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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鸿一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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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落在城墙树立的十二面军旗上,红得像洗不净的血。
一支队伍停在歇慕关,浩浩荡荡排到百米开外。马车里摆着几十个箱子,皆系着红色锻带。唯一那辆木刻精致花纹的马车,可以透过掀起的粉色纱帘看见里边坐着美人儿,云鬓花颜,肤如凝脂,似乎有些困乏,懒懒依偎在角落里,惹得过路人频频顿足。
通关文牒展开,印入眼帘的是半边北辽皇族玉印。守城军官瞬间黑了脸,剑光闪烁,下一秒就抵在为首的礼官喉咙上。
“北辽的叛徒也敢出现在南盛境内,活腻歪了吗?”长剑前倾,血珠便从松弛的皮肤下渗出。
北辽护卫拔刀相护,守城士兵见状举着武器大步上前,城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两拨人剑拔弩张,望向对方的眼睛红得滴血,恨不得将其茹毛饮血。
“把武器放下!”礼官竭力挺直维持文人风骨,“我们是来与南盛议和的,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太尉仿佛听见天大笑话:“议和?北辽?”
马车内,穆雪枝早已洞悉一切,清了清嗓子,问:“绿珠,怎么不走啦?”刻意训练的声音温软娇媚,有如三月春风沁人心脾。
绿珠走来,站在轿子边,语气并不恭敬:“殿下,我们被拦住了。”
穆雪枝并不意外,刻意沉默几秒,才递出北辽皇帝的亲笔诏信,“你拿去给张大人便是。”
信纸白字黑字发人肺腑,全是对战争的痛恨和议和决心,北辽皇帝希望两国一释前嫌,休战交好。太尉将信将疑,示意手下收兵,眼神落在那辆马车上,嘲讽道:“你们就派一个娘们来议和,怎么,北辽人都死绝了吗?”
“放肆!”礼官怒发冲冠,“那是我当朝公主,岂非尔等南盛蛮兵胡口作践!让开,耽误了两国商议大事,小心你人头不保!”
“想议和,就等。”太尉将诏书递给下属,命他快马加鞭送去皇城。
见太尉态度缓和,礼官背着手也摆起架子:“那还不准备去驿馆,伤了公主贵体,你们十条性命都赔不起。”
太尉将剑横在礼官身前,不让其前进:“我的意思是,包括你们公主,全部人只能在城门外等。”
“你们!”
“叫张大人回来等。”穆雪枝阖上眼,像是听腻了这些争吵,“既是我们主动议和,总得拿出诚意让南盛相信才是。”
歇慕关到皇城马不停蹄需要足足四日——也仅是四日而已,毕竟重回故土,她已等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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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使团抵达京城樊园。
议和之事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知道了。站在道路两边冷眼相望,小声议论,叫骂,让他们滚回去,有个年迈的农妇,雨中踉跄奔来,一把抓住某个士兵,哭喊捶打:“还我儿子!畜生!你们还我儿子。”
她被掀倒,佝偻身躯砸起无数泥浆,只闻破碎哀恸声,蜷缩在地爬不起来。民心彻底被激怒,最后还是皇帝派了一队骑兵开道,才将平民拦住。
穆雪枝睚眦欲裂,才强忍住甩出袖中飞镖将那推倒老妇人的北辽侍卫割喉的冲动。
这段所谓的两国友谊,注定不被看好。
穆雪枝住进樊园最大厢房。当夜穆雪枝换了夜行衣,趁绿珠暂离,从金簪上拽下两片金叶,刚准备从窗跳出去。绿珠鬼魅似地出现,一掌将她按了回去,随后利落翻进来,顺手拔了窗栓。
窗棂吱呀关上,绿珠低声质问:“你去哪儿?”
穆雪枝挥开绿珠的手,翻身坐在榻上,给自己倒了杯茶,眼眸微抬,轻声嘲弄:“那你呢,又去了哪儿?”
“刑虞,别忘了你身份。”绿珠站她对面,靠着柱子低头擦拭染血匕首,不知杀了谁,“你不是真正的乐宁公主,只是个扮演她的替身。”
“我不需你来提醒。”穆雪枝扬着唇角,“你我同是下贱身份,不会以为投了皇室就能翻身了吧?”穆雪枝顿了顿,看着这位出身入死的同僚,语气轻了些,“不过都是棋子,何苦互相为难。将来无论成败,你以为我们还回得去?”
