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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记工员的第一天 ...

  •   鸡叫第三遍时,林晚照已经坐在了队部的长条桌前。晨光透过糊着报纸的木格窗,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桌上摊开着崭新的工分簿,墨水瓶是新领的,钢笔尖在油灯下闪着暗金色的光。今天是1975年11月26日,她正式担任记工员的第一天。

      门外传来脚步声,第一个来的是三婶。她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挖的红薯:“晚照,这么早就来了?吃早饭没?给,自家种的。”

      “谢谢三婶,我吃过了。”林晚照笑着推辞,但三婶硬是塞了两个红薯到她手里,“拿着,当零嘴。对了,今儿我领锄头,要修南坡那条水渠。”

      林晚照翻开工具领取登记本——这也是她的新职责之一。她认真记下:陈秀英(三婶),锄头一把,南坡水渠修缮。领用人签字处,三婶按了个红手印。

      “晚照,你这字写得真好看。”三婶凑过来看,“跟刻出来似的。”

      “多练练就好了。”林晚照嘴上谦虚,心里却清楚,这是前世十几年应试教育打下的底子。在这个文盲率还很高的年代,一手工整的字本身就是资本。

      陆陆续续有社员来领工具、报工。林晚照有条不紊地记录着,谁去哪个地块,干什么活,预计需要什么工具。遇到不认字的,她就帮忙写,然后让对方按手印。

      快到八点时,王富贵的妻子李桂花来了。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站在桌前犹豫了半天,才低声说:“林……林同志,我来领粪瓢。”

      林晚照抬头看她。李桂花四十出头,头发已经花白,手指粗糙开裂,是个典型的农村劳动妇女。王富贵的事,她大概率是不知情的——至少不完全知情。

      “南坡菜地施肥是吗?”林晚照语气平和,“领一把粪瓢,一把铁锹,对吧?”

      “对,对。”李桂花连忙点头,偷偷看了林晚照一眼,似乎没想到她态度这么自然。

      林晚照登记完,把工具递给她:“李婶,天冷了,施肥时戴个手套,别冻着手。”

      李桂花愣住了,眼圈又红了:“哎,哎,谢谢林同志。”她拿起工具,匆匆走了。

      旁边的赵会计一直在算账,这时抬起头:“晚照,你做得对。王富贵是王富贵,他老婆是老实人,不该受牵连。”

      “我知道。”林晚照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心里却在想:真的能“一人做事一人当”吗?在这个集体至上的年代,一人犯错,全家抬不起头是常事。她改变不了大环境,但可以在自己权限范围内,尽量公正些。

      上午十点,工具发放完毕。林晚照合上登记本,准备去地里转转——记工员不能光坐在队部,得实地查看劳动情况,防止有人虚报工分。

      她先去的是南坡菜地。三婶领着五六个妇女正在施肥,粪水的气味在冷空气中格外刺鼻。林晚照站在田埂上看了会儿,确认每个人都实实在在地干活,这才在工分簿上做了标记。

      “晚照,来检查工作啊?”三婶直起腰,开着玩笑。

      “职责所在。”林晚照也笑,“三婶您这组干得快,照这速度,下午能完。”

      “那是,咱们不偷懒。”三婶很自豪,“对了,你猜我早上看见啥了?”

      “啥?”

      三婶压低声音:“陈大牛,就是新选上的饲养员,一大早去了县城。”

      陈大牛是昨天选举时推举出来的新饲养员,四十多岁,看着老实巴交。林晚照皱眉:“他去县城干啥?”

      “说是买猪药,但我看他自行车后座绑着个麻袋,鼓鼓囊囊的。”三婶眨眨眼,“你说,会不会……”

      “别瞎猜。”林晚照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记下了。王富贵刚出事,新上任的饲养员就往县城跑,确实可疑。

      离开菜地,她往养猪场方向走。养猪场在村西头,一排土坯房,养着二十多头猪。还没走近,就听见猪叫和人声。

      陈大牛已经回来了,正和几个帮工拌饲料。看见林晚照,他连忙放下手里的活:“林同志,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林晚照环顾四周,“猪长得怎么样?”

      “还行,就是有几头拉稀。”陈大牛指着靠里的一圈,“我早上去县里买了点药,正打算喂。”

      林晚照走近猪圈。弹幕系统悄然启动:

      【猪群健康状况:总体良好,三头幼猪有轻微腹泻】
      【饲料成分:玉米粉35%,米糠40%,野菜15%,其他10%】
      【建议:添加少量大蒜素可预防肠道疾病】

      她不动声色地说:“陈叔,我老家有个土方子,大蒜捣碎了拌饲料里,能治拉稀。要不试试?”

