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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第二次闯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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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后的第三天,梧桐街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陆昭推开栖迟斋的门时,风铃响得比上次更急。他身后跟着三个人——摄影师老陈、助理小雅,还有个实习生扛着反光板。一行人挤进狭窄的书店,瞬间填满了所有空隙。
“老板。”陆昭笑着打招呼,用的是最安全的称呼。
柜台后的男人抬起头。今天他穿了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看到陆昭身后的设备时,他脸上那种惯常的疏离感明显凝固了。
“抱歉,本店禁止拍摄。”他说,声音像被压平的纸。
“今天是来谈合作的。”陆昭走近几步,手撑在柜台上,“我想租你的场地拍个短片,就一天,三个小时。租金我们可以商量。”
“不租。”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陆昭笑出声来。这人真的很喜欢说“不为什么”,像一扇关得死死的门,连条门缝都不肯留。
“老板,你这就不讲道理了。”陆昭保持着笑容,但语气里带了点进攻性,“我都还没报价呢。你知道现在梧桐街的场地费什么价吗?按小时算的。”
修书的人——陆昭在心里这么叫他——放下手里的镊子。那个动作很慢,像在控制什么。
“我不需要钱。”他说,“我需要安静。”
“我们保证安静。”陆昭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像老鼠一样。”
“你们已经吵到我了。”
空气僵了几秒。老陈在后面小声说:“陆导,要不换地方吧……”
陆昭没理他。他看着柜台后的男人,发现对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更像是某种生理性的紧张。台灯的光照在那双手上,能看见虎口处有一道很淡的疤,像瓷器上的金缮。
“老板,”陆昭忽然说,“你是不是不舒服?”
男人没说话,只是把手收到桌下。
“如果是因为人多,我可以让他们先出去。”陆昭朝身后挥挥手,“老陈,你们去外面等。”
团队的人面面相觑,但还是退了出去。门关上,书店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钟摆的滴答声。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陆昭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隔着柜台和对方对视。这次他看得更清楚——那双眼睛是深褐色的,像泡了太久的茶,底下沉着说不清的东西。眼下的乌青很重,显然没睡好。
“现在能谈了吗?”陆昭问。
“没什么好谈的。”
“为什么这么抗拒?”陆昭身体前倾,“你的店平时也没什么客人吧?我观察了两天,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进店的不超过五个人。租给我拍片,既能赚钱,还能让更多人知道这里——”
“我不需要更多人知道。”男人打断他,声音有点急,“这里很好。保持原样就很好。”
“保持原样?”陆昭环视书店,“这些书,这些旧东西,你修好了就摆在架上落灰?不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
“为什么?”
“因为……”男人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因为它们在这里,就很好。不需要被看见,被欣赏,被利用。它们存在,就够了。”
陆昭愣住了。
他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在这个一切都被明码标价、追求曝光和流量的时代,居然有人真心觉得“不被看见”是一种好的状态。
“你修书也是为了这个?”陆昭问,“修好了,收起来,不看?”
“修是一种过程。”男人说,声音低了些,“在修的过程中,它们被认真对待过。这就够了。”
陆昭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忽然笑了。
“你知道吗?”他说,“你很像这些书。”
男人抬眼。
“被时间磨损过,被水泡过,被虫蛀过。”陆昭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着,“但还有人愿意一页一页地修补,一点一点地复原。而且修补的人觉得,光是修补这个过程,就有意义。”
男人没有回应,但陆昭看见他的睫毛颤了一下。
“好吧。”陆昭站起来,“我们不拍了。”
这个转折太突然,男人显然没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拍了。”陆昭摊手,“你说得对,这里不适合拍摄。太安静了,太……完整了。拍出来会像个标本,没有生命力。”
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下,回头说:“不过老板,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你柜台上那本《花草闲吟集》,第17页那两句诗——是你写的批注吗?”
