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静默的根系 ...
-
草莓苗活下来了。
这是林栖在第十天早上确认的事。那天他照例给瓦盆浇水时,发现那根蔫蔫的枝条顶端,冒出了两个极小的、嫩绿色的芽点。像谁用最细的笔尖,在枯枝上点了两滴新鲜的墨。
他盯着看了很久,直到水杯里的水凉透。
活着。在这个堆满故纸、墨香和旧时光的书店里,在这个连他自己都常常觉得“只是存在”的空间里,有一株植物在生长。
这感觉很奇怪。
像是有人在不该有生命的地方,悄悄撒下了一颗种子。
陆昭再次出现是在两周后的一个下午。
这次没有团队,没有设备,只有他自己。他推开书店门时,林栖正在修复一套《芥子园画谱》——那是清代的水印木刻版,虫蛀严重,许多山水轮廓都需要重新补绘。
风铃响。
林栖抬起头,看见陆昭站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连帽卫衣,牛仔裤,帆布鞋上沾着颜料渍。手里没拿相机,倒是提着一个纸袋。
“老板。”陆昭笑着打招呼,语气自然得像每天都来。
林栖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低下头继续工作,但注意力已经很难集中了。他能感觉到陆昭在书店里走动,能听见帆布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能闻到他身上飘来的淡淡烟草味。
“草莓还活着啊。”陆昭的声音从工作台角落传来。
林栖的手顿了顿。
“我看见了。”陆昭走到柜台边,胳膊撑在台面上,“新长了两片叶子,虽然很小。你给它浇水了?”
“……嗯。”林栖应了一声,很轻。
“我就说嘛,很好养的。”陆昭笑了,把那颗虎牙露出来,“不过你这里阳光不够,最好偶尔搬出去晒晒。草莓喜欢阳光。”
林栖没有回应。他继续用极细的毛笔蘸取颜料,补绘画谱上缺失的山石纹理。这个动作他做过成千上万次,手腕的弧度,笔尖的力度,颜色的浓淡,都已经成了肌肉记忆。但今天,他的手腕有些僵硬。
“你在修什么?”陆昭凑近了些。
距离太近了。林栖能看见他卫衣领口露出的锁骨线条,能看清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细小阴影。这个距离已经突破了安全边界,但他没有后退——不是因为不想,是因为身体僵住了。
就像上次在梯子上那样。
“《芥子园画谱》。”林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旧纸张,“康熙年的水印本。”
“水印?”陆昭显然不懂,“和普通印刷不一样?”
“……嗯。”林栖放下笔,尽量让语气保持平稳,“水印木刻,是用木版雕刻后,刷上水墨,再拓印。墨色有浓淡变化,像水墨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通常他不会解释,通常他会说“没什么特别的”,然后结束对话。但今天,话就这么说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草莓苗。
也许是因为那句“还活着啊”。
“我能看看吗?”陆昭问。
林栖犹豫了一下,把画册往旁边推了推。陆昭绕过柜台,站到他身边。这个距离更近了,近到林栖能感觉到他呼吸的温度。
“哇。”陆昭低头看着画册,“这些山……是你补的?”
“嗯。”
“完全看不出来。”陆昭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纸面上,“颜色、笔触,都和原来的一模一样。你怎么做到的?”
林栖没有回答。他闻到了陆昭头发上的味道——不是洗发水,更像是一种松木混着柑橘的气息,很淡,但存在感很强。
“你学过画?”陆昭转头看他。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陆昭的眼睛在台灯下是浅褐色的,像蜂蜜,清澈见底。林栖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这双眼睛,发现左眼角有一颗极小的痣,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学过一点。”林栖移开视线。
“一点?”陆昭笑了,“这可不是‘一点’的水平。”
他直起身,不再看画册,而是环视书店。目光扫过书架,扫过工作台,扫过墙上的那些装裱好的修复前后对比图。
“老板,”他忽然说,“你真的不打算让人知道这些吗?”
林栖的手停在半空。
“这些手艺,这些书,这个空间。”陆昭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攻击性,只是单纯的好奇,“就这么藏着,不觉得可惜?”