      陈大牛眼睛一亮:“这法子好,省钱!我这就去弄。”

      “不急。”林晚照走到饲料堆旁,抓起一把闻了闻,“这米糠……是不是有点潮?”

      陈大牛脸色微变:“不……不会吧?我早上刚领的。”

      “您看。”林晚照摊开手掌,米糠确实有些结块,“潮的米糠容易霉变,猪吃了不好。以后领饲料时仔细点,发现有问题及时反映。”

      “哎,哎,记住了。”陈大牛擦擦额头,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林晚照没再多说,又转了转就离开了。但她注意到一个细节:养猪场角落堆着几个新麻袋,其中一个没扎紧,露出里面黄澄澄的东西——是玉米,而且品质很好。

      王富贵克扣饲料时,是把好饲料换成差的。陈大牛如果真有问题,会怎么做?

      中午回到队部,林晚照一边啃红薯一边琢磨。赵会计出去了,队部里只有她一个人。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墙上的奖状和毛主席像上。

      她翻开工分簿,开始核算上午的工分。这活儿繁琐,但重要。一个工分八分三厘,看似不多,但累积起来就是一个家庭的油盐钱,孩子的学费,老人的药费。

      算到一半时,王晓芬急匆匆跑进来:“晚照,不好了!秀英又晕倒了!”

      林晚照扔下笔就往外跑。知青点里,李秀英躺在床上,脸色比上次还要苍白。刘翠翠正用湿毛巾给她擦脸,急得快哭了。

      “怎么回事?”

      “上午去挑水,回来就说头晕,然后就这样了。”王晓芬带着哭腔,“晚照,怎么办啊?”

      林晚照伸手探了探李秀英的额头,不烫,但脉搏很弱。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从周大夫那儿学来配的草药,补气血的。

      “翠翠,去烧点热水。晓芬,把我柜子里那包红糖拿来。”

      她掰开李秀英的嘴,塞了片人参须——这是空间里的存货,切得细细的,看不出年份。又冲了碗红糖水,一点点喂下去。

      过了大概一刻钟,李秀英悠悠转醒,看见围在床边的三人,眼泪就下来了:“我……我又拖累大家了……”

      “别这么说。”林晚照握住她的手,“秀英,你得说实话,是不是又把工分钱寄回家了?”

      李秀英咬着嘴唇,点点头。

      “寄了多少?”

      “这个月……八块。”

      林晚照倒吸一口凉气。李秀英一个月满工分也就十七八块,寄走八块,自己只剩十块不到。要吃饭,要买日用品,怎么可能够?

      “你这样不行。”林晚照严肃地说,“身体垮了,以后怎么挣钱养家?你弟弟妹妹是重要,但你也得活着啊。”

      “可是……”

      “没有可是。”林晚照打断她,“从今天起,你的工分钱,我帮你管。每个月给你留十二块生活费,剩下的寄回家。十二块够你吃饭穿衣了。”

      李秀英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晚照,我……我该怎么谢你……”

      “好好活着就是谢我。”林晚照帮她掖好被角,“今天下午别上工了,我记你病假,工分照记一半。明天开始,我跟队长说说,给你安排点轻省活。”

      安抚好李秀英,林晚照回到队部时已是下午两点。她心里沉甸甸的。李秀英的情况不是个例,很多知青,尤其是家里条件差的,都在咬牙硬撑。

      有什么办法能帮他们改善生活?光靠省是不行的,得开源。

      她想起上午在养猪场看到的玉米。如果能把猪养得更好,出肉率更高,队里收入增加,大家的分红也能多些。但这需要技术,需要投入。

      正想着,陈铁柱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个文件袋,脸色不太好看。

      “队长,有事?”

      陈铁柱把文件袋往桌上一放:“县里下的通知,要搞‘农业学大寨’冬季竞赛。每个生产队要报一个增产项目,评上先进的有奖励。”

      林晚照翻开文件。竞赛要求很具体:要么粮食增产,要么副业增收,要有创新性,可推广性。奖励很诱人:一等奖五百元,还有化肥、农药等物资奖励。

      五百元!在这个年代简直是巨款。

      “您有想法了?”林晚照问。

      陈铁柱点了支烟——他很少抽烟,除非遇到难题:“想法有,但难办。我想搞科学养猪,提高出肉率。但需要投入,需要技术,还需要……”

      他没说完,但林晚照懂了。需要钱买良种猪,需要饲料配方,需要防疫知识。这些队里都缺。

      “如果我能解决技术问题呢?”林晚照突然说。

      陈铁柱看向她:“你?”

