被洗得很干净。
“这张,”他说,“很好。”
“送你了。”
林栖抬起头。
“真的。”陆昭笑了,“我洗了两份。这份是你的。”
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很柔软,像晨光里的灰尘,缓慢地飘浮、降落。
“谢谢。”林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不客气。”陆昭开始收拾其他照片,“我明天还能来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发现,”陆昭把照片装回文件夹,动作很慢,“你这里最安静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那时候工地还没完全开工,学生还没放学,上班族已经到公司了。”
他抬起头,眼睛很亮:
“我想在这个时间来拍照。拍这个安静的、你选择的世界。可以吗?”
林栖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眼睛,看着他那件皱巴巴的卫衣,看着他等待回答时微微抿起的嘴角。
然后他说:
“好。”
就一个字。
但足够了。
陆昭的笑容展开了,不是那种嚣张的笑,是温暖的,像晨光一样的笑。
“那我明天来。”他背起背包,“九点整。”
走到门口,他回头:
“对了,那片枯叶,别急着剪掉。有时候植物知道自己怎么恢复。”
门开了,风铃响。
然后关上。
林栖站在工作台前,看着窗台上那盆草莓。枯叶在阳光下像一小片琥珀,但仔细看,叶柄处还有一点点绿。
他没剪。
他浇了点水,把花盆转了个方向,让那片叶子也晒到太阳。
然后他坐回工作台前,继续修复那处撕裂的破损。但今天,他的动作比平时更轻,更耐心。一层薄宣纸托底,一层稍厚的补缺,边缘用最细的毛笔描出原纸的纹理。
修复完成后,他在修复记录本上写:
十一月七日,晨。
修复《芥子园画谱》撕裂一页。
有客来,赠照片一张。
问“栖迟”意,答“需安静”。
客言明日再来。
枯叶未剪,待其自愈。
写完后,他合上本子。
窗外,阳光完全出来了。梧桐街开始热闹起来——自行车铃铛声,早餐摊的叫卖声,学生嬉笑声。
这些声音依然很大,依然让他紧张。
但今天,他坐在书店里,看着那盆有一片枯叶的草莓,看着柜台上那张梧桐街的照片,忽然觉得——
也许安静不是没有声音。
是知道有些声音可以不用听。
有些地方可以不用去。
有些人……可以让他进来。
中午,周医生打来电话。
“林先生,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
“昨晚睡得好吗?”
“不太好。”
“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栖看着柜台上那张照片。晨光中的梧桐街,安静,空旷,美得不真实。
“有人……”他顿了顿,“送了我一张照片。”
“哦?什么样的照片?”
“我每天看见的街。但……拍得很美。”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林先生,”周医生的声音很温和,“这是很好的进展。有人看见了你看见的世界,并且觉得它美——这很重要。”
“为什么?”
“因为这说明,你选择的这个世界,是有价值的。不是逃避,是选择。”
挂断电话后,林栖站在照片前看了很久。
然后他做了一件事——他把照片装进一个简单的相框,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旁边就是那两盆草莓。
现在,他的工作台上有:
两盆正在生长的草莓(一盆有枯叶)。
一张安静的梧桐街照片。
一堆等待修复的古籍。
和一个明天会来的、拍安静世界的人。
林栖坐回椅子上,拿起下一本需要修复的书。但今天,他没有立刻开始工作。
他坐着,听着窗外的声音,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然后很轻地、对自己说:
“明天,他会来。”
这句话里没有恐惧,没有抗拒。
只有平静的陈述。
像在说:明天,太阳会升起。
像在说:明天,草莓会长大。
像在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这一天,会有人来。
拍这个安静的、他选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