“不可惜。”林栖说,语气比想象中更坚决,“它们不需要被看见。”
“但被看见,也是一种存在的方式。”
“安静地存在,也是存在。”
陆昭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不是那种灿烂的、带着虎牙的笑,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笑。
“你说得对。”他说,“是我狭隘了。”
这个回答出乎林栖的意料。他以为陆昭会反驳,会争论,会像上次那样试图说服他。但没有。陆昭接受了,就这么简单。
“对了。”陆昭想起什么似的,提起那个纸袋,“给你的。”
纸袋放在柜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林栖看着纸袋,没有动。
“不是赔礼。”陆昭补充,“是谢礼。”
“……谢什么?”
“谢你……”陆昭想了想,“让我明白了一些事。”
林栖还是没动。陆昭也不急,就站在那里等着。书店里很安静,只有钟摆声和两人的呼吸声。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动,从工作台的这一头移到那一头。
终于,林栖伸出手,打开了纸袋。
里面是一本速写本,还有一盒彩色铅笔。
速写本是素色的牛皮纸封面,没有任何装饰。打开来,第一页是空白的,第二页也是。但翻到第三页时,林栖愣住了。
那是一幅素描。
画的是他的书店——准确地说,是从窗外看向书店的角度。橱窗里的旧书堆成小山,暖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玻璃上倒映着梧桐树的影子。画得很细,细到能看清每本书的书脊纹理,能看清灯光在木质窗框上投下的光影。
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签名:昭。
日期是两周前。
“那天晚上画的。”陆昭说,声音有点不自然,“就是……送草莓苗那天。画得不好,你别介意。”
林栖盯着那幅画,很久没有说话。
他见过很多书店的照片——在旅游杂志上,在社交媒体上,在那些“最美书店”的评选里。那些书店都很漂亮,很上镜,但和他记忆中的栖迟斋没什么关系。
但这幅画里的书店,是他每天打开门时看见的样子。
是他关上门后留在身后的世界。
是他选择的、安静的、完整的栖迟斋。
“为什么……”林栖开口,声音有点哑,“要画这个?”
陆昭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很美。”他说,语气很认真,“不是那种‘适合拍照’的美,是……真实的美。像一本被翻过很多次的书,书页都松了,但每个折痕都有故事。”
林栖的手指抚过画纸。纸张的质感很好,铅笔的痕迹在指尖下微微凸起,像盲文。
他翻到下一页。
还是素描,但这次画的是工作台的一角——镊子、毛笔、浆糊瓶,还有那本摊开的《花草闲吟集》。画的角度很特别,是从斜上方往下看的,像谁站在梯子上俯视。
再下一页,画的是那个瓦盆。
草莓苗还只有一根枝条的时候,蔫蔫的,看起来活不了多久。但陆昭把它画得很仔细,仔细到能看清陶土盆上的每一道裂纹,能看清泥土的颗粒感,能看清那根枝条上极其细微的绒毛。
林栖一页一页地翻。
他看见了自己用来修复古籍的各种工具——裁纸刀,压书板,喷壶,棕刷。看见了书架顶层的那些古籍书匣,看见了墙上的旧式挂钟,看见了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的光线。
每一幅画都是栖迟斋,但每一幅画又都是不同的栖迟斋。是从他没想过的角度看到的,是他每天身处其中却可能忽略的栖迟斋。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停住了。
那是一首诗。
不是素描,是钢笔字。字体和送草莓苗的那张纸条一样,龙飞凤舞,但这次写得很工整:
锈色沉沙年复年,
谁人灯下补残编。
忽有春风破窗入,
一点新绿锈上眠。
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给修书的人——谢谢你让我看见,安静也是一种力量。”
林栖盯着那首诗,很久很久。
久到陆昭开始不安:“是不是……太肉麻了?我就是随便写的——”
“不是。”林栖打断他,声音很轻,“写得很好。”
陆昭愣住了。
林栖合上速写本,手指还按在封面上。牛皮纸的质感很温暖,像被阳光晒过的皮肤。
“谢谢你。”他说。
这三个字说出口时,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对谁说过“谢谢”了——不是那种礼貌性的“谢谢光临”,而是真正的、有重量的感谢。
陆昭的眼睛亮了起来。不是那种得意的亮,而是一种……被认可的、纯粹的开心。
“你喜欢就好。”他说,然后指了指那盒彩色铅笔,“这个,你可以用来画修复示意图。比铅笔更清楚。”
林栖打开铅笔盒。里面是24色,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支都削好了,笔尖尖锐。
“我注意到你用的都是铅笔。”陆昭说,“但有些古籍的颜色很复杂,铅笔画不出来。彩色铅笔可以分层上色,还能擦改。”
他说得很认真,像在讲解什么重要的工作方法。林栖看着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观察过他。不是随意的、表面的观察,是仔细的、深入的观察。
他注意到了他用什么工具。
注意到了他怎么工作。
注意到了这个空间里那些微小而重要的细节。
“你为什么……”林栖开口,又停住。
“为什么什么?”
