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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吾妻之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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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穆雪枝随父率兵收复失地嘉州,军队顺京城南下,行了近千里路。嘉州必经之路是片陡峭的高山峡谷,峡谷名为衡阳,因常年带兵打仗的穆绥更熟悉,北辽多年未曾攻进。
进入衡阳峡谷当日,晴朗天气罕见下起暴雨,山中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战马不停嘶吼。雨点和树枝拍打在穆雪枝脸上,头顶偶有落石掉落,砸伤士兵。
前路艰难险阻,穆雪枝涌起不祥征兆,劝父亲退出峡谷再等两日。可她不知穆绥收复失地心之急切,几乎成心间的疤。此战穆绥等了十余年,等得黑发生白,等得脊背弯曲眼睛浑浊,再等,怕是要等得成黄土一抔。
就是这一念之差,让这片北辽大军多年未敢涉足的地方,最后成为她和父亲以及六万将士的埋骨之地。
沐浴好后,穆雪枝穿上鹅黄襦裙,青色裙裾上有大片金线描边的荷花,栩栩如生。垂在木凳旁边,随她动作时开时谢。
铜镜中,刑虞那张脸与乐宁公主不同,眼睛细长,尾部上挑,又是下三白,面相凌厉而薄情寡义。常年在地下见不到光,皮肤苍白,瞳色浅灰,衬得眼下一颗红色小痣嫣红欲血——这张不适合笑的脸,天生就不讨人喜欢。
穆雪枝重生时发现自己跪在血泊里,手中紧紧抓着砍钝的匕首,周围匍匐着十来具尸体,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漏出来的沉重喘息。匕首咣当坠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闷响,腹部传来剧痛,她摸到深可见脏器的伤口。
穆雪枝额头抵在被血液浸泡的地面上,满腔腥气味。她还没搞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密不透风的石门被人推开,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将她拖出去,穆雪枝抵不过意识流失,闭上眼睛。
发尾上水滴吧嗒吧嗒往下落,滚进白皙胸口。一道人影定定落在屏风后,绿珠声音传来:“酉时快到了。”
“嗯。”穆雪枝回过神,从妆台中拿起檀木盒子,取出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覆在脸上,边缘贴合皮肤,铜镜中的薄情样貌逐渐变得柔和。
绿珠嫌穆雪枝动作慢,绕过屏风拿梳替她编发。
“消息打探得如何了?”穆雪枝问。
绿珠答:“我前几日前去打探,没人接应。”
原身刑虞和绿珠皆被当作棋子投入南盛,可刑虞宛如一张白纸,有关南盛的记忆是一点也没有,穆雪枝只知道她们此番和亲是假,实际是打探南盛军粮走势路线和军队布防图。穆雪枝自然不会让北辽如愿,可如今她腹背受敌,每走一步都要深思熟虑。
至于宫中是什么时候被安插进奸细的,是两年前穆祉带兵南下,还是更早,如果很早,又早到了什么时候。
穆雪枝默不作声地拿起一枝点缀红色宝石的银簪,顺着她话势往下道:“内应行踪恐怕暴露了,不确定那人死活前别轻举妄动,虽然有公主名头遮掩,不加以掩饰,迟早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绿珠不说话,只将珠宝玉钗一枝枝插进穆雪枝发间,在她动作下,穆雪枝那张脸又生动明艳起来。
空中飘着细密的雨,绿珠跟在穆雪枝身后,替她撑伞。穆雪枝提着裙摆,绕开积水的青石路面上了轿子。
晚宴设在宫中,参加的除了穆雪枝和北辽礼官,其余都是皇亲国戚和德高望重的大臣。
十几位舞女扭着水蛇腰翩翩起舞,裙裾层叠如花瓣,璎珞繁复垂至膝,纱质披帛长而轻。
穆雪枝低头吃案上的桃花酥,全然不在意殿堂上那些尔虞我诈的眼神。
桃花酥几口下肚,唇边留下一圈粉色残渣,穆雪枝舔了舔手指,发现对面坐着的白衣少年在瞪她。
穆雪枝冲他勾唇,笑意未达眼底,少年却匆匆撇开目光。
她心觉好笑,忽觉一道视线落在她这,穆雪枝朝那处看去,只见龙椅上的颜和皇帝举着白玉杯,拇指摩挲着杯沿,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眸光微闪,似乎在酝酿什么。
即使那注视只持续短短几秒就投向别处,她依旧惊出一身冷汗。
颜和帝边上雍容华贵,袍子上绣着大片牡丹花的红衣嫔妃放下酒盏,醉酒似地柔柔一问:“和亲一事,不知陛下考虑得如何了,心中可有何适人选?”
