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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香火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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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的宅子在安平坊的东头,是座两进的院子,白墙黑瓦,门楣上挂着积善之家的牌匾,上面的漆色已有些斑驳。
钱满仓引着众人径直穿过前院,几个洒扫庭院的仆役见老爷带回来这么一群形貌各异的人——有冷脸佩剑的,有拎着酒葫芦的,还有穿着羽毛纹衣服的俊俏少年,都忍不住偷偷打眼去望,又很快低下头继续干活。
后院比前院宽敞了许多,靠墙处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神龛。
说是神龛,其实也荒废的不成样子,木质结构的顶棚塌了半边,里边供的神像蒙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五官都已模糊不清,神龛前的石制香炉倒在地上,炉灰撒了一地,隐入沉年的枯叶杂草里。
“就是这儿了。”钱满仓有些不好意思,“家父在世时,每日清晨必来上香,他常说钱家做的是粮食生意,靠天吃饭,更靠地养人,不能忘了根本。可自打他老人家过世……”他叹了口气,“我也就渐渐疏忽了。”
贺绛月走到神龛前,没有贸然触碰,闭目凝神,指尖在身前虚化了个极小的圈,那是“净”字诀的起手式,但因神力被封,只能做个样子,真正起作用的是她天生对情绪和执念的敏锐感知。
微风拂过,荒草沙沙作响。
她“看”见了,但并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神识感受到的画面碎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每日黎明颤巍巍地点燃三炷香,对着神像低声祈祷,说的却不是祈求发财暴富,而是今日米价平稳,南边来的新米饱满,希望百姓都能吃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老人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香火断了,神龛荒了,可那些日积月累的虔诚的原理,却像种子一样,埋在了这片土地里。它们并没有散去,而是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报偿的时机。
云昭睁开眼,看向钱满仓:“你父亲是个善心人。”
钱满仓眼眶顿时一红:“是……家父曾说,粮商手里过的,是救命的东西,绝不能赚昧良心的钱。荒年的时候,他经常开仓平价卖米,有的时候还布摊施粥。”
“这便是了。”杜康两步一跨,蹲到神龛旁,用手指捻起一点香灰放在鼻尖嗅了嗅:“愿力沉淀,日久生灵,这神龛虽已荒废,里头却养出了点东西。”
灵珑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铜镜,镜子表面并不像寻常铜镜那样平滑,而是微微凸起,边缘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她将镜面对准神龛,手指在镜子背面轻轻一点,镜面顿时泛起水波样的纹路,渐渐浮现出模糊的光影——有一团微弱但温暖的白光,蜷缩在神像的底座下,像一颗沉睡的种子。
“这是米魂,”灵珑轻声道,“它不是精怪,是愿力与地气相合,又得了米粮的精气滋养孕育出的自然灵,它没有神智,只有想要回馈供奉者的本能。”
这凡人轻易见不到的异象让钱满仓看的一愣,玲珑的一番话更是让他听得云里雾里:“回馈?可、可它让米变多了,这到底是不是好事?”
“短期看是好事,”谢玄戈忽然开口,他不知何时已绕到神龛的后方,低头看着地面上一处不显眼的裂痕,“但万物皆有度。米魂靠吸收米粮精气成长,又催生新米,若不加节制,一袋米催生十袋,十袋催生百袋,最后整个米仓的米都会变成这种珍珠米。”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钱满仓:“而这种米,人不能吃。”
“什么?!”钱满仓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灵气太甚,凡人的肠胃可受不住。”贺绛月轻轻解释,“吃下去轻则腹胀难消,重则灵气冲体,伤及根本。你铺子里的那袋米必须立刻封存,不能再流入市面。”
钱满仓脸色煞白,慌了神:“可、可那袋米已经卖出去一些了,昨日午后街坊邻居零散买了不少,这、这下可如何是好啊……”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一直安静待着的司晨忽然开口:“那个,我能问问吗?如果这米魂只是想报恩,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钱老爷子的香火可都断了好些年了。”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向了神龛。
贺绛月沉吟片刻,走到那一处裂缝前,正是谢玄戈刚才盯着看的地方。
她蹲下身子,手指轻轻拂开积灰和枯叶。那道裂纹很细,但很深,隐约能看到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反光。
“灵珑。”她唤道。
灵珑心领神会,从布包里又掏出个巴掌大的铲子。铲子和镜子一样,手柄上刻着缩小的符文,铲头异常锋利。她小心沿着裂缝边缘挖掘,不多时,从土里取出个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生锈了的铁盒。
钱满仓“咦”了一声:“这盒子我认得,是家父生前装印章用的,他过世后这盒子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丢失了呢。”
铁盒没有上锁,轻轻一掀就开了。里头没有印章,只有一张折起来的纸,已经泛黄,还有一小撮用红布包着的谷粒。
纸上是钱老爷子不算工整的字迹,显然是他晚年手抖时写下的:
“吾儿满仓亲启。若见此信,则为父已去。予一生贩米,唯念百姓温饱,今老矣,恐身后米价浮动,苦了贫寒人,特存此盒,内装去岁精选粮种十粒。若遇灾年米贵,可取出分与贫户播种,虽杯水车薪,亦尽我心。另,后院神龛乃吾与五谷神之约,望尔续香火,莫使断绝,父字。”
阒然无声。
风吹过,枝叶哗啦轻响。
钱满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神龛和铁盒重重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爹……儿子不孝,忘了您的嘱托,我、我这就重修神龛,日日上香,您放心!”
