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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米有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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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安平坊在晨雾中渐渐苏醒。
青石板路还沾着露珠的湿气,卖炊饼的吴大林已经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车出了门,巷子口豆腐店的蒸汽携着诱人的豆香飘了半条街。
崔寡妇养的芦花鸡在篱笆院里发出了第一声啼叫,但很快就被隔壁院子里更响亮的一声鸡鸣给盖了过去。
“喔——喔喔——”
司晨站在万事屋的屋檐上,头顶着鲜红的鸡冠,字正腔圆地完成了今日的晨报。他今日还特意调整了音调,在传统的三声啼鸣后,又加了段婉转的尾音,这是昨夜从坊间戏曲班子那儿新学的招数。
院子里,正在打水的灵珑手一抖,木桶“哐当”掉回了井里。
“司晨,”她仰起头,额前那一缕碎发调皮地蜷在眉梢,“你就不能稍微……稍微像只正常的鸡么?”
屋檐上的少年眨了眨眼,一身橙红相间的羽毛纹装扮,衬得他眉眼鲜亮:“我这就是标准的报晓啊,《晨昏令》第三章第五条,司晨之神当于日出前三刻发声,音色需清越悠长,传三里不散。我这已经克制了不少,若是放开了嗓子……”
“别,别别别!”刚从厢房里出来的杜康连连摆手,手里头还拎着个空酒葫芦,“昨儿个你试音的时候,三条街外的狗叫了半宿,王记茶楼的说书先生今儿早遇见我,还问咱们这是不是新养了一只嗓门特别大的斗鸡。”
司晨委屈地扁了扁嘴,从屋檐上轻盈一跃,落地无声。他凑到水井边,帮灵珑把水桶提上来:“我这不也是想精进一下业务吗?再说了,”他压低声音,“咱们现在不是得攒功德吗?我觉得叫醒服务也算是为民造福啊。”
正说着,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贺绛月端着一盆水走出来。
她身着素青色的襦裙,外罩半旧藕色比甲,头发用一支木簪松松挽着,看上去和坊间常见的邻家姑娘没什么区别,容貌清秀,年轻鲜活。
可若细看,她泼水时手腕转动的弧度,行走时裙裾纹丝不乱的姿态,还有那双过于清澈平静的眼睛,总透着与这市井格格不入的,仿佛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东西。
“都起啦。”她将水泼在院角的几株薄荷上,唇角勾起浅笑,“杜康,你昨天是不是又偷喝后劲最大的‘黄粱梦’了?我瞧你眼底还泛着青呢。”
杜康讪笑两声,晃了晃酒葫芦:“尝了点,就一点……哎,我这还不是为了收集情报嘛?昨儿西街李家嫁女儿,我去随了个份子,顺便听听坊间的新鲜事。”
说着,他眼睛亮起来,“你们猜怎么着?李家那姑爷洞房夜喝醉了,抱着枕头喊之前相好姑娘的名字,把新娘子气的,当场要回娘家。”
灵珑噗嗤笑出了声,手里的瓢差点扔出去。
司晨则好奇地睁大眼睛:“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杜康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学着说说先生的模样,“自然是两家父母劝和,姑爷跪了半宿的搓衣板,发誓再也不敢了,不过啊,”他压低声音,“我听李老爷子酒后吐真言,说那姑爷的前相好三年前就病死了,这喊的怕是个死人的名字。”
话音落,院子里静了一瞬。
晨风吹过,薄荷叶子沙沙作响。
贺绛月轻轻叹了口气,用布巾擦了擦手:“执念太深,未必是福。”她又看向杜康,“你既收了人家的酒,便该劝两句,阴阳两隔,活人总该向前看。”
杜康摸摸鼻子:“我劝了,可那姑爷醉醺醺的说,若能再见一面,折寿十年也甘心。这种话咱们听的还少吗?”
他顿了顿,看向贺绛月,“说起来,这事算不算咱们的业务范围?”
正说着,院门被敲响了。不是有人来找的急促拍打,而是规矩的三声轻叩,停顿,再两声。
所有人对视一眼,这是他们设置好的“门铃”暗号,代表有正经事上门,且与事有关者,不是普通老百姓。
贺贺绛月整了整衣襟,示意灵珑去开门,她则走到院子正中的石桌旁,从怀里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又摆上一方砚台,一支快写秃了的毛笔,做足了账房先生的模样。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面团团的一张脸,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后跟着个青衣小厮,手里捧着个锦盒。
“叨扰叨扰!”中年男人一进门就笑呵呵地拱手作揖,不大的眼睛飞快地扫过院子里的每个人,“敢问这里可是安平坊万事屋,专解疑难杂事的那家?”
贺贺绛月起身还礼:“正是,鄙姓贺,是这儿的管事。先生贵姓,有何事相托?”
