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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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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沉默了很久,只听到急救车尖叫,远方发生那么多和他们无关的事。
“为什么?”岳路津出乎意料地平静。
“这是背叛。……我对不起我男友。”汤柏轻声说。
“你现在才觉得?”
汤柏说不出口。他站在自以为是的借口上,直到惊觉底下空无一物。
岳路津烦躁地:“那你和他分手不就完了?”
汤柏瞪他。
“好吧。你还没想好因为我就分手。”岳路津从衣兜拿出香烟包,拿出一只,但看汤柏一眼,孩子气地关上摔到后座,用手抹脸。
“你刚才抱我,就为了这啊。我还很高兴。”岳路津无奈地笑笑,“其实是你根本不喜欢我吧?”
“不,汤柏脱口而出,“不是。”
他泪光闪闪,岳路津紧盯他一会儿,突然消了气:“走吧,我送你回去。”
岳路津发动汽车,驶向马路。
夜晚时分,道路如同无尽。路灯黄光跳过他的脸颊,到了眼睑处,全被吞没,只剩一片泅黑。
“他出差的时候,和你说过什么吗?”岳路津试探地问。
秦尹出差的半个月,没来过一条短信,汤柏并不说话。
见他不回答,岳路津马上抓住了这个缝隙:“出差后就再没找过你?”
“我说的是我和你的问题。”他紧追不舍,汤柏只好说。
“什么问题?”
“我们的开始是错误的。”
“怎么错误?”
“我以为他出轨了罗幸,但不是。”
岳路津反问:“那你又怎么知道他没出轨别人呢?”
汤柏无法反驳。道路寂静,汽车嗡鸣声像扎入耳朵的针。
“连不认识的人也知道,说我会和你在一起。”汤柏自言自语。
他声音太小,岳路津没有听见。
刹车声中,汤柏家到了。汤柏如释重负,却没有动作。
“不下吗?”岳路津讽刺他。
汤柏一动不动,不是舍不得,脚如灌铅,动弹不得,待执行的死刑犯莫过于此。
看他不走,岳路津笑了一声,忽然调转方向盘。
汤柏没有问岳路津开向哪儿,开到哪儿都行。他倒在副驾座上。
深夜十一点,高速公路星星点点,隔音板竖立两侧,汽车交错飞速穿过。
关上桑塔纳的窗户,两人的沉默显得寂寞。
“要听歌吗?”岳路津凝视前方,一片黑暗。
汤柏看了一眼他,赌气一样:“要。”
岳路津伸手打开电台,男主持人喋喋不休,开的玩笑很无聊,搭档艰难地搭话。因这滔滔不绝,车内空气更冷峻。
“请欣赏这首西班牙语歌。”播放时间终于来临,搭档迫不及待地打断男主持人。
有几秒,只有轮胎“唰唰”的声音。
女声响起来,完全清唱。刚才男主持吵闹,她的声音却很小。岳路津不得不调高三度,她那悲痛的歌声才在车内舒展。
Sola y llorando, llorando, llorando
No es fácil de entender
que al verte otra vez
……
三分钟后,这首歌结束了,他们始终无话。
“这会开向哪儿?”汤柏望向远处的高楼大厦,映得月亮失色。
他本以为岳路津不会回答他:“出城。”
“蛇山?”离都市距离不远的一座山,这条道是必经之路。
岳路津敲方向盘:“嗯,上山,杀了你。”
他面无表情,汤柏分不清是认真或恐吓。
岳路津又说:“你上过山吗?”
汤柏抱着胳膊,夜晚有些冷:“上过一次。”
“和你前男友啊?”岳路津讲话像冷笑。
“不是。小时候。”汤柏没有介怀岳路津的敌意,望向窗外。
语气越来越低,只看着窗上大楼倒映失神。从后视镜,岳路津的目光转向他,久久没有移开。
他们又陷入沉默。下了高架桥,偶遇一家711便利店,岳路津停车下去,过了五分钟,提了一袋子回来。
没有理汤柏,他把袋子放进扶手箱,自顾自地拿出面包开吃。
汤柏拧开矿泉水瓶盖递过去,岳路津喝着水,盯着汤柏的嘴唇。
汤柏没有移开目光。岳路津把水瓶盖拧紧,忽然坐直。
“我想抽烟,但不行啊。”他抱怨。
说得像醉了,十分蛮横。好在他没有开车,熄了火桑塔纳就变成无用的铁块,停在狭窄的暂停道上。
已经开到郊区,不远处,草叶从柏油路和水泥地的缝隙里长出来。
汤柏转过头给他拿烟,岳路津却突然问:“……你那次,为什么上山?”