“……要做这些?”林栖问,“送草莓苗,送画,送铅笔。我们……不算认识。”
陆昭笑了。这次的笑里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理所当然。
“谁说一定要‘认识’才能做这些?”他说,“我觉得你很有意思,你的店很有意思,我想做点什么。就这么简单。”
“但我不……”
“你不习惯。”陆昭接过他的话,“我知道。你看,我上次来的时候,你连看我都不愿意。这次至少跟我说话了。”
林栖沉默。
“这就够了。”陆昭说,“慢慢来。我有耐心。”
说完,他看了看手表:“我该走了。下午还有事。”
他转身往门口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对了,草莓苗如果长新叶子了,记得给它加点营养土。我在纸袋里放了一小包,你自己找找。”
门开了,风铃响。
然后又关上。
书店重新安静下来。
林栖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本速写本。纸袋倒在柜台上,彩色铅笔散出来几支,在台灯下闪着微光。
他走到工作台角落,蹲下身看那盆草莓苗。
两个嫩芽点已经长成了真正的叶子——很小,但很健康,是那种新鲜的、透光的绿。叶脉清晰,边缘有细小的锯齿。
活着。
而且还在生长。
林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其中一片叶子。叶子的表面很柔软,有天鹅绒般的质感。碰一下,它就轻轻颤动,像在回应。
他忽然想起陆昭诗里的那句:
一点新绿锈上眠。
新绿。
锈上。
这两个词不应该在一起。锈是死亡,是腐朽,是时间的终点。新绿是生命,是开始,是时间的起点。
但它们在一起了。
在这个小小的瓦盆里,在这个堆满旧书的书店里,在这个连他自己都常常觉得“只是存在”的人生里。
一点新绿,在锈上安眠。
林栖站起身,回到工作台前。他打开速写本,翻到画着草莓苗的那一页,看了很久。然后他拿起一支绿色铅笔,在旁边很轻地、很小心地,画了两个新的芽点。
很小,很小。
但确实是新的生命。
那天晚上,林栖没有直接上楼睡觉。
他坐在工作台前,打开了那盒彩色铅笔。24色,从最浅的柠檬黄到最深的靛蓝,排列得像一道微型的彩虹。
他抽出一张宣纸,铺平。
然后他拿起一支赭石色的铅笔,开始画。
先画一个瓦盆的轮廓。不是速写本里那种精细的素描,而是更写意的、带点水墨感的线条。陶土的质感,裂纹的分布,盆沿的弧度。
然后画泥土。用深褐色打底,再叠上土黄和赭石,画出湿润的、有层次的质感。
最后画那根枝条,和两片新叶。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彩色铅笔在宣纸上的触感和铅笔不同,更滑,更鲜艳。他需要控制力度,太轻了颜色淡,太重了纸会起毛。
但慢慢地,他找到了感觉。
枝条的枯涩,新叶的鲜嫩,泥土的湿润,瓦盆的粗糙——都在纸上显现出来。不是照片般的真实,而是一种更抽象的、更本质的真实。
画完后,他在右下角写了两行字:
十月末。草莓新生。
——林栖
写自己的名字时,他停顿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作品上署名了——修复古籍不需要署名,那是复原,不是创作。
但这次,他想留下名字。
不是为了被看见。
只是为了证明:这幅画,这个时刻,这个人,存在过。
他把画夹进速写本里,和陆昭的那些素描放在一起。两幅草莓苗,一幅是陆昭眼中的,一幅是他自己眼中的。角度不同,风格不同,但画的是同一个生命。
合上速写本时,他看见封底内侧贴着一张便利贴。
是陆昭的字迹:
“PS:如果你愿意,可以画点东西给我看。不一定是修复相关,什么都行。画好了放柜台,我下次来拿。”
下面留了个邮箱地址。
林栖盯着那张便利贴,看了很久。
然后他撕下便利贴,夹进了速写本的第一页。
第二天,林栖做了一件他计划外的事。
他去了一趟花鸟市场。