“恐怕不止如此,”贺绛月轻声道,她拿起那包谷粒,放在掌心,谷粒早已干瘪,却奇迹般的没有腐坏。
在她接触到谷粒的瞬间,神识中再次闪过一些画面:
老人在弥留之际,挣扎着写下这封信,将珍藏的谷种放入盒中,埋入神龛下,最后的一丝残念附在了这些种子上。
——那是未了的牵挂,是对粮价平稳,百姓不饥的执念。
也正是这份执念,与神龛中日积月累的愿力共鸣,催生了米魂。
近日米价的确有波动,钱满仓虽还未察觉,但那缕残念却感知到了,于是本能地开始催生米粮,试图以这种方式抑制米价。
只是方法错了。
“米魂”并无神智,它只知道让米变多,却不知变出的米常人不能吃。
“那现在怎么办?”灵珑收起铜镜和小铲子,“米魂已经成型,若强行驱散,恐怕会伤及钱老爷子的残念。可若不处理,那些珍珠米……”
“与其堵不如疏。”贺绛月将谷种放回铁盒,站起身,“钱老板,你立刻去将已卖出的珍珠米追回,就说米的质量有问题,愿意双倍赔偿。收回的米一并发到后院来。”
钱满仓连连点头:“哎!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急急忙忙跑向前院。贺绛月又看向杜康和司晨:“杜康,你去坊间打听一下,近日是否有粮商囤积居奇,或者是哪里收成不好。司晨,你联系能沟通的鸟群,查看城外农田的状况。”
两人领命而去,院子里只剩下贺绛月,谢玄戈和灵珑。
灵珑摆弄着她那些小工具,嘟囔着:“所以现在是要给这米魂改个方向,让它别再乱生米,或者换成别的什么……”
“正是。”贺绛月走到神龛前,伸出手轻轻拂过蒙尘的神像,“它既然想回馈,便让它回馈在正途上。钱老爷子的执念是‘粮价稳百姓饱’,那我们就帮它,真正地做到这一点。”
她回头看向谢玄戈:“需要你帮忙。”
谢玄戈抱剑而立:“但说无妨。”
“钱家米铺的库房需要一个稳气的阵法,不用太复杂,只需将米魂的愿力导引过去,让仓库中的米粮不易生虫,不易腐坏,保持品质。这样钱家便能常年供应好米,且因损耗降低,可以维持平价,这才是长久之道。”
谢玄戈点头:“可以。”
他走到院中的空地,并指为剑,在空中虚虚一划,空中顿时出现了淡淡的气流扰动。若有修行之人经过,便会发现他指尖所过之处,空气的纹路发生了微妙的改变,那是谢玄戈将自身的战力凝练到极致,化作无形符文达到的境界。
灵珑看得两眼放光,掏出个小本子飞快记录:“原来战神的战力还能这样用,记下来记下来,回头改进我的安宅符……”
半个时辰后,钱满仓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身后的伙计们抬着几袋米。
“追、追回来了!”他擦着汗,“好在都是街坊邻居,听说米有问题都肯退,只是……”他苦着脸,“双倍赔偿,这个月算是白干了!”
贺绛月却笑了:“未必。”她让伙计将米袋抬到神龛前,自己取出一粒珍珠米放在神像掌心,然后她以指代笔,在米袋上虚写下几个字。
那不是凡间的文字,而是神纹——稳、安、长、丰。
写完后,她交待钱满仓:“这些米不要扔,找个干净洁净的库房单独存放,作为你铺子的镇店之宝。此后你铺中的米粮品质会格外稳定,且能够抑制虫害和霉变,你便以此为由头,对外宣称钱家祖传秘法护粮,承诺常年平价。这才是你父亲真正想看到的。”
钱满仓怔怔地听着,忽然再次跪下。这次却是对着贺绛月:“贺管事……不,贺仙子,您这是救了钱家的名声,更是成全了家父的遗愿,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不必报答。”贺绛月扶起他,温声道,“只是日后做生意,莫忘初心,你父亲与五谷神的约定也别忘了续。”
她顿了顿,看向那荒废的神龛:“至于这里,好生修缮吧。香火不在多,在于心诚。”
日落时分,万事屋一行人回到安平坊。
斜阳将巷子染成暖金色,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升起。吴大林的炊饼卖完了,正收摊回家。豆腐店的崔寡妇在门口摘菜,见她们路过,笑着招呼:“贺姑娘回来了,今儿我多做了一些豆腐脑,给你们端一碗去。”
贺绛月笑着应了。
回到小院,杜康和司晨也前后脚回来了。
“打听清楚了。”杜康灌了口酒,“南边确实有水患,粮商们闻风而动,已经开始囤货,城里的几家大粮行明日都会涨价。”
司晨补充道:“鸟雀们说,城外三十里处的农田还好,但再往南的河道冲毁了不少田地,消息还没完全传过来,但最多三五日,粮价必涨。”
贺绛月坐在石桌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许久,她轻声道:“钱家在这个时候承诺平价,倒是恰逢其时。”
灵珑端来几碗崔寡妇送的豆腐脑,一人一碗,热乎乎的,淋了酱汁,撒了葱花。
谢玄戈拿起勺子,忽然道:“阵法已成,钱家库房可保三年米粮不坏。”
贺绛月看向他,眉眼弯了弯:“多谢。”
“不必。”他低头吃豆腐脑,耳根却微微泛起了红。
杜康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咧开嘴笑了,被司晨在桌下踢了一脚。
夜色渐浓,贺绛月回到自己厢房,点亮油灯,翻开那本泛黄的册子。在第一页的空白处,她提笔写下:“天历三千五百二十年秋,安平坊钱氏米铺‘米魂’事毕,导引愿力,成全善念,平抑粮价之先机,得功德三缕。”
笔尖顿了顿,她又在旁添了一行小字:“谢玄戈助阵,未言前事,然,可信。”
窗外月华如水,倾泻似练。
而远处,钱家的后院,新点燃的三炷香,青烟笔直,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