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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锈色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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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敲在“栖迟斋”的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痕。
林栖放下手里的镊子,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下午三点,天却暗得像傍晚。这种天气总会让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潮湿的霉味,紧闭的门窗,还有那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工作台。
台灯下,一本民国二十三年的《花草闲吟集》正摊开着。诗集保存得极差,书页粘连,水渍在泛黄的纸面上晕开铁锈般的斑痕。这是三天前一位老先生送来的,说是他祖父的遗物,希望还能修复。
林栖戴上白手套,用竹起子小心翼翼地分页。
指尖传来纸张脆弱的手感,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成齑粉。他喜欢这种感觉——确切地说,是需要这种感觉。修复古籍需要绝对的专注,专注到可以暂时屏蔽大脑里那些嘈杂的声音:电梯的叮咚声会让他心悸,陌生人的突然靠近会让他肌肉紧绷,甚至过于明亮的灯光都会让他焦虑。
但在这里,在镊子、毛刷、浆糊和故纸堆之间,世界是可控的。
手机震动起来。
林栖瞥了一眼屏幕——“周医生”。他摘下手套,划开接听。
“林先生,下午好。例行回访。”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最近睡眠怎么样?”
“老样子。”林栖说,目光落在书页的锈迹上。
“还有做噩梦吗?”
“偶尔。”
电话里停顿了一下:“药还在按时吃吗?”
“嗯。”
“那就好。”周医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林先生,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我最敬佩的患者之一。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自己。这很了不起。”
林栖没有回应。窗外又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闷雷。
“雨天对情绪有影响吗?”周医生问。
“有点。”
“如果感觉不好,记得做呼吸练习。或者……给自己泡杯热茶?”医生的建议总是这样具体而微小,“下周的预约别忘了。”
“不会忘。”
挂断电话后,林栖对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屏幕上反射出他自己的脸——苍白,瘦削,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三十八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要疲惫些。
他放下手机,重新拿起镊子。
就在他准备继续分页时,书店的门被推开了。
风铃叮当作响。
林栖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背。这个时间,这种天气,不应该有客人。
“哇,这雨也太大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水汽闯进来。
林栖抬起头。
门口站着个年轻人,浑身湿透。黑色的短发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他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手里还举着台相机,正对着镜头说话:“……家人们看见没?我为了找个有氛围的店,已经淋成落汤鸡了。这要是找不到宝藏店,你们得给我刷个火箭——”
年轻人转头,对上了林栖的视线。
两人都愣了一下。
林栖先移开目光,继续低头处理书页。他希望对方能看懂这种沉默的拒绝——这里不欢迎拍摄,不欢迎喧哗,不欢迎任何打扰。
但事与愿违。
“老板,我能在这儿躲会儿雨吗?”年轻人走过来,帆布包在地板上拖出水迹,“顺便拍点素材?你这店……挺有味道的。”
“禁止拍摄。”林栖没有抬头。
“就拍空镜!不拍人!”年轻人把相机放在柜台上,开始翻包找纸巾擦镜头,“我叫陆昭,做城市探索视频的。你这店叫什么?栖迟斋……名字真好听。”
林栖没有接话。他专注于用毛笔蘸取稀释过的浆糊,点在书页的破损处。
“你在修书?”陆昭凑近了些。
这个距离让林栖的呼吸一滞。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
“古董修复?哇,这个酷。”陆昭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抗拒,或者说察觉了但不在乎,“我能拍一下过程吗?就远远地拍,绝对不打扰你——”
“不行。”林栖打断他,声音比想象中更冷。
陆昭眨眨眼。雨水从他发梢滴落,在橡木柜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好吧。”他拖长声音,却也没离开,反而靠在柜台边打量起书店。
栖迟斋很小,四十平米左右。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古籍和旧书。中间一张长桌,上面散落着修复工具。空气里有股混合的味道——旧纸张、墨、浆糊,还有林栖身上淡淡的药草气息。
“这些书都卖吗?”陆昭问。
“修复品,不卖。”林栖言简意赅。
“那这些呢?”陆昭指向另一排书架。
“售出区,明码标价。”
“老板,你话好少啊。”陆昭笑了,露出一颗虎牙,“是不是讨厌人?”
林栖的手顿了顿。
窗外雷声又起。
陆昭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皱眉:“哎我设备还在外面……老板,我出去拿个东西,马上回来!包先放这儿!”
不等林栖回答,他已经转身冲回雨里。
书店重新安静下来。
只有雨声,钟摆声,还有林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他放下毛笔,做了个深呼吸——四秒吸气,七秒屏息,八秒呼气。周医生教的方法。
情绪稳定下来后,他看向陆昭留在柜台上的帆布包。
包敞开着,露出里面的东西:素描本,颜料盒,几支画笔,还有一本皱巴巴的《城市流浪猫图鉴》。最上面压着一副无线耳机,亮蓝色的,和整个书店的色调格格不入。
林栖移开视线,继续工作。
书页已经分开了大半。水渍最严重的那几页,字迹几乎完全晕开。他打开紫外线灯,仔细辨认:
锈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残蕊向春生
残句。作者不详,年代不详,连这首诗是否完整都不知道。就像他的人生,也是由一堆碎片拼凑起来的。
门又开了。
陆昭抱着个防水箱冲进来,箱子上还架着三脚架。“搞定!”他把东西放下,甩了甩头发上的水,“老板,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能在这儿多待会儿吗?我保证安静!”