微弱的光线里,他的黑眼睛像横在人头顶的钩索。
汤柏想别开脸,不去回答。
岳路津看他这样,不依不饶地跨过驾驶座,向汤柏逼近。
全身已经抵到车边,无法再后退,如气球里充满了氢气,再多一丝就有危险。汤柏呼吸不得,他万万不希望氛围变得性感。
“我报名了夏令营。”只好松口。
“去山上的夏令营?”衣服的摩挲声在车内很细微。
“童子军封闭训练营,花了我爸妈大价钱。”
“怎么样?”
汤柏沉默片刻,如实回答:“不怎么样。小时候大人抽烟,我从来不会反抗。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次在山上。”
“心脏标本就是那儿拿到的?”
他这么聪明。汤柏心中一惊。
他们对视了片刻。
不回答,他不会放他下车,这辆车也不会停。望着岳路津的眼睛,汤柏感觉到了这点。
“那时候,我十岁。”汤柏只好开口。
森林里的故事。
“给我讲讲。”岳路津说,声音很轻。
“你坐回去。”汤柏冷静地说。
岳路津乖乖地听了他话,将香烟忘在脑后。
车重新开起来,电台里的音乐变成一支舞曲,岳路津调小声音,加大马力,向前方的公路开去。
汤柏窗户开出一条缝隙,风如雨一样洒进来。
时隔太远,童年像人的前世。
“回想起来很像军训。”离开城区后,沿公路的黑影很固执,难以消散,“一群小孩子待在山上的训练基地,有上下铺的铁床、露天洗漱池,每天早上七点钟起来站军姿、军体拳。”
“你家叫你去是为了什么?”岳路津问,“矫正同性恋?”
汤柏摇了摇头:“他们爱我,只是觉得对我意志力有好处,学校里都是传单,还来过宣传人员。”
“你为什么不让人抽烟?”岳路津说。
“我们当时夏令营的教官和营里的生活老师谈恋爱。”汤柏说,“他很喜欢在她面前逞威风,比如拿我们是问,包括看她路过就点烟耍帅。
“我们在站军姿,太阳很大,天气闷热,闻到味道我吐了,实在受不了才说的,他很尴尬。”
岳路津笑了。
汤柏看着漆黑的地平线:“但教官其实人不坏,会突然对我们动感情,让人局促。都想早点下山,他却不能走。”
山上风大,一旦下雨,泥路泞泞,晚上有狼嚎,基地的猎狗于是神经过敏,对所有人狂叫,学生又惊又怕地躲开。
此刻的公路通向远方的山吗?还是其实永无尽头,世界只有他和岳路津?
“夏令营的最后一周,我们即将离开,他有些焦虑。生活老师在训练时来找他,和他说分手,我们都听见了。第二天他和我们上课,浑身酒气。”
听到“分手”,岳路津笑了笑。汤柏的嘴唇是苦的。
汤柏继续讲。
“快中午的时候,不知怎么的,闯进一只狐狸,对人很凶,见人就扑。生活老师呼喊教官们求救。他本来在吼我们军姿不标准,马上跑回办公室,出来时拿着猎枪,四处扫射。
“打了很多发,狐狸没事。有个教官跑去解开猎狗的绳子,它等很久了,立刻扑上去咬住狐狸的脖子。狐狸断了气。
“可能是觉得丢脸,什么都没能帮上,到午饭时,他又喝得醉醺醺的,又独自偷偷找绳子,把狐狸吊在用来做引体向上的栏架上,下面放个脸盆,叫我们出来看。
“他拿着刀,说我们看清楚,城里人不会这种手艺活儿。然后开始给狐狸剥皮。很多人都吓哭了,但他完全没注意,还很得意。
“剥完了皮,他又给狐狸放血,取出心脏给我们看,大声问谁要。”
岳路津隐隐猜到:“他给了你?”