绿珠却像听不懂,只说:“胆敢背叛北辽,我会亲手杀了你,挫骨扬灰。”
穆雪枝只觉她忠诚得可怜,于是附和:“行啊,如果你有能耐杀我的话。”
一阵咚咚声打断两人。
穆雪枝眼底精光乍然消失,“去。”
绿珠冷眼觑她,掩了杀意,匕首一翻收入袖中,扮起老实婢女。
“殿下已入睡,有什么事?”
礼官站在门外,问公主住得习不习惯,绿珠与他隔着门窗交流了两句,礼官走时嘱咐明早让公主穿隆重点,要见南盛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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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祉已在太辰殿外站了许久。
自北辽求和信送到京城,天气几日不见好转,雨点时缓时急,后宫满园花被打得七零八落。
今日北辽议和团进京面圣,晏祉天未亮又进了宫,一来一去已是夜里第三回。他举一把伞,露出的五指修长苍白;一身几乎融入夜色的绛黑格外朴素;脊背挺拔如松,但看不出半点皇子架势。不知是不是穿得单薄,晏祉时不时就要微微低头掩唇咳嗽,然后漠然将嘴角血迹擦去。
进去通报的总管太监迟迟未出,皇帝意思已经很明确。晏祉却不肯妥协,依旧垂手立在紧闭殿门前,雨势渐大,顺伞沿扬扬洒洒往下坠,溅湿衣摆。
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握拳,用力到关节泛白。
晏祉因那场事变成了众矢之的,到底作为皇帝曾经最喜爱的儿子,半炷香时间,沉重殿门吱呀打开,总管太监公办公事道:“殿下请回吧。”
晏祉显然早有预料,眉间褶皱很快舒展。殿门关闭之际,他猛地一掀衣摆,扑通跪下,义正言辞道:“南盛与北辽不能议和!否则该怎么向在战乱中凭白死去的亡魂交代?”
“哎——殿下!”总管太监想阻止,可来不及了。
油纸伞滚下台阶,打着转,脏了皱了,无人问津,如今晏祉的处境,也与那柄伞也无差别。雨水顺着眉心一股股滑落,高高束起的长发垂在瘦削侧脸。他狼狈不堪,下半身全是泥水,脸色极为苍白,身为皇子的倨傲似乎被丢弃,但一双桃花眼却异常明亮,即使泥土尘烬也盖不住那其中遮蔽的锋芒。
“穆家三代为将,任职以来恪尽职守,绝不会自我断绝,行谋逆之事,明显是军中出了奸佞之徒;衡阳峡谷一事至今未查明真相,陛下为何不想想是否有小人从中作梗。六万将士尸骨未还,如今议和,岂非寒了南盛百姓的心!”
“两国战火持续百年,从未有谈和倾向,我朝刚痛失名将,士气尚未恢复,北辽就赶着派人前来议和,难道不是居心叵测……如若让北辽得逞了,那丢掉的山河何时才能收复,天下何时才能统一。”
晏祉越说越大逆不道,听得一旁总管太监汗如雨下。可太辰殿大门纹丝不动,没有半点回应他的意向,像是见怪不怪了。
“殿下,您这是何苦呢?”宦官也算看他长大,劝道,“陛下今日不会见您了,上朝时间马上就到,殿下还是先回去吧,别让大人们看了笑话。”
晏祉不说话,用力挺直脊梁,声音比雨丝还要冷上几分,“陛下不见我,我就跪到死。”
初春骤雨未歇,清晨最是寒冷。跪到现在,他脸上最后的一分血色也消失殆尽了,紧咬的嘴唇早已青紫发黑,整个人摇摇欲坠。
除了这条命,他什么都没有。
雨渐停,天光大亮,地面照出人影。官员陆续上朝,见长阶上跪着的这位皇子,只敢偷偷打量几眼,很快又移开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数十人相继从晏祉身边经过。他的眼神空荡涣散,不知落向何处,情绪都收在眼底,死海般沉寂。某刻眼尾掠过一抹胭脂粉,是层层叠叠的裙摆。
晏祉听见清澈细碎的珠宝相撞声,似乎想到某个遥远过往,肩头颤了颤,一滴雨水便从他潮湿的睫毛尖端掉落,重重砸向地面。
像某种回应,少女倏地回眸,视线飘渺地,轻轻落在他脸上。晏祉拉回目光,望见双顾盼生辉的眼。
视线相撞的瞬间,两人心头皆是一震,仿佛池中的花瓣被游鱼摆尾拨动,涟漪阵阵。
可惜被风掀起的少女面纱下露出的半截面容,不是他朝思暮想那张。
晏祉移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