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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糕变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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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的变化,渐渐在安平坊传开。
街坊们发现钱氏米铺门口挂出了新的木牌,上书“祖传护粮秘方,品质稳定,常年平价”几个大字。
起初还有人嘲笑,认为不过是噱头罢了。可买了米回家一煮,却发现米香确实更醇厚,放久了也不生虫发霉。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三五日,钱家铺子前的队伍就排起来了。
更奇的是,钱满仓像是变了个人。他不仅真的稳住米价没涨,连带着对伙计对顾客都客气了许多。有人见他清晨提着一篮子贡品往后院去,问起来,他只笑呵呵地道:“给老爷子续香火,求个心安。”
这些琐碎的消息,通过杜康的酒,司晨的鸟,以及坊间邻居的闲谈零零散散地汇到了万事屋的小院里,贺绛月一一记在册子上。
“功德虽涨得慢,但胜在稳。”这日清晨,她合上册子,对正在院里晨练的谢玄戈道,“钱家这件事,源头是善念,解决也是善果。天庭的功德尺似乎格外认可这种圆满。”
谢玄戈收起拳势,气息平稳如常:“天道本就有好生之德,只是……”他顿了顿,看向贺绛月,“你可知,为何天庭如今要靠功德维系?”
贺绛月一怔,这是她从未细想过的问题,在她有记忆以来,天际的运行便与功德香火紧密相连。神位升降,神力强弱,甚至蟠桃会的座次,都与功德的多寡挂钩,仿佛本该如此。
“你的意思是……”她轻声猜测,“这不是自古就有的规矩?”
谢玄戈没有回答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晨光微现,云沉厚重,像是要下雨了。
“今日无事,”他转身往屋里走,“我去补觉。”
贺绛月看着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问出口。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这是谢玄戈那日说过的话。她懂。
上午无事,贺绛月便带着灵珑和司晨去逛早市,一来是采买些日常用度,二来则是听听坊间的新鲜事,顺便看看有没有潜在的业务。
安平坊的早市热闹非凡,菜贩的吆喝、鱼摊的腥气与早点铺子蒸腾的雾气,汇成鲜活的人间烟火图。
灵珑对一切都很好奇,一会蹲在卖竹编的摊前研究结构,一会又被吹糖人的吸引。
司晨则紧张地盯着天空,他今天出门前被一只乌云盖雪的大猫盯上了,总觉得那猫还在附近。
贺绛月慢慢走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一张张或疲惫、或欢喜或麻木的脸,她能隐约感知到一些人身上缠绕的气——有愁苦,有焦虑,也有微弱的喜悦,但大多都淡如轻烟,风一吹就散了。
直到走到坊市西头一个卖糕点的小铺前。
摊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姓周。她卖的藕粉糕在安平坊小有名气,软糯清甜,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可今日周婆婆却没像往常那般笑呵呵地招呼客人,而是呆呆地坐在小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蒸笼里的糕已经有些凉了。
“周婆婆,”贺绛月蹲下身,轻声唤道。
老人恍惚地转过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认出人来:“是……是贺姑娘啊。”声音干涩。
“您不舒服嘛,怎么不出摊了?”周婆婆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长长叹了口气:“我的糕……我的糕不对劲了。”
贺绛月看向蒸笼里的藕粉糕,色泽和香气都与往常无异:“我看着挺好呀。”
“不是样子不对,是味道不对。”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水光,“我今早尝了一口,总觉得像少了点什么,可配方还是那个配方,做法还是那个做法,怎么就……”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老了,不中用了,连做了几十年的糕都做不好了……”
贺绛月心头微动,她伸出手轻轻握住老人布满老茧的手:“婆婆,能让我尝一块吗?”
周婆婆点点头,颤抖着手掀开蒸笼布,取出一块还温热的糕。
贺绛月接过,细细品尝,糕体绵软,藕粉的清香与桂花的甜润融合的恰到好处,确实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当她闭上眼睛用神识去尝试,却尝到了一丝极淡的,很难用语言形容的感觉——像是空了一块。
并非味道的缺失,而是某种情感的联系断了。
“婆婆,您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贺绛月温声问,“或是想起了什么人?”