      “我在家时,看过一些农业技术的书。”林晚照半真半假地说,“关于养猪的饲料配方、疾病预防,都记得一些。可以试试。”

      “有把握吗?”

      “七八成。”林晚照其实有九成把握——她有弹幕系统能优化配方,有灵泉水能改善猪的体质。但不能说得太满。

      陈铁柱沉默地抽完一支烟,掐灭烟头:“行,那就报这个项目。但晚照,这事要是成了,功劳是你的。要是不成……”

      “责任我来担。”林晚照接话,“反正我是知青,大不了回城。”

      这话是玩笑,但陈铁柱没笑:“别说这种话。既然要干,就干成。”

      两人又商量了些细节。林晚照提出要建个小型的饲料发酵池,用青贮技术提高饲料利用率;要改善猪舍卫生,定期消毒;还要给猪做简单的防疫。

      “这些都要钱。”陈铁柱算着账,“买石灰消毒,买药防疫,建发酵池要水泥……最少也得五十块。”

      队里账上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可以先赊账。”林晚照说,“等猪养好了,卖了钱再还。”

      “谁会赊给咱们?”

      林晚照想起一个人:“周大夫。他经常去县城进药,认识的人多。可以请他帮忙牵线。”

      事不宜迟,两人当即去找周大夫。周大夫听了他们的计划,沉吟良久:“科学养猪是好事。我认识县畜牧站的老李,他也许能帮忙。”

      “那太好了。”林晚照说,“周大夫,还有个事想请教您。咱们山里草药多,有没有既能防猪病,又便宜易得的?”

      周大夫眼睛一亮:“有啊!艾叶、大蒜、鱼腥草,这些都能用。要是你们真搞成了,我帮你们配个草药防疫包,比西药便宜多了。”

      事情有了眉目。从周大夫家出来时,天已经擦黑。陈铁柱送林晚照回知青点,路上突然说:“晚照,你变了。”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扎根了。”陈铁柱斟酌着用词,“刚来时,你总有种疏离感,像随时会飞走的鸟。现在,你真把自己当这里的人了。”

      林晚照沉默片刻:“因为这里的人对我好。三婶,周大夫,赵会计,还有你……你们让我觉得,这里可以是家。”

      陈铁柱的脚步顿了顿,没说话。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

      到了知青点门口,林晚照正要进去,陈铁柱叫住她:“对了,陈大牛今天去县城,是买药,但还买了别的东西。”

      “什么?”

      “五十斤玉米,精饲料。”陈铁柱说,“他自己掏的钱。我问他为啥,他说看猪太瘦了,想加点营养。”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林晚照愣了愣:“您信吗?”

      “我查了,确实是好玉米,价格也不便宜。”陈铁柱说,“要么他是个傻子,要么……他真想把猪养好。”

      “那养猪场那些好玉米……”

      “是他自己掏腰包买的。”陈铁柱说,“我下午去问了粮站,证实了。”

      林晚照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明天去跟他道歉。”

      “不用。”陈铁柱说,“你做得对,谨慎点好。但以后,可以多给人一点信任。”

      他走了,身影融入夜色。

      林晚照站在门口,许久没动。

      这个年代,有王富贵那样克扣集体肥私的人,也有陈大牛这样自掏腰包为公的人。有李秀英那样为了家人苦自己的人,也有三婶那样热心肠的人。

      人性复杂,但总有光亮。

      她抬头看天,星星已经出来了。明天,她要开始为科学养猪项目忙碌。要写计划书,要算成本,要说服队委会。

      但今晚,她先要做好一件事。

      回到屋里,她点亮煤油灯,翻开工分簿。李秀英的病假工分,她斟酌了一下,决定记六分——虽然按规定病假只记一半,但特殊情况可以适当照顾。

      她在备注栏工整地写道:“因病休养,但前日加班两小时未计工分,补记一分。”

      这样既符合规定,又体现了人情。

      合上工分簿时,夜已经深了。

      林晚照吹灭油灯,躺在床上。手腕上的银镯在黑暗中微微发烫,像是在认可她今天的决定。

      扎根,不只是在这里生活。

      是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是为这里的人着想。

      是为这片土地,尽一份力。

      窗外的风吹过,带起远处养猪场隐约的猪叫声。

      新的项目,新的挑战,新的希望。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陈大牛,不是道歉,是合作。

      毕竟,要改变这里,需要所有人的力量。

      这道理,放在哪个年代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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