不是陆昭去的那家——他特意选了更远的另一家。市场很大,挤满了卖花、卖鱼、卖鸟、卖各种盆栽的摊位。空气里混杂着泥土、水和动物粪便的气味,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
对林栖来说,这是场感官轰炸。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他沿着摊位慢慢走,眼睛扫过那些绿萝、多肉、兰花、仙人掌。最后在一个卖果蔬幼苗的摊位前停下。
“要什么?”摊主是个中年女人,正在给番茄苗浇水。
“……草莓苗。”林栖说。
“草莓啊,那边。”女人指了指角落,“自己挑。”
角落里堆着十几个瓦盆,每个盆里都有一株草莓苗。有的已经开了小白花,有的还只是几片叶子。林栖蹲下身,仔细地看。
他挑了一株看起来最健康的——叶子饱满,根系发达,没有虫害。盆土里已经能看到细小的白色须根从排水孔伸出来,说明它在努力生长。
“五块。”女人说。
林栖付了钱,捧着瓦盆走出市场。阳光很好,草莓苗的叶子在光下绿得透明。他把它放在副驾驶座上,开车回书店。
一路上,他都在想:为什么要买这个?
为了证明自己也能养?
为了回应陆昭的“赔礼”?
还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它送给谁?
他不知道。
回到书店后,他把新买的草莓苗放在工作台的另一角。和陆昭送的那盆隔着一段距离,像两个陌生的邻居。
现在他有两盆草莓了。
一盆是别人送的,一盆是自己选的。
一盆已经开始长新叶,一盆还只是安静的幼苗。
一盆承载着“被闯入”的记忆,一盆代表着“主动选择”的开始。
林栖给两盆草莓都浇了水。用的是同一个喷壶,同样的水量,同样的耐心。水珠挂在叶尖上,在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浇完水,他回到工作台前,继续修复那套《芥子园画谱》。
但今天,他用了彩色铅笔。
先用赭石画出山石的轮廓,再用青绿叠染出苔藓,用花青点出远山的层次。彩色铅笔不如水墨灵动,但有一种扎实的、层层递进的美感。而且可以修改——画重了,用橡皮轻轻擦掉一层,再叠上新的颜色。
他沉浸在这种新的尝试里,忘记了时间。
直到门被推开。
风铃响。
林栖抬起头,看见进来的是个陌生的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背着双肩包,好奇地打量着书店。
“请问……”女孩小声问,“这里卖书吗?”
“修复的古籍,不卖。”林栖说,“那边的书架,可以买。”
女孩走到售出区的书架前,慢慢浏览。林栖低下头继续工作,但注意力已经分散了。他能感觉到女孩的存在,能听见她翻书的声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他不习惯店里有人。
尤其不习惯这种安静的、持续的、无法预判的在场。
就在他开始感到焦虑时,女孩走了过来。
“老板,这本多少钱?”她手里拿着一本民国版的《唐诗三百首》。
林栖看了眼书脊上的价签:“八十。”
“能便宜点吗?”女孩问,“我是学生……”
“明码标价。”林栖说,声音有点硬。
女孩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被这么直接地拒绝。她咬了咬嘴唇,把书放回书架,转身走了。
门关上。
书店重新安静下来。
但那种被扰乱的感觉还在。林栖放下笔,做了个深呼吸。四秒吸气,七秒屏息,八秒呼气。重复三次。
心跳慢慢平复。
他看向那两盆草莓苗。新买的那盆在阳光下安静地待着,叶子舒展开来,像在享受这一刻的温暖。陆昭送的那盆,新叶又长大了一点,叶片的颜色从嫩绿变成了更扎实的翠绿。
都在生长。
不管有没有人看,不管有没有人关心。
它们就在那里,按照自己的节奏,安静地生长。
林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学学草莓。
傍晚,周医生打来电话。
“林先生,这周的预约改到明天下午可以吗?上午临时有个会。”
“可以。”
“另外,上次说的社交暴露练习……有进展吗?”
