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离间 ...

  •   第三次入宫,韩峥云开始留意着各处宫门方向。

      宵禁的梆子声穿透层层宫墙,月光却是一点也透不进来,那高墙灰瓦上生了无数双眼睛,紧盯着深夜来者的后背。前头的侍者小心提着宫灯低头前行,急促的身影映在青石板的水洼之上,墨色的压抑从那灯影处一直染进韩峥云的眼底。

      他已打定了主意。

      为政在民,惠帝与明太后的功过不是靠这三两天的表面争斗就能评说的,即使万般不愿牵扯其中,但在东珠一事上,他绝不助纣为虐。

      延和殿内,十二根高烛热切燃着,靖惠帝端坐正位,与面前一堆破烂折子相互折磨。

      太监忘言引韩峥云入内,待行了礼,惠帝便让他上前来。

      “钱酬私运东珠,峥云可知?”

      韩峥云拱手道:“臣不知。只是东珠难得,日前王典事曾提点臣拜会钱相府中,臣心中自然会将钱相与东珠扯条线,可臣所知也只有王典事这一句话,不敢妄言。”

      靖惠帝又问:“在你就职当晚,他去了钱酬府上。峥云认为,他是否因此被灭了口呢?”

      韩峥云这回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尽力想着方才与聂扶清的对话。此刻装糊涂不行,在这场撕扯中保命才是真。

      于是他试探道:“王典事死因为心口刀伤,若再作出一番溺亡假象,还要借先皇后旧衣撼动皇室尊严,未免太小题大作。臣斗胆猜测,此事为两拨人所为,一为杀人灭口,二为制造舆论。”

      靖惠帝眼神虽然疲惫,但仍掩饰不住那份赞赏与欣喜。他将案头早已备好的折子递给韩峥云。

      韩峥云粗略一扫,目光被那“遗失”二字所吸引。

      先皇后华服上的东珠被掉包后,刑部侍郎又差人开库房检查,早些年明太后压箱底的那几十件镶着东珠的华服无一例外,东珠全被挑了去,甚至线头还明晃晃地露在外头呢!司衣差婢子爬着寻遍每个角落,库房地板都擦干净了,愣是一颗珠子也找不见。

      可折子里不敢这么说,只敢用“遗失”二字。

      原来这剂猛药是对这弊病的!王典事的死因不重要,先皇后华服也不重要,惠帝想要的是钱酬走私东珠的证据,借此砍明太后一刀。

      若“雀”的所为皆是惠帝意思,折子也已然递上,明日朝会必有定论,钱酬走私东珠一事便为板上钉钉。若这来源不正的珠子只是投其所好,明太后会护着钱酬,满朝文武心知肚明也只能装糊涂。可若他又将这珠子贩卖,囤积大量私财,此等异心,太后还能护着他?

      韩峥云谨慎道:“原来惠帝早已心中有数,此番猜疑皆无所依据,倒是峥云自说胡话了。”

      “不,扶清把你教得很好,往后寡人也放心交代些要事与你。”

      韩峥云俯身叩头。

      靖惠帝话锋一转:“云小子,寡人将‘雀’托付于你如何?”

      “臣!不敢!”

      韩峥云一个头磕下硬是不起来。夜里微凉,此刻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惠帝想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孤臣,于是要选择个众叛亲离,背后毫无势力却又知根知底的小子,待其独当一面后予以雨露君恩,再将执棋朝堂暗流的师父取而代之。

      且不说韩峥云对于权位无甚野心,即便他想留下,与聂扶清也绝对不会是一生一死,一荣一损的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峥云多谢惠帝厚爱。但‘雀’作为大靖皇族的暗卫,更是贵妃的心血……师父对此也很是看重,此等重任峥云实在担不得。”

      靖惠帝沉默良久,表情也不似刚才好看:“寡人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惠帝勤政,三天一朝会,今个与韩峥云谈至深夜,便特赐在宫中歇下,明日朝会后再返回醉眠居。

      睡惯草堆的糙汉实在不适宫中金贵伺候,这住处又离那湖岸高阁不远,望去竟还燃着一豆烛火,旁有孤影单薄,仍慵懒斜坐着,手中不知把玩着什么。

      韩峥云心中一喜,便偷偷摸了过去。

      韩峥云抚着那楠木雕的门框,靖惠帝要他执掌“雀”的谰语犹在耳边,这抬起的手无论如何也敲不下去了。

      惠帝的意思他知道吗?他又是怎样看待我的呢?

      正犹豫着,宵练的身影从眼前掠过,韩峥云打开手心的纸条:翻窗进来。

      正是聂扶清笔迹。

      “唉。”韩峥云一边折了字条放入怀中,一边心中暗喜道,“这下想走人也不行了。”

      这朝堂上的波诡云谲,桩桩件件哪能逃得了聂狐狸的眼,更何况人都到门口了!

      他一脚踏在窗台上,借力一跃攀上二楼露台。

      那烛影就在眼前,犹如去揭晓皮影戏幕后的兴奋。

      说起皮影戏,不知怎得,他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场西门庆夜会潘金莲,台下客还都一脸玩味地看着台上这俩生了私情的……

      韩峥云赶紧把这个念头摇散,轻轻叩窗却无人应,只好推开进去。夜风顿时灌入,吹散一屋酒香,扎得聂扶清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书案前的那支烛火也被吹灭。

      韩峥云连忙翻进去又堵好窗子,在案上摸索半天不见火折子。

      “火折子在哪?”

