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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合作方案与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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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天还没亮透,林晚照已经坐在队部的煤油灯下。桌面上摊着从张教授那儿拿来的实验基地申请表格,旁边是她熬了两个通宵写出的合作方案。钢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沙沙作响,每写一个字都要斟酌再三——这是要上报省里的文件,一个字都不能错。
窗户纸透进的晨光渐渐亮起来时,她写完了最后一页。二十七页的方案,从项目背景到实施细节,从资金预算到预期成果,甚至包括了风险分析和应急预案。这些在前世写项目书练出的技能,在这个年代简直降维打击。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铁柱端着两个烤红薯进来:“就知道你在这儿。先吃点东西。”
红薯烤得外皮焦脆,掰开来冒着腾腾热气。林晚照接过来,这才感觉胃里空得发慌。她边吃边把方案推过去:“队长,您看看。”
陈铁柱擦了擦手,翻看方案。他看得仔细,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看到资金预算部分时,他倒吸一口凉气:“五千块?这么多?”
“这是建标准实验猪舍的费用。”林晚照解释,“省农科院的要求高,猪舍得是砖瓦结构,要有通风系统、排污系统,还得建个小型的饲料加工车间。”
“队里拿不出这么多钱。”
“所以需要省里拨款。”林晚照翻到后面,“张教授说,如果项目通过评审,可以申请农业科技专项基金。咱们队出地出人力,省里出钱出技术。”
陈铁柱沉默地翻完所有页面,最后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晚照:“晚照,你实话告诉我,这些……真是从书上看来的?”
这个问题迟早会来。林晚照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队长,您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陈铁柱的瞳孔微微一缩。
“我在上海时,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林晚照缓缓说道,半真半假,“梦见自己在几十年后的世界,那里有高楼大厦,有汽车飞机,也有各种先进的农业技术。醒来后,很多知识就留在脑子里了。”
这话说得玄,但陈铁柱自己就是穿越者,反而更容易接受。他沉默片刻,最终点点头:“这事到此为止,别跟第三个人说。”
“我明白。”
“方案写得很好。”陈铁柱合上文件,“但能不能通过,不只看方案。下午开队委会,你得说服所有人。”
下午两点,队部里挤满了人。除了七个队委委员,还有各小组的组长,加起来二十多号人。屋子里烟气缭绕——男人们都在抽烟,女人们用手扇着风。
林晚照站在黑板前,把方案的主要内容用粉笔写出来。字迹工整清晰,条理分明。
“各位叔伯婶子,今天要说的事,关系到咱们队未来几年的发展。”她开场很朴实,“省农科院想跟咱们合作,建科学养猪实验基地。如果成了,咱们就是全省第一个试点。”
底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有啥好处?”有人直接问。
“第一,省里拨款建新猪舍,咱们不花钱。”林晚照竖起手指,“第二,省里派技术员指导,猪养好了,出肉率至少提高三成。第三,实验成功的话,咱们的养猪技术可以推广到全县、全省,到时候咱们就是技术输出单位,能收培训费。”
“培训费”三个字让不少人眼睛亮了。
“那要咱们出啥?”三组的组长老孙头问。
“出地,出人力,还要配合实验。”林晚照实话实说,“实验有风险,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失败了,损失咱们担一部分。”
“那不成!”刘委员第一个反对,“咱们小门小户的,经不起折腾。现在这样挺好,稳当。”
“稳当是饿不死,但也富不了。”陈铁柱开口了,“去年咱们队一个工分八分三厘,全县倒数第五。隔壁红星三队搞了养鸡场,工分涨到九分二。为啥?人家敢闯敢干。”
这话戳到了痛处。屋里安静下来。
赵会计推了推眼镜:“我算过账。如果真能把出肉率提高三成,按现在二十头猪算,一年多出六头猪的肉。一头猪一百五十斤,六头就是九百斤。按市价七毛一斤算,就是六百三十块钱。全队二百多口人,每人能多分三块。”
三块钱,听起来不多。但1975年的三块钱,能买二十斤盐,或者六十盒火柴,或者给小孩做一身新衣服。
“那要是失败了呢?”有人问。
“最坏的情况,猪病死一批。”林晚照不回避,“但省农科院承诺,实验期间会给猪买保险,真出了问题,赔偿七成损失。”
这是她跟张教授争取来的条件。电话打了三次,每次都要跑到公社邮电所,一等就是半天。但值得。
“保险”这个词对农民来说很新鲜,但“赔偿七成”听懂了。风险降低了不少。
讨论持续了两个小时。林晚照回答了所有问题,有些问题很尖锐,比如“你一个城里来的女娃娃懂什么养猪”“省里的大教授为啥看得上咱们这小地方”。
她耐心解释:技术是从书上学来的,已经在小规模试验中验证有效;省里选咱们,是因为咱们有基础,人实在,肯干。
最终,投票表决。二十三个人,十五票赞成,六票反对,两票弃权。通过了。
散会时,天已经擦黑。林晚照收拾东西准备走,刘委员走过来,脸色不太好看:“林同志,我还是那句话,稳当点好。你们年轻人敢闯,但别把全队带沟里。”
“刘叔,我记住了。”林晚照认真地说,“我会小心的。”
走出队部,冷风一吹,她才感觉后背都湿透了。陈铁柱跟出来:“我送你回去。”
两人走在田埂上,谁都没说话。快到知青点时,陈铁柱突然说:“刘委员的儿子在县城农机站,一直想调回来当会计。这次选举,他支持了王会计。”
林晚照明白了。这是利益受损后的反弹。
“这事您怎么知道的?”