穆雪枝眸色微沉,是淑贵妃在说话。自皇后病逝,她便暂时执掌凤印治理后宫,不曾想如今两年过去她还是最受宠。穆雪枝儿时见过她几面,觉得这位贵妃娘娘眼神有时变得像蛇一样阴冷,穆雪枝喜欢不起来。
皇帝并不作答,望向下座的北辽礼官张述,问:“张大人怎么看?”
议和团面圣商谈,北辽提出与南盛和亲,通过皇室联姻稳固两国友谊。南盛没有平白无故答应,要求北辽归还二十年前攻破的嘉州作为乐宁公主嫁妆,作为交换,他们可选南盛划出的五座城池中的一座,作为迎娶公主聘礼。
嘉州前临沙漠后靠峡谷,进可攻退可守,地势特殊。南盛划出的那五座城池无一不是穷山恶水的贫瘠之地,北辽没有同意南盛的狮子大开口。可这样一来,这支近千人组成的议和团就要被当作人质。北辽不在意这千人性命,不过刑虞和绿珠一死,他们的计划将功亏一篑。
最终两国各退一步,北辽什么都不要,承诺公主在南盛安然无恙一日,他们就一日不主动出兵。南盛欣然答应。
此刻酒过三巡,正襟危坐的众人也稍稍放开了些,颜和皇帝一句话像在平静湖中扔了一颗石头,激起千层浪。
张述鼻下那两撇胡子抖了又抖,脸色一变再变。他三十多岁就做官,平时最懂天子心。
颜和帝意思是你们北辽要求与南盛议和,公主便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是保证平安而已,嫁谁不是一样呢。
张述说:“由陛下定夺。”
一声“铛”刺破冷凝气氛,舞者步调全部散乱。原先那位弹箜篌为舞伴奏的小歌女因紧张出错,众人目光转眼凝聚在她身上,带着质问和不悦。她跪地赔罪,声泪俱下。
淑贵妃厉声道:“来人,拖下去!”
殿外侍卫人还未至,一道鹅黄清瘦身影缓步行至殿堂中央。穆雪枝与那个歌女并排下跪,不卑不亢道:“陛下,臣女少时也学过些礼乐,可否让臣女为群舞伴奏?若陛下满意,便撤销对她的处罚。”
乐宁公主在来南盛和亲前从未踏出闺房,实际上得见她真容的人也没有几个。传闻乐宁熟通乐理,原主作为代替者也必须要学习,穆雪枝重生后,这些记忆助她在北辽两年也未被识破。
如今穆雪枝看出这是个能缓和气氛,又与皇帝谈判的唯一机会。
颜和帝将酒饮尽,杯底碰在桌上,饶有兴致道:“可。”
得到同意,穆雪枝便跪坐在静静树立的箜篌边,手指拨动琴弦,曲声清越空灵,泠泠似雪山空谷回音。众人皆惊,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北辽公主,一手箜篌弹出有苍茫神圣感,舞女是从京内名乐坊来的花魁,听到奏乐声不约而同起舞。那场景像极了飞天群舞从壁画中复生降临。
曲终舞尽,颜和帝免了那个小歌女的罪。穆雪枝跪坐在地上并未站起,颜和帝问她:“公主在宫中也住了些日子,可曾见过朕的那几位儿子?”