      “……右边书架靠墙从上数第二格,盒子里有夜明珠。”

      韩峥云将夜明珠摆在案上,屋内勉强有了些光亮。他看向对面正出神的聂扶清,幽暗的光打在脸上显得深不可测。

      “不让留火折子,是因为桦阳宫大火么?”韩峥云问。

      聂扶清咧嘴笑道:“你倒是聪明。”

      韩峥云记得旸昉二州失守那年,宫中曾有一三年未竣工的建筑起了争议,被迫停工,想来也是与聂家有关:“所以这高阁,就是贵妃出事那年,惠帝未送出的生辰礼。”

      猜到这儿,韩峥云的眼神猛地警惕起来,那管聂扶清什么事?惠帝把妻弟困在纪念亡妻之处做什么?

      聂扶清没再回他,只是自顾自地回忆着当年的剧变:“这地方何时修建我倒是真不知。当年我也只是个游山玩水的浪客,20岁行弱冠礼才返京。当时父亲与二弟出征,要我先回武清收了岁贡,我还答应长姐在京中多待两月,等她生辰过后再离开……

      “可当我在阎王殿走了一遭,拖着仅剩的半条命回到这人世间的时候,四处跪满了人,没有一个声音是我熟悉的。她们都喊我忠武侯,一个被卸了兵权官位的虚名!”

      聂扶清没跟任何人发过这些怨,他现在颤颤巍巍地望着对面韩峥云的眼神。那是什么?同情?怜悯?

      “韩峥云,你既已见了李璁,就该知道他绝不会放你走,他要你我鱼死网破,要你成为他手中最快的刀。”

      聂扶清就单薄地被板板正正绑在那椅子上,身后的窗外是无尽的黑夜。他那看似潇洒没正形,以挑逗他人为乐的圣人师父,是一只国君养的能咬死人的笼中雀。

      “我们……我们一起走,离开这儿,随便去哪儿……不,你身子弱,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

      “韩峥云!”聂扶清怒吼道,“我一个残废都走不成,你身后的韩府是全然不顾了吗!?”

      “我是说以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不信你我的一辈子都要葬送在这儿。”

      聂扶清很少有质疑或是后悔的时候,但此刻,他看着那即将也被锁入囚笼的少年郎眼底燃起的光,心里突然一颤,是否让韩峥云一辈子待在铁胤安然度日才是好的。

      “师父……你明知我心意。

      “我不求师父能许给我什么……”韩峥云一想到聂扶清说不需要他,到嘴的话也拐了个弯,“只是峥云在这荣安城孤立无援,家也回不得,有什么事什么话,也只能依仗师父……”

      聂扶清觉得好笑,这还是之前那个痛骂他的逆徒吗?

      “依仗我?过几天再随我一起被抓进刑部或者大理寺?”

      “我很好养活的。”韩峥云继续装傻,“既不需要浇水,也不需要猫筋,师父要是被抓了,我就再去给晋大人通风报信。”

      拿自己跟花草狸奴作比较,这人不是傻是什么!

      聂扶清笑着摇摇头,拿起酒壶痛饮一大口。
      韩峥云试探道:“师父,你我何必相互猜忌……”

      一支冷箭划破寂静,从窗刺入,酒壶应声而碎,酒液撒了满地。

      韩峥云反应迅速,一把握住聂扶清的手腕将人拉过来,另一手抬起书案倒转,挡在两人身前,又环视四周窗户不少。

      “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不然恐怕要被扎成刺猬。暗卫呢?”

      聂扶清连忙抓住他:“不能出去,撑着,等宵练带人来。”

      身后窗户被破开,冷风呼呼灌入,借着夜明珠幽暗的光也只能看到两三个粗略人影。韩峥云将聂扶清护在怀中,右手紧握承影,硬是用这把未开刃的剑与对方打个有来有回。

      不同种武器激烈碰撞的嗡鸣声落在聂扶清耳里格外吵闹:烽烟、号角、烈火、马鸣、血泊、残阳,战场的惨痛如纹在老牛皮上的刻印,撕裂了被撒入每一寸记忆与血肉。聂扶清头疼得厉害,不禁弯腰拼命捂住自己的头,毒辣的风刃直冲面中而来,又被拥着他的人挡住。

      可韩峥云毕竟不精通于剑术,没撑多久便觉得手腕有些脱力,只得心里苦骂道:若是没光在手,这等鼠辈早就该被攮个对穿!

      无数燃着火星子的箭矢朝这座高阁飞来,楼顶又响起瓦片铃铃的声音,宵练带人赶到,依旧从窗户翻进来接手了这场战斗。

      聂扶清心里松了口气,尽力支撑着一丝意识:“走,一楼有暗道。”

      韩峥云见他唇色煞白浑身无力,连走路都脚软,必定是吓到了。也不管这承影剑是个什么玩意儿,随手一扔,将人打横抱起来,跨过七零八落的书页断木就往一楼冲。

      借着火光,韩峥云扫了眼门口与暗卫搏斗的刺客,均蒙面,身形不一,武器不同。

      那松树盆栽后有一道暗门,二人一进入,门就掩上了。狭小的石道里,台阶磨得平整,两侧以金玉装饰壁画,贴着地面的位置几乎每十步就镶嵌一颗夜明珠。

      靖国灾害连年,外敌强硬,内斗不止,百姓困苦何其多!你看那明太后喜爱东珠锦帛奢靡无度,靖惠帝李璁便没有私心吗?聂橦华去世之时湖岸高阁尚未竣工,佳人已逝,又有多少人的血泪为他一人的痴情埋单。

      韩峥云依旧将聂扶清横抱在怀,身后没了刺客追赶依旧不敢懈怠,只顾着抱紧怀里的人拼命往前跑。如若就这样跑出皇城,跑去天涯海角,跑去隐姓埋名,跑去天荒地老,该多好。

      前方出口渐显,算得距离并不远。韩峥云放慢速度,出声问:“出口通向哪儿?”

      聂扶清缓慢开口,终于狠下心来:“延和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离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