“赵会计说的。”陈铁柱点了支烟,“队里的人际关系,比你想的复杂。你动了某些人的奶酪,就得准备好面对阻力。”
“我做好准备了。”
回到知青点,屋里冷锅冷灶。李秀英病了,王晓芬去照顾她,刘翠翠去扫盲班代课。林晚照自己生火做饭,简单煮了锅红薯粥。
吃到一半,门被敲响了。来的是三婶,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晚照,还没吃吧?刚包的,白菜猪肉馅,给你尝尝。”
“三婶,这太贵重了……”林晚照知道,这年头包饺子是过年才有的待遇。
“客气啥。”三婶把碗塞她手里,“今天开会,婶子都听见了。你为咱们队着想,婶子支持你。那几个反对的,别往心里去,他们就是怕变。”
林晚照鼻子一酸:“谢谢三婶。”
“谢啥,快趁热吃。”三婶拍拍她的手,“对了,跟你说个事。刘委员他媳妇今天下午去公社了,好像是找他那个在公社当干事的侄子。”
这个消息让林晚照警觉起来。刘委员自己反对不成,要找外援?
送走三婶,她食不知味地吃完饺子,收拾碗筷时,手腕上的银镯突然微微发烫。这是预警,有事情要发生。
她闭眼凝神,弹幕系统浮现:
【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方向:公社;性质:人际关系干预;影响等级:中】
【建议:提前准备应对方案,目标人物:刘建国(公社干事,刘委员侄子)】
果然。
林晚照坐下,开始思考对策。刘建国在公社管什么?农业口?不对,他好像是管宣传的。宣传干事……能怎么干预养猪项目?
她想起前世看过的资料,七十年代搞任何新项目,都要过“政治正确”这一关。如果有人从意识形态上挑刺,说科学养猪是“崇洋媚外”“脱离群众”,那项目就可能被卡住。
得提前堵住这个漏洞。
她拿出纸笔,开始写一份补充材料:《关于科学养猪项目与农业学大寨精神结合的几点思考》。这是她的强项——前世写过的各种汇报材料、心得体会不计其数,知道怎么把新东西包装成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样子。
写到半夜,终于写完。她检查了一遍,确保每个观点都能在《人民日报》或《红旗》杂志上找到依据。什么“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土洋结合,服务生产”“为革命养猪,为备战备荒”,该有的口号一个不少。
第二天一早,她拿着补充材料去找陈铁柱。陈铁柱看完,难得地笑了:“晚照,你这脑子怎么长的?这都能想到。”
“有备无患。”林晚照说,“队长,今天您去公社送方案,把这份也带上。如果刘建国找茬,就用这个堵他的嘴。”
“行。”陈铁柱把材料装进文件袋,“还有件事,张教授那边来电报了,让咱们下周派人去省农科院参加培训。你去吧。”
“我?”林晚照惊讶,“队里走不开吧?”