“免贵姓钱,钱满仓。”男人笑得更深了,从怀里摸出张门贴低上,“做点小本生意,在南街有家粮油铺子,今日冒昧前来,实在是……遇上了一件怪事儿。”
他说着,示意小厮将锦盒打开,盒子里铺着红绒布,上面静静躺着几粒米。
那米与普通的米不同,粒粒饱满莹白,在晨光下竟泛着一种淡淡的、珍珠色的光泽。
“这是……”灵珑凑近看,职业病发作了,“这米的光泽有点不对劲啊,好像被什么术法加持过,但气息波动很微弱,应该不是害人的东西。”
钱满仓一听“术法”二字,眼睛更亮了:“这位姑娘好眼力,实不相瞒,这米呀它会变!”
原来,钱家米铺三天前刚进了一批新米,昨夜盘账时,伙计发现其中一袋米格外沉。打开一看,里头竟混着一些这种珍珠米,起初他以为是掺了假,可今早再看,那袋米里珍珠米的数量竟比前夜多了许多。
“它就像会生崽似的,一粒变两粒,两粒变四粒……”钱满仓说得又急又快,又惊又怕,“我做了半辈子的米粮生意,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邪门事儿!我不敢声张,只好悄悄打听,听闻贵坊专解此类疑难杂事,特来相求!”
贺贺绛月伸手捻起一粒米,触手温润,的确不是凡品。她闭上眼,指尖轻轻拂过米粒表面,这是她如今所剩无几的神通之一——共情,能感知物品上残留的情绪、记忆或是施术者的气息。
片刻后,她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这米上……”她顿了顿,看向钱满仓,“钱老板最近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是帮过什么人?”
钱满仓一愣:“这从何说起?”
“米上残留的气息很复杂。”贺绛月将米放回锦,“有感激,有善意,但也有一丝不甘和遗憾。这不像是害人的术法,倒像是一种回馈,施术者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谢意,或是弥补什么。”
几人正说着,院门又被推开了,这次没敲门,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几乎挡住了半个门洞的光。来人身穿玄色劲装,腰配长剑,眉眼冷峻如刀削斧凿,正是昨夜不知去向的谢玄戈。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油纸包,冒着热气。
“北街新出的芝麻烧饼,”他径直走到石桌前,将油纸包放下,看也没看钱满仓一眼,只对贺绛月说,“趁热吃。”
贺绛月看了看烧饼,又看了一眼他袖口一处不起眼的污渍,像是蹭到了什么带着香灰的墙面。她没有问,只点点头:“正好没吃早饭,钱老板要不一起用点?”
钱满仓哪里敢,连连摆手,他的心思还在那珍珠米上。
“贺管事,您刚才所说的回馈,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是有人感念我的恩情,想偷偷报恩?”
“未必是人,”一直沉默的杜康忽然开口,他不知何时凑到了锦盒边,鼻尖几乎贴到了米粒上,“这气息我好像在哪里闻过……”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猛地睁眼,“是祠堂!那种老祠堂里的香火气,还混合着一种稻谷发霉的味道。”
谢玄戈忽然转身,看向钱满仓:“你铺子里或者家里,可有供奉什么与粮食有关的神位,或者是牌位?”
钱满仓一听,脸色顿时变了变,他犹豫片刻,才支支吾吾地道:“不瞒诸位,家父在世时曾在家中后院设过一个小神龛,供奉五谷神,但那……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家父过世后,那神龛早就荒废了,连我都快忘了这回事。”
“带我们去看看。”贺绛月合上册子,站起身,“此事有些蹊跷,恐怕得去现场才能弄明白。”
她看向谢玄戈,用眼神询问。
谢玄戈微微点了下头,拿起佩剑:“走吧。”
一行人出了院子,穿过清晨的安平坊。卖菜的吆喝声,早点铺子的袅袅蒸汽,孩童追跑的嬉笑……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钱满仓在前头引路,边走边擦汗,显然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贺绛月走在谢玄戈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昨夜去哪了?”
“城西土地庙。”谢玄戈目视前方,声音平淡,“查点旧事。”
“可有收获?”
“庙是新的,神像是泥塑的。”谢玄戈顿了顿,“但地基下面有被雷火灼烧过的痕迹,很旧,至少二十年了。”
贺绛月的脚步微微顿了顿,二十年前……正是天庭那场震动三界的“战神情劫案”发生的时间。她没再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走在前面的杜康忽然回过头,冲她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地说道:“他寅时就回来了,在屋顶坐到现在,烧饼是专门去北街买的,排了半个时辰的队呢。”
贺绛月垂下眼,唇角弯了弯。
晨光正好,洒在青石板上,亮晶晶的。
而走在最后的司晨,正蹲在路边认真地跟一只花猫商量:“这位猫兄,能否请你家主人晚些时候再放你出来?我每日清晨当值,你总追着我跑,实在是有碍观瞻啊。”
花猫“喵”了一声,慵懒地舔舔爪子,转身轻盈一跃,跳上了墙头。
司晨无奈地叹了口气,小跑着追上队伍。
万事屋的第一单正式业务,就这样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