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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东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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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峥云一大早去了织室报到。
他既无官位,也无品阶,里里外外倒都称一声“小韩大人”,韩峥云也只得看着官服小心谨慎,多弯几次腰行几回礼。
管明太后华服监制的典事是个胆子极小的主,任凭他再巧舌如簧,刚见了新来的上司安,没一会儿又带来了晦气消息。
“东珠?批了款差人现买可来得及?”韩峥云问。
“啊呀大人您不知,东珠为幽州特产,仅作贡品赠予各国皇室,市面上不得流通。”
幽州隶属燕国,疆域辽阔,国富民强,跟靖国隔着十万八千里,外交稀松平常。
韩峥云见他眼珠子转得堪比打珠心算,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听王大人的意思,这东珠是得不到了。”
“这……”典事佯装擦汗,诚心诚意道,“小人冒昧提醒您一句,钱相自有门路,大人既得太后赏识,何不去钱相处拜个山头?小人自知愚钝,身在官场胆战心惊,日后大人飞黄腾达,小人只求这项上人头安稳。”
东珠之事待查,韩峥云让典事暂宽心,又去亲自审查了丝线布帛等各用料用工之处,皆遵从旧制,无不妥帖。
看来这难处就在钱酬。
酉时,韩峥云卡着点回到栖碧。
西域舞姬之事无甚发酵,韩峥云原以为此案无非定性为人口拐卖,可直到酉时,聂扶清还没回来。
韩峥云急得发慌:“我师父呢?晋通分明说到不了今日便会放出来!他怎么还没回来?”
国殇被这没由来的话问傻了:“侯爷无恙,已经回府了。他……他非得在这儿吗?”
那现在他们算什么关系?聂扶清这又是什么态度?
韩峥云心里有鬼,又酸又苦,火却发不出来:“国殇,去打听打听东珠是什么,另外,给晋大人传个口信,东珠有无暗市可能。后者你亲自去,别被人看着了。”
国殇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公子,你身边就我一个人,我不亲自去,也没别人能去了。”
韩峥云故意找不痛快,说话也狠了些:“再多嘴,就罚你不许吃饭,现在就去。”
二人刚在房中用完餐,窗外传来一声木哨,韩峥云正循声望去,国殇就从窗边凭空接了本册子回来。
“这什么?”韩峥云接过册子,介绍东珠的那页夹着芸签,还附带一张字条:钱府莫去。
这字体漂亮得很,立在纸上,如侧卧女仙衣裙延展出去的山水画,你见它撒丫子猛撇出去,又忽地收住倔在原地,醉而克制,傲却不狂,跟执笔人一个样儿。
韩峥云第一次见时便入了迷,每一封书信都细心保存,烦闷时,哭鼻子时,半夜睡不着时,都从抽屉里小心拿出,拿镇纸压在一侧对比着练习,仿佛是什么能修身静气的绝世书道。一笔一划不知仿过多少遍,字字句句皆倒背如流。
可惜原件搁在包袱里,逃亡途中不知丢在了哪里。
六年来,扶清先生来信38封,共计11423字。今日,他又得四字。
聂扶清平安回府,韩峥云也心安了。他小心把纸条收好:“怎得还去劳烦你家侯爷了。”话无半点嗔怪之意。
“公子……国殇的人脉只有侯爷和宵练姐姐。”
“那也不能耽误他用膳。”这册子翻来翻去,心完全不在东珠上,嘴里还念叨着“他身子不好。”
“……明天我就找宵练姐姐,再给您讨个侍卫来。”
国殇去了晋府传信,韩峥云就坐在屋里翻那小册子:“东珠,产于幽州冰河,每冬春交际之时凿冰捕蚌,丧命者十之八九。大者如白玉仙卵,小者仅米粟,多不堪用,百难获一称奇珍。受朝廷管制,不得私采。”
既受北国朝廷管制,钱酬是哪来的门路?