“培训就七天,学的是核心技术,你去最合适。”陈铁柱说,“队里的事有我。你抓紧时间准备,介绍信我给你开好了。”
这消息来得突然。但林晚照知道,这是个重要机会。去省城,不仅能学到技术,还能扩展人脉,了解更多的信息。
“那我得把工作安排好。”她说,“工分核算快到月底了,得提前做完。养猪场那边也要交代清楚。”
“给你三天时间准备,下周一出发。”
回到队部,林晚照开始疯狂赶工。工分核算本来要月底才完成,她现在就得弄出来。好在大部分数据已经录入,只是汇总核对需要时间。
赵会计看她忙,主动帮忙:“晚照,你教我怎么汇总,我帮你弄一部分。”
“谢谢赵会计。”林晚照也不客气,把方法教给他。两人配合,效率高了很多。
下午,她去养猪场交代工作。陈大牛听说她要走一周,有些慌:“林同志,你不在,这……这实验要是出问题咋办?”
“我把每天的注意事项都写下来了。”林晚照拿出个小本子,“温度控制、饲料配比、防疫要点,都在这儿。您按这个来,不会出大问题。真有急事,可以给我发电报。”
她又把李桂花和几个帮工叫到一起,开了个短会。强调纪律,明确职责,每个人都分配了具体任务。
“我不在的时候,陈叔全权负责。大家听陈叔的,就像听我的一样。”
安排好这些,天又黑了。林晚照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知青点,发现屋里亮着灯。推门进去,三个室友都在等她。
“晚照,听说你要去省城?”王晓芬眼睛亮晶晶的,“能帮我带点东西吗?”
“带什么?”
王晓芬从枕头下拿出五块钱和一封信:“给我爸寄封信,再买盒雪花膏。省城的雪花膏比县城的好。”
李秀英也拿出两块钱:“帮我带本《赤脚医生手册》,周大夫说省城新华书店有。”
刘翠翠没说话,递过来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五块钱:“随便买点有用的。”
林晚照看着桌上的钱,心里暖融融的。这是信任,也是期待。
“行,我都记下了。”她拿出小本子,认真记下每个人的要求,“还有谁要带东西的?我一起问问。”
这一问不要紧,消息传出去,第二天队里好多人都来找她。三婶要买毛线,周大夫要买医书,赵会计要买墨水……最后列了整整两页清单。
林晚照哭笑不得,但一一记下。她知道,这些看似琐碎的要求背后,是大家对省城的向往,对外面世界的渴望。
出发前最后一天,陈铁柱从公社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队长?”
“刘建国果然找茬了。”陈铁柱说,“他说咱们的项目‘重技术轻政治’,要公社党委再研究研究。不过我把你的补充材料一递,他就不说话了。”
“然后呢?”
“公社王书记看了材料,很满意,当场就盖章了。”陈铁柱露出笑容,“王书记还说,等咱们做出成绩,要在全公社推广。”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林晚照长出一口气。
“还有,”陈铁柱从包里拿出个信封,“这是公社给你开的介绍信,还有二十块钱差旅费。省城住宿贵,别省着。”
二十块钱,足够在省城住七天招待所,还能吃几顿好的。
“谢谢队长。”
“谢啥,你是为队里办事。”陈铁柱顿了顿,“晚照,省城不比乡下,人多眼杂,你一个人要小心。有事就找张教授,或者……打这个电话。”
他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个省城的电话号码。
“这是?”
“我以前在部队的老战友,现在在省公安厅工作。”陈铁柱说,“万一遇到麻烦,找他。就说是我让你找的。”
这份心意太重了。林晚照郑重地收起纸条:“我记住了。”
晚上,她最后一次检查行李。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笔记本和笔。最重要的,是那份盖了公社红章的合作方案。
她抚摸着方案封面,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几个月前,她还是上海弄堂里那个被继母欺负的可怜虫。现在,她要代表一个生产队,去省城谈合作。
命运这东西,真是说不清。
手腕上的银镯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想起陈启明,想起那个关于2024年的警告。如果她现在做的这些事,真能为那个灾难的未来积累一点改变的力量……
那这一切,就都值得。
窗外的风吹过,带来远处养猪场隐约的猪叫声。
明天,她就要离开这个刚刚扎根的地方,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但这里,永远是她的起点。
她吹灭油灯,躺到床上。
睡梦中,她仿佛看见了省城的高楼,看见了农科院的实验室,看见了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
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实验室的窗前,回头看她。
那个人说:“你终于来了。”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但感觉,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