穆雪枝嘴唇微张,但颜和帝并未给她说话机会,他忽然发现了什么,声音不怒自威:“说起来,今晚怎么没看到老四?”
白衣少年主动开口:“四哥前些日子受了风寒,我今日刚去看望过他,病得不轻,躺在塌上爬不起来,估计……来不了。”
穆雪枝眼中浮现一张病恹恹的脸,心道面圣那日她果然没有将人认错。但她还没细想晏祉为何成了那副模样,便听颜和帝冷哼:“他不是整日大言不惭,喜欢与朕作对吗,那就挑个良成吉日,让他去和亲吧。”
穆雪枝微怔,总算知道颜和帝刚才在盘算什么了。颜和帝稳住龙椅几十年,怎么会看不穿她想要推迟和亲,但他并不接受。舍弃个皇子就能以和亲牵制北辽,这步敌国送出来的好棋没道理不走。
她叩谢皇恩。
第二日,宫中差人来樊园送圣旨,婚嫁之物装了好几个箱子都送去晏祉府邸。不管穆雪枝愿不愿意,她与晏祉成亲已是板上钉钉。
穆雪枝借探望未来夫婿为由,跟着去了王府。
晏祉府邸距皇宫不远,周围地势荒凉,人烟罕至。穆雪枝记得晏祉从小爱花,她却连株鲜活植物都没看见,庭院中只有座半人高假山,满布枯死青苔。
府上转了一圈,也没瞧见几个家丁婢女。前几日雨水连绵,今天难得出了太阳,穆雪枝仰起头,眯眼看见一道斜斜落在墙角的阳光,可她还是感到彻骨寒意。
穆雪枝正沉思这番景象在哪看过,身后房门吱呀响了,一前一后走出郎中和抬水的婢女,两人正攀谈,瞧见她后眼神当即就变了,几分恐惧几分慌张,原地愣怔两秒才反应过来。
“拜见,拜见公主!”
穆雪枝摆摆手,让他们起来,余光撇瞥向没来得及关严的房门,一条缝隙后昏黑犹如夜晚,漏出几缕苦涩药味,穆雪枝压低声音,问:“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互看一眼,面露难色。
穆雪枝故作不耐烦,催促道:“说啊!”
“在,在给四殿下看病。”婢女支支吾吾。
“他病了,得的什么病?”穆雪枝将手伸进婢女抬着的盆里搅了搅,凉的。她将指间的水甩在地上,又挑眉看向郎中,补充道,“你最好如实告诉本宫。”
“四殿下近日感染风寒,原本喝几副散寒药就好了,但……殿下心绪过重,近日又旧疾复发,病得一发不可收拾,就算好了也要落下病根……”
“胡说!”穆雪枝打断郎中,满脸难以置信,明明痛心疾首,却只能道,“你的意思是,本宫堂堂公主要嫁给一个残废?”穆雪枝觉得自己演得好极了,连那微微泛红的眼眶,都被她演成了一副不想嫁的样子。
郎中惶恐,噗通跪下:“小人句句属实!”