男人明显僵了一下。
“我看见了。”陆昭继续说,“‘世人皆爱花盛时,谁见锈色满园诗’。写得好。但我有个不同的想法——”
他清了清嗓子,用清晰的、像在朗诵的声音说:
“世人皆爱花盛时,谁解锈色亦倾城。”
说完,他笑了笑,推门出去了。
风铃又是一阵乱响。
书店里重新安静下来。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林栖——他还没有告诉陆昭自己的名字——慢慢地坐回椅子,手撑在桌沿上。
手指还在抖。
他做了个深呼吸,四秒吸气,七秒屏息,八秒呼气。重复三次。
心跳终于平复。
他看向柜台上的《花草闲吟集》。那本书还摊开在第17页,他写的那行批注旁边,仿佛还回荡着刚才那个年轻的声音:
谁解锈色亦倾城。
倾城。
林栖拿起毛笔,蘸墨,在那行批注下面又加了一句:
锈色本无意,何须人解?
但写完他就后悔了。太刻意,太像辩解。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最后拿起旁边的宣纸,轻轻盖住了那一页。
眼不见为净。
团队在街对面等陆昭。
老陈一见他出来就迎上去:“真不拍了?客户那边怎么交代?”
“换个地方。”陆昭点起一支烟,“去老厂房区,那边有家废弃的印刷厂,更有工业感。”
“可是客户要的是‘有温度的生活场景’——”
“印刷厂没温度吗?”陆昭吐出一口烟,“油墨、纸张、铅字——那才是文字真正活过的地方。比那个书店……真实多了。”
他说这话时,回头看了眼栖迟斋。从外面看,书店的橱窗里堆着旧书,暖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像一颗在玻璃罐里发光的琥珀。
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走吧。”陆昭掐灭烟,“下午三点前要把场地定下来。”
但他走了两步又停下,对助理小雅说:“你帮我查查,草莓苗哪儿有卖?”
小雅愣住:“草莓苗?”
“嗯,要那种好养的,在室内也能活的。”
“……陆导,我们不是拍农业节目。”
“我知道。”陆昭笑了笑,“私人用途。”
团队的人交换了一个“他又在搞什么鬼”的眼神,但没人敢问。陆昭的任性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但也正是这种任性让他拍出了那些爆款视频——总能在所有人都觉得“应该这样”的时候,偏要“那样”。
下午的拍摄进行得还算顺利。老厂房的空间足够大,阳光从破损的屋顶漏下来,在积灰的地板上切出几何形的光斑。陆昭指挥着团队布光、架机器,但脑子里时不时会闪回书店里的画面。
那个修书的人低头时的侧脸。
他说话时微微发抖的手指。
他说“它们存在,就够了”时的语气。
还有那句诗——谁解锈色亦倾城。
陆昭忽然觉得,自己补的那句诗有点冒犯。像是强行给别人的伤口贴上漂亮的创可贴,还自以为很浪漫。
“陆导!”老陈喊他,“这个角度行吗?”
陆昭回过神来,看向取景器:“再往左一点。对,把那个生锈的印刷机框进去。”
锈。
又是锈。
他今天跟这个字过不去了。
傍晚六点,拍摄结束。
团队收拾设备时,陆昭一个人走到厂房的二楼。这里曾经是排字车间,现在只剩下一些废弃的铅字架。他蹲下身,从角落里捡起一颗铅字。
是“栖”字。
宋体,五号,边缘已经磨损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
栖。
栖息,栖居,栖迟。
他想起书店的名字——栖迟斋。那人的气质和这个名字很配,像一只随时准备飞走的鸟,只是暂时在这里歇脚。
“陆导,收工了!”楼下传来喊声。
陆昭把铅字揣进口袋,走下摇摇晃晃的楼梯。走出厂房时,夕阳正挂在梧桐街的方向,把整条街染成金红色。
他忽然想再去一趟书店。
不是去谈合作,不是去打扰。就是……去看看。看看那盏灯还亮不亮,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还在修书,看看那个世界里时间是不是真的走得比较慢。
但他没去。
他去了花鸟市场。
市场快关门了,摊主们在收拾东西。陆昭转了一圈,在一个卖盆栽的老太太那儿停下。
“有草莓苗吗?”