汤柏摇摇头:“我不确定。是他们讲的。”
生活老师来了,吓得赶紧报告上级。教官抓住心脏,受伤的表情。据说汤柏没有哭,一直望着被吊死的狐狸。教官和生活老师吵起来,猎狗闻到血味狂叫。人越聚越多,围成了一个圈。生活老师哭了,教官也渐渐酒醒,目睹自己做的事,冷汗直流。
就在这时,汤柏走上前去,无视所有人,失魂落魄地看着教官手里的心脏。
“他们说,我对教官说,给我。”汤柏深深地吸了口气。
教官魂不守舍,随手丢给了他。
心脏并不跳动,落在手里,却像还活着。
杀狐狸的事家长很快知道,闹了起来,夏令营匆匆结束。所有孩子都去看心理医生。孩子们的反应不一而同,汤柏脸色煞白,像死了那样,却绝对不哭。心理医生开出单子,委婉地建议父母,让他远离创伤物品。但汤柏坐着,紧紧地抱住放在玻璃瓶里的心脏,谁来也不放。
只好做成标本,让他带回家。
回家后,汤柏昏睡了好几天,做梦时不断抽搐,一直在哭。
“这都是父母在我考上大学后给我讲的,但我都记不得了,有意识的时候,我呆在家里,桌上放着狐狸心脏标本。”
夏令营的事,只记得一部分。心脏怎么来的,他一无所知。
“……但我对它有依恋感。”汤柏说,“第一眼看到它,觉得它很孤单。”
从此以后,狐狸心脏标本一直跟着他。
“真了不起。”岳路津看上去有点慌张,嘴唇很干,用舌头舔湿。
“你怕了?”见他如此,汤柏心情莫名变好。
岳路津没有回答,皱着眉头,紧握方向盘。
遇见拐弯,车猛转进入大道,愈发靠近山路,没有路灯,伸手不见五指。
好一阵,岳路津问:“抓住心脏是什么感觉?”
“我忘记了。”汤柏惆怅地说,“可能很柔软吧。”
汤柏打了个哈欠,身体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
“你睡一阵吧。”岳路津低声说。
汤柏问:“车会开向哪里呢?”
没等到回答,他在黑暗里静坐。岳路津调高电台声音。
车上都是岳路津的气味,汤柏产生困意。不久,在歌声里,他睡了过去。
醒时,电台已经关闭。天空变成灰蓝,不远处,蛇山露出马脚,一抬眼能看到顶。
车停在路边的小道上,窗户透了一条缝,传入新鲜空气。
岳路津将驾驶座放倒,在旁边睡着。汤柏慢慢掀开身上岳路津的外套,观察着他。英俊的脸,在睡眠时完全显得纯净。
好长一段时间,岳路津睁开了眼,两人默默对视。
“早上好。”汤柏说。
岳路津回答他:“早上好。”
蛇山下有24小时麦当劳,开了灯,店员打着哈欠,做早上第一顿饭。
“太人工了。”岳路津用湿纸巾擦脸。不止是麦当劳,山脚围困许多快餐店和咖啡店。
汤柏看了一眼手机,显示早上六点:“我倒希望当时的夏令营有这么多东西。”
岳路津嗤之以鼻:“那就变成旅行了嘛。”
电子屏显示他们的号码,岳路津拿了托盘回来。景区的价格比平常的贵一倍。汤柏查看小票时,岳路津递过来一杯热豆浆。
“胃好点了没?”岳路津问他。
“嗯。”豆浆在手心发烫。
他们低下头,各自扒开包装纸,在灰色的灯光下吃了起来。
沉默了一阵,岳路津突兀地说:“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老板娘吗?我说,她把我当对付男友的借口。”
汤柏嚼着火腿扒,半晌:“记得。”
“我和她交往过几个月。”岳路津喝豆浆,“后来公司搬迁,她求我和她走,但我不想。”
“她哭了,叫我滚出她家。我就走了。第二天,她的男朋友找上门来,质问我为什么让她伤心。听说男朋友回家后,他们抱头痛哭一场,后来,他们一起到搬离另一个城市,领证结婚,发了朋友圈。”
“我不是故意做类似的事,但好像总是这样的结果。”岳路津看着汤柏,陷入沉思,“会不会也是童年疾病?”
汤柏说:“那可能只是因为你不是个好家伙。”
岳路津笑了,有点撒娇地:“我不是吗?”
汤柏真诚地摇了摇头。
岳路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要是你当时从营地带回家的是我,该有多好啊。”
“把你装在玻璃瓶里吗?”
“是啊,可宝贝了。”
好像一起编童话故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吉士蛋麦满分吃到最后,岳路津一口吞下去。倒不显得狼狈,像夏令营赶着训练的童子军。吃完,他喝豆浆,慢慢地喝到底。
沉默了半晌。
“我当时并不明白老板娘,现在算明白了一点。”岳路津看着汤柏,正色说,“你也不想,对不对?”
从麦当劳店出来时,他们停下来一起欣赏山脉。山峰巨大,站在山脚,他们像两颗米粒,与世界无关。
上车前,岳路津叫住汤柏。汤柏回头看着他。那一个拥抱并不性感,甚至让人有些尴尬。麦当劳的玻璃门后,店员好奇地偏头窥视,眼睛闪动。然而他们旁若无人,紧紧抱着对方,就像这是一次永远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