穆雪枝深吸口气,打发他赶紧去抓药,随后对婢女道:“你随他去抓药,本宫进去看看。”
婢女不敢拦,任由穆雪枝推开房门。
穆雪枝才踏进半只脚就闻见浓烈药味,眉头当即蹙紧,房中居然比外面还要冷,窗棂紧闭,透进来的光也黯淡。
空空荡荡,没有多余摆设,只有靠墙桌上立着块牌位,穆雪枝凑近观察,上面刻着晏祉生母名字,只是牌位旁边空点,应是曾经还放了其他东西。她总算知道这里的陈设为何会这么熟悉了,和晏祉生母俞皇后住的冷宫一模一样。
皇子住这种凄凉地,实在奇怪。
穆雪枝走向床榻,脚步不经意放轻,直至,她见晏祉侧躺在床上,盖着薄薄被褥,双目紧闭,眉头蹙起,透露难受与阴郁。穆雪枝坐在床沿,听见晏祉轻浅的呼吸声,看见他胸膛缓慢的起伏。
晏祉彻底长开了,样貌比儿时还要好看上几分。从前他只要用那双桃花眼轻轻朝穆雪枝望过来,嘴角含着几分笑意,就将穆雪枝盯得脸红耳赤。如今,只剩病意。
穆雪枝心中酸胀,稍稍俯下身,手背探向晏祉额头。
“谁?”下一刻手臂被紧紧抓住,触感凉得像浸在雪中,一如他的声音。
穆雪枝下意识抽手,却没抽回来,愣怔中她发现晏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多情温柔的桃花眼中只有寒意,再无神采,黑黝黝的眼珠中也没有她倒影。
“是你,公主殿下。”晏祉甩开穆雪枝的手,“我们素未平生,应该没有你来探望的必要。”
他用了好大力气,穆雪枝的手都痛了,但她依旧望着他,平静地说:“四皇子是病糊涂了才忘记你已被许配给我。娶嫁之物都已搬过来,我探望未来夫婿,难道不应该?”
“是吗。”晏祉无所谓道,“公主刚在门口不是听到了吗,我是个残废,给不了公主快乐,还是去请陛下另择良人吧。”
“不行,”穆雪枝当即拒绝,急切道,“你觉得我有说不的权利吗?我被派来南盛,我一个从未出过闺门的女子,有什么办法。”她说着说着,低头拭泪,一双杏仁眼梨花带雨,“那日我在殿外看见你跪着,其实我……”
晏祉打断她:“关我什么事?”他面无表情道:“出去。”
穆雪枝不走,看见他怀中露出的漆黑一角,猛地伸手去抓,“你到底抱着什么东西?”
晏祉脸色阴沉,想伸手挡她,但穆雪枝速度太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怀中一空,穆雪枝捏着一块黑漆漆的木牌,神情震惊。
一块牌位,上面用瘦金体刻着——吾妻穆雪枝之位。
“你——”居然抱着牌位睡觉?穆雪枝如鲠在喉。
当初是晏祉主动提出要与她一刀两断,此生不再相见。说要找皇帝将两人亲事退了,还说从不喜欢她。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现在公主知道了,我有妻子。”晏祉抽出穆雪枝手中的牌位,珍重抚摸,继而放在床头另一侧枕上,“我日日夜夜与她同眠共枕,容不下第三人。”
穆雪枝怒极反笑:“你竟敢拿个死人同我比——”
她话还没说完,晏祉便厉声道:“滚出去!”他像厌了这些虚与委蛇,装都不愿装了。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岔了气,晏祉咳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穆雪枝冷眼看他,痛意都被藏在深处,被起伏的瞳孔撞碎。
“你怎么……”她欲言又止。
是晏祉咳了血,他伸手去捂,血从指缝中淌出来,滴在被子上。
穆雪枝恨自己戴着两张皮,成了北辽人,隔着两国新仇旧恨,隔着尸山血海,还要时时刻刻扮公主,关心都要装得虚情假意,就算站在他面前,也不会被认出来。
耳边传来婢女惊呼:“四殿下!您怎么吐血了。”她端着水小跑奔上来,手忙脚乱想拿毛巾替晏祉擦血,被穆雪枝挡住。
在婢女震惊中,穆雪枝捏住晏祉下颌,用力将他别开的脸转过来,强迫他与她对视。
“可是怎么办呢?”她注视晏祉,像是在故意报复晏祉当年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挂在嘴角的笑张扬又残忍,可是抬起袖子的动作又十分轻柔,替他擦干净嘴角的血,“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都牢牢绑在一起。啊,对了,还有王爷这张脸……”
“我、喜、欢、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