老太太从一堆绿萝后面抬起头:“草莓?这个季节不好种了哦。”
“有就行。”
老太太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瓦盆:“最后一盆了。十块钱。”
盆里的草莓苗看起来不太精神,叶子蔫蔫的,只有一根细长的枝条,连花都没有。陆昭付了钱,捧着瓦盆走出市场。
路上他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买这个。
赔礼?算是吧。
好奇?也是。
但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想看看——在那个一切都“刚刚好”、一切都“保持原样”的书店里,放进一点不确定的、需要照顾的、可能活也可能死的东西,会发生什么。
那个人会把它扔掉吗?
会任由它枯死吗?
还是会……试着养养看?
陆昭发现自己很期待答案。
晚上八点,林栖准备关店。
他照例检查门窗,整理工作台,把明天要修的书放到顺手的位置。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秩序井然。
直到他走到门口,准备拉下卷帘门时,看见了墙角的东西。
一个小瓦盆。
朴素的陶土色,里面装着泥土,泥土中央插着一根蔫蔫的枝条。盆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林栖蹲下身,抽出纸条。
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
“赔礼。草莓苗,浇浇水就行。”
没有署名。但林栖知道是谁。
纸条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PS:卖花的婆婆说,草莓很坚强,在哪儿都能活。我觉得它跟你这儿挺配的。”
林栖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
晚风从街角吹来,带着夜市烧烤摊的烟火气。瓦盆里的泥土散发着微腥的、生命的气息。
他应该把这个盆扔掉。
或者放在门口,等清洁工收走。
但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捧起了瓦盆。陶土粗糙的质感磨着掌心,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陌生的温度。
他走回店里,把瓦盆放在工作台最角落的位置。那里下午会有一点阳光,不多,但够用。
然后他回到门口,拉下了卷帘门。
咔嚓。
世界被隔在外面。
书店里只剩下台灯的光。昏黄的,温暖的,像一个小小的、自足的宇宙。林栖坐在工作台前,看着那盆草莓苗。
蔫蔫的叶子,细弱的枝条,看起来活不了多久。
但纸条上说:浇浇水就行。
他起身,去后面的小厨房接了半杯水。回到工作台前,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把水倒在泥土上。
水慢慢渗下去,深褐色的泥土变成更深的褐色。有一滴水珠挂在草莓叶的尖端,在台灯光下闪闪发亮。
林栖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声说:“试试看吧。”
声音很轻,轻到刚出口就消散在空气中。
但说出来了。
说给谁听呢?给草莓苗?给自己?还是给那个留下草莓苗的人?
他不知道。
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那一点水光,直到钟敲响九点。
该吃药了。
他走到柜台后,从抽屉里拿出药盒。白色的小药片,三颗。他接了一杯温水,仰头吞下。
药效慢慢上来,脑子里的薄雾更浓了些。但奇怪的是,今天他没有立刻去睡。他回到工作台前,拿出素描本——那是他偶尔用来画修复示意图的。
他翻到新的一页,拿起铅笔。
笔尖在纸上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移动。
先是一个瓦盆的轮廓。
然后是泥土。
再然后是一根枝条,几片叶子。
画得很慢,很仔细,像修复古籍一样认真。他画出了叶脉的纹理,画出了泥土的颗粒感,画出了瓦盆上细微的龟裂纹。
画完后,他在画纸的右下角写了日期:
十月二十三。雨停后三日。
没有写别的。
他合上素描本,关掉台灯,走上二楼。
卧室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架,一把椅子。窗外是城市的夜景,霓虹灯的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条纹状的影子。
林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脸。笑得有点嚣张的眼睛,说话时总喜欢前倾的身体,还有念诗时认真的表情。
谁解锈色亦倾城。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枕头里有薰衣草助眠喷雾的味道,是周医生推荐的。但他今天闻到的,却是另一种味道——湿润的泥土味,还有淡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植物根茎的气息。
那是草莓苗的味道。
是生命在最贫瘠处,依然试图生长的味道。
林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光影。
很久之后,他轻声说:
“晚安。”
不知道在对谁说。
但总之,说了。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