周婆婆眼珠微动,浑身一颤,她看着贺绛月,嘴唇哆嗦了许久,才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我梦见我儿子了。”
贺绛月静静听着。
“他穿着军装,浑身是血的站在我面前,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老人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喊他他也不应,我想拉住他,他往后退,然后我就醒了。”
“您儿子……”
“二十年前,在边关打仗,没了。”周婆婆抹着眼泪,“尸骨都没运回来,就只捎回来一块碎了的兵符和一点抚恤银。我这些年,不敢想,不敢提,就当他还活着,在很远的地方。可这梦……这梦一做,我就觉得,我的糕,他再也吃不到了……”
原来如此,那份空缺感不是手艺的退步,而是做糕人心底最深处那缕寄托的动摇。
周婆婆做了几十年的糕点,潜意识里总留着“儿子也许有一天会回来吃”的念想。可无情的梦境撕开了自我欺骗的伪装,那念想断了,糕的味道,便也不对了。
贺绛月握紧老人的手:“婆婆,您的糕很好吃,您的儿子若是知道您一直念着他,一定也希望你好好过。”
周婆婆哭着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正安慰着,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我说周老婆子,你这糕到底还卖不卖?不卖别占这地方!”
说话的是隔壁摊子的年轻汉子,姓孙,卖的是新式糕点,花花绿绿的撒着芝□□脯,瞧着确实诱人。他斜眼看着周婆婆,语气不善:“整天哭哭啼啼的,晦气不晦气,客人都被你吓跑了!”
周婆婆低下头,不敢吭声。
贺绛月站起身,看向那孙姓摊主:“孙老板,话不能这么说,周婆婆家里有事,心情不好,大家都是邻里邻居的,应该体谅才是。”
“体谅?”孙老板上前一步,叉起腰,“我这生意也是要吃饭的,她在这一坐一上午,客人见了都绕道走,我的损失谁来赔?”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压低声音:“贺姑娘,我听说你们万事屋啥事儿都管,要不这样,你劝劝周婆婆,让她把这做糕的方子卖给我。我给她一笔钱,她回家养老,岂不是两全其美?”
贺绛月眸光微冷:“这是周婆婆祖传的手艺,卖不卖得由她自己做主。”
“祖传?”孙老板不屑地斜嘴一笑,“什么祖传不祖传的,不就是点藕粉加点糖嘛,我尝一次就能仿个八九不离十,我是看她可怜,给她个台阶下……”
话音还未落,一道冷静的声音插了进来:“你尝过?”谢玄戈不知何时站在了贺绛月身后,他换了一身藏蓝常服,依旧抱着剑,面无表情,但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让喧闹的早市似乎都静了一瞬。
孙老板被他看的心里发毛:“尝、尝过一次,怎么着?”
“何时尝的?”
“就、就前几天。”孙老板梗着脖子,“周老婆子自己送我的,说让我品鉴品鉴。”
贺绛月看向周婆婆,老人茫然摇头:“我没有,我这几天都没出摊,怎么会送糕给他呢?”
谢玄戈上前一步,盯着孙老板:“你说谎。”三个字平淡的听不出语调,却像冰锥子扎进人心里。
孙老板脸色变了变,忽然恼羞成怒:“你、你凭什么说我撒谎?你们万事屋仗着人多就欺负人是吧,我、我要去找坊正评评理!”