林栖想说“不”,但看着对方湿透的肩膀和期待的眼神,话到嘴边变成了:“……随你。”
“谢了!”陆昭立刻笑起来,那双眼睛在昏暗的书店里亮得惊人。
他搬了把椅子坐到窗边,但显然“安静”不是他的强项。不到五分钟,他就开始摆弄相机,翻素描本,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他哼起了歌——不成调,但很有节奏感。
林栖强迫自己专注。
镊子,毛笔,浆糊。一页,两页,三页。
雨渐渐小了。
就在林栖以为陆昭终于要离开时,年轻人忽然开口:“老板,你手上那个……”
林栖低头。
他右手的虎口处,有一道很淡的疤。像瓷器修复后的金缮,并不狰狞,但仔细看能看出来。
“是怎么弄的?”陆昭问。
林栖没有回答。他放下工具,转身去后面的水槽洗手。水温调得偏高,烫得皮肤发红。他一遍遍地搓着手,直到那道疤在热水中变得模糊。
当他擦干手回到工作台时,陆昭已经不在窗边了。
他走到了那排“售出区”的书架前,正仰头看着最高一层。
“老板,”陆昭头也不回地说,“最上面那本《山海经注疏》……能帮我拿一下吗?”
林栖走过去。
书架很高,最高一层需要踩梯子。他搬来小木梯,踩上去。就在他伸手去取书时,脚下的梯子忽然晃了一下——
“小心!”
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腰。
林栖浑身僵住。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雨声,呼吸声,心跳声。他像被按了暂停键,只能感觉到腰间那双手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烫得吓人。
“……没事吧?”陆昭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点紧张,“你这梯子好像有条腿短了点。”
林栖慢慢低头。
陆昭正仰着脸看他,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但很快,那担忧变成了惊讶——因为他看见了林栖此刻的表情。
那是猎物看见陷阱时的表情。
陆昭立刻松手,后退一步:“对不起,我没想……我就是怕你摔下来。”
林栖从梯子上下来,动作有些僵硬。他取下那本《山海经注疏》,递给陆昭,然后转身回到工作台。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陆昭一眼。
陆昭拿着书,站在原地。他看了看林栖挺直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最后挠挠头:“那个……书多少钱?”
“封底有价签。”林栖的声音很平。
“哦。”陆昭翻到封底,“八十?这么便宜?这可是光绪年的刻本……”
“水渍严重,缺页,虫蛀。”林栖列举着瑕疵,“八十是残本价。”
“但修复得很好啊。”陆昭翻开书页,那些虫蛀的小洞都被用同类纸补上了,补纸的颜色经过做旧处理,几乎看不出来,“是你修的吗?”
“嗯。”
“厉害。”陆昭由衷地说。
林栖没有接话。他重新戴上手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但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他不得不把手藏到桌下。
陆昭付了钱,把书小心地装进防水袋。雨已经快停了,窗外透出一点天光。
“那我走了。”陆昭背起包,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老板,谢谢你让我躲雨。”
林栖点了点头。
门关上,风铃轻响。
书店重新恢复了寂静。太寂静了,寂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林栖摘下手套,发现掌心全是冷汗。
他走到窗边。
陆昭正穿过湿漉漉的街道,帆布包甩在肩后,脚步轻快。走到街角时,他忽然停下,从包里掏出那本刚买的书,对着逐渐放晴的天空拍了张照。
然后他转过身,朝书店的方向挥了挥手。
林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进窗帘的阴影里。
等他再看向窗外时,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
雨彻底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里漏出来,把积水的路面染成金色。林栖站在窗前,很久很久。直到手机闹钟响起——该吃药了。
他走到柜台后,从抽屉里拿出药盒。
白色的小药片,一共三颗。他接了一杯温水,仰头吞下。药片划过喉咙的感觉并不好,但他早已习惯了。
吃完药,他回到工作台。
那本《花草闲吟集》还摊开着,停留在那页残句:
锈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残蕊向春生
林栖拿起毛笔,蘸墨,在旁边补上一行小楷批注:
世人皆爱花盛时
谁见锈色满园诗
写完后,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然后轻轻合上了书。
窗外的天空彻底放晴了。夕阳把书店染成温暖的橘色,空气中浮动着雨后清新的气息。林栖关掉台灯,开始收拾工具。
镊子归位,毛笔洗净,浆糊盖好。
一切恢复秩序。
只是当他锁上门,转身离开时,余光瞥见了柜台——
那里有一颗水珠。
是陆昭的头发滴落的,在橡木纹理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圆痕,像一枚未完成的句号。
林栖停下脚步。
他应该擦掉它。保持整洁,保持秩序,保持一切如常。
但他没有。
他只是拉下卷帘门,咔嚓一声锁好,然后走进了暮色渐浓的街道。
那颗水珠静静地留在那里。
在昏暗的书店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
像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