林栖沉默了一会儿。
“我今天……”他开口,又停住。
“今天怎么了?”周医生的声音很温和,没有催促。
“今天去了花鸟市场。”林栖说,“买了点东西。”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这是很大的进步。”周医生说,声音里带着真诚的赞赏,“感觉怎么样?”
“……很吵。但还好。”
“只买了东西?有和别人说话吗?”
“有。问了价格,付了钱。”
“很好。”周医生笑了,“从最小的步骤开始。下次可以试着多说一句,比如‘这个怎么养’,或者‘哪种比较好’。”
“……嗯。”
“林先生,你在改变。”周医生说,“虽然很慢,但确实在改变。为你高兴。”
挂断电话后,林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暮色。
改变?
他不确定。
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草莓苗需要营养土,他就去买。至于和摊主说话,那是不得不做的步骤,不是为了“改变”。
但周医生说,这就是改变。
从“不得不”到“主动做”,从“回避”到“面对”,从“静止”到“移动”。
哪怕只是一小步。
林栖走回工作台,打开速写本,翻到空白页。他拿起一支铅笔,想了想,又换成彩色铅笔。
他画了花鸟市场的那个摊位。
画得很简单,只有轮廓:摊位,盆栽,摊主模糊的身影。没有细节,没有光影,就像一幅儿童画。
但在摊位的一角,他画了一个瓦盆。
盆里有一株草莓苗。
苗很小,但叶子画得很仔细,每一片都绿得发亮。
画完后,他在旁边写:
十一月一日。晴。
买草莓一株。与摊主言三句。
写完后,他看着那几行字,忽然笑了。
很淡的笑,几乎看不出来。
但确实是笑。
夜深了。
林栖准备关店时,又看了一眼那两盆草莓。新买的那盆已经适应了环境,叶子挺立着,像在说“我很好”。陆昭送的那盆,新叶旁边又冒出了一个更小的芽点。
三个芽点了。
生命在繁殖。
他把两盆草莓都搬到窗台上,让它们能吸收夜间的露气。然后他拉下卷帘门,走上二楼。
睡前,他做了件很久没做的事——打开了那个很久不用的邮箱。
收件箱里有几百封未读邮件,大多是广告和订阅资讯。他慢慢往下翻,翻到三年前,两年前,一年前。最后,他停在半年前的一封邮件上。
发件人是他以前的研究生导师。
邮件很短:
“林栖,系里今年有返聘名额,你要不要考虑回来?你的研究方向现在很受关注,系里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他没有回。
不是不想回,是不能回。
回到学校,意味着面对人群,面对会议,面对那些他再也无法应付的社交场合。意味着要解释为什么消失,为什么中断研究,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他关掉了邮箱。
躺在床上时,他想起陆昭留在速写本里的邮箱地址。
如果你愿意,可以画点东西给我看。
画什么呢?
画书店?画草莓?画那些修复中的古籍?
还是画……他自己?
他不知道。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远处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这个世界很吵,很乱,很不可控。
但在栖迟斋里,在这个小小的、安静的空间里,有两盆草莓在生长。
有一本速写本,等着被填满。
有一个人,说“我有耐心”。
林栖闭上眼睛。
在入睡前的混沌中,他模糊地想:
也许改变,就是从一盆草莓开始的。
从有人闯进你的世界,放下一颗种子开始。
从你决定浇水开始。
从新芽破土开始。
从你看着那点新绿,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开始。
很慢。
但确实开始了。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