他作势要收拾摊子离开,手却偷偷往怀里摸,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揣着什么东西。
谢玄戈动了,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见蓝色的身影一闪,孙老板的手腕已被扣住。再轻轻一扭,一个油纸包从他怀里掉了出来,里头是几块已经干硬的藕粉糕,看形状和质地,正是周婆婆的手艺。
谢玄戈松开手,捡起一块放在鼻尖闻了闻:“这糕至少放了五天,表面有反复触摸的痕迹,你不仅尝过,还试图仿制,但没有成功。”
孙老板面如土色,嘴唇抽搐着说不出话。周围渐渐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对着孙老板指指点点。
贺绛月叹了口气,弯腰将那些糕点捡起包好,递给周婆婆:“婆婆,您看看这是您的糕吗?”
周婆婆接过,仔细看了看,点头:“是我做的。这桂花是我去年亲手腌的,香味特别,错不了。”她抬眼看孙老板,眼中满是失望,“小孙呐,你想要方子,直接跟我说便是,何必、何必偷呢?”
孙老板一下子涨红了脸,半晌,忽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我、我不是想偷,我就是就是看你的糕卖的好,我也想做出那个味道。可我试了多少次,就是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哭的眼泪糊了满脸,像个孩子:“我爹也是当兵的,死在边关了,我娘临死前就想吃一口家乡的藕粉糕。可我那时候小不会做,等我学会了,她却吃不上了,我就想……就想做出您这个味道,给我娘上供的时候用……”
喧嚣的人群渐渐静了下来。
原来又是一桩关于记忆与味道的执念。
贺绛月看向谢玄戈,他微微颔首,退后半步,将场面交给她。
“孙老板,”贺绛月蹲下身,声音温和,“你若想学,可以正大光明地跟周婆婆学。她若愿意交,那便是你们的缘分,若不愿意,你也不该强求。”
孙老板抬起头,满脸泪痕:“可、可周婆婆这手艺是祖传的,她肯教我吗?”
周婆婆擦了擦眼睛,看着他,过了许久,轻声道:“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她伸出手将油纸包放回孙老板手里,“这糕你拿回去,明日……明日早上你来我家,我教你。”
孙老板愣住了,随即砰砰砰磕了三个头:“谢谢婆婆!我一定好好学!”
一场风波就以这样的方式平息了。
人群散去后,贺绛月扶着周婆婆慢慢往家走,谢玄戈不远不近地跟着。
“贺姑娘,”周婆婆忽然小声说,“我今早其实还看到一样东西。”
“什么?”
“就在我摊子底下,有个布包,但不是我的。”老人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里头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片。仔细一看,边缘还有灼烧过的痕迹。
贺绛月接过来,心头一震,这是兵符的碎片,和她神识中感知到的周婆婆儿子手里握着的那块,一模一样。
“这是哪来的?”
“不知道。”周婆婆摇头,“我一早出摊就看见了,压在砖头下面,我本来想扔了,可拿在手里就觉得心慌。”
贺绛月握紧碎片,这绝非巧合。
“婆婆,这个东西先放在我这儿好吗?”她柔声道,“我帮您查查它的来历。”
周婆婆点头:“好,好,麻烦你了。”
将老人送回家后,贺绛月和谢玄戈并肩走在回万事屋的路上。
“你怎么看?”贺绛月把玩着那块兵符碎片。
“有人故意放的。”谢玄戈言简意赅,“时机太巧了。”
“目的是什么?刺激周婆婆还是……”贺绛月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他,“难道是冲我们来的?”
谢玄戈没有回答,他抬起头看向街道尽头,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面容清俊,气质温润,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绘着云海松鹤。
见他们望过来,那人微微一笑,和善拱手:“二位可是安平坊万事屋的管事?”
贺绛月和谢玄戈对视一眼。
“正是。”贺绛月上前半步,回礼:“阁下是?”
“在下薛勉,自京城来。”男子笑容温和,然而笑意却未达眼底,“听闻贵坊善解疑难,特来拜访,另外……”他顿了顿,目光停留在贺绛月手中的兵符碎片,“关于二十年前的边关旧事,以及一些异闻秘辛,不知二位是否有兴趣一叙?”
风不知何时起了,卷起街角的落叶,扔向天空。
谢玄戈的手无声地按上了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