晋通的信来了:“大靖建国初,得北国东珠30枚,昌平帝尚节俭,以穷奢极侈为耻,便不曾谈东珠交易。此30枚东珠后嵌于先皇后册封大典华服之上,明太后尤爱珍珠,出处不详。”
昨日那朝服上分明就有东珠,满堂朝臣竟无一人比他韩峥云见识广博。
一个不说,一群人不看。
要说监制华服这差事,说清闲也清闲,不过是看着底下人做事罢了;可万一出了问题,那便是第一担责人。东珠一事恐怕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那么韩峥云能做的就是在自己范围内尽职尽责不留把柄。
新官上任毕竟三把火,第二天未及点卯,他竟到了织室清算起绫罗绸缎来。
此次华服多采用缎和锦两种布料,更配以明太后喜爱的东珠和响云纱。黄金捶打三万次,裁成细丝,再织入十分之一的蚕丝中形成图纹样式,此之谓锦;幽州冬寒,采珠人锥心刺骨坠冰底,千百回得一圆润珍珠为东珠;淤泥封存,三洗九煮十八晒,再投以纯植物染料,成品一步一响,故名响云纱。
韩峥云不知明太后有多少件这般雍容华贵的衣裳,可若是把这衣裳送到他阿娘面前,阿娘定然是不穿的。
人之骨血傲气,怎可以劳民伤财赞颂其功德?
韩峥云在织机旁坐下,对于这些毫不擅长的东西,唯一的了解只有记忆中阿娘的针线活。
韩家满门武将,男女皆能披挂上阵,可唯独韩昰娶了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夫人回来。后来仗打得多了,一份份敬意便从那把破洞补得严严实实的虎刺梅刺绣中陡然飞出,韩家军将士们几乎人手一件带有虎刺梅图案的衣袍,于是韩家军有了自己的名字——刺梅军。
四年未见,说不想念是假,可此时实在不宜相见。韩峥云酸着鼻头想,这般性情,阿娘见了怕是要骂死我。她知我平安,我便也能安心了。
韩峥云转了一圈,诸位绣娘织人各执其位,各司其职,却独不见王典事。
一俾人一路小跑到韩峥云面前:“小韩大人,王典事出事了,司衣大人找您去后院一趟。”
涉及太后华服,兹事体大,韩峥云到场时,刑部侍郎已到场查探。
只见后院湖边躺着一具沉水女尸,走近一瞧才发现是穿着女式衣袍的王典事。衣裳格外华美秀丽,仔细看竟是绣着五彩凤凰,再扫到领口右襟压着左襟,上嵌珍珠饱满圆润却是鲜红色。
当真古怪。
司衣从库房一路奔来,一脚没踩稳摔了个狗啃泥。韩峥云将他扶起,只见他官帽都不去捡,一把抓住韩峥云的手,止不住地抖动:“哎呦!这真是先皇后的华服!”
韩峥云额角开始突突得疼,又是大理寺又是刑部,当真是流年不利!
大靖与北国关系一向紧张,历朝又严禁奢靡之风,东珠从不列入采买单。韩峥云记得,晋通在信中写到,大靖仅得的30枚北国东珠,均镶嵌在先皇后册封大典所穿的华服之上,那么这身衣服……
韩峥云不着痕迹地在一旁数着那血色珍珠,不多不少,整30枚!
本以为东珠之事,闹到最后也不过是钱酬私下挨惠帝几句骂,可如今竟还牵扯到了先皇后。那可是惠帝生母,仅凭这30枚东珠也足见在先王心中地位。
这是一副猛药,稍有不慎,恐怕经手的每位都落不得好下场。
整个织室都被下了刑部问询,当韩峥云被放出来时,春雨暂歇,两侧高墙已架起火把,通向宫外的灯火通明。
太冷了。韩峥云心想。
入质铁胤的那个冬天也没这么冷。
栖碧居依旧充斥着欢声笑语酒色酒香,可他现在脑袋沉极了,新鲜出炉的大包子也吃不下,只想赶紧回去歇下。
推门进去,坐在书桌前的那人倒让他有一时愣住。
他忍着通红的眼,又是西域舞姬撞死街头,又是华服东珠失窃典衣抛尸池中,有太多糟心事被搁在谈情说爱的前头。
“回来了。”
聂扶清语气平静,好似心情不错,根本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可韩峥云不信。
韩峥云在对面坐下,盯着聂扶清目不转睛。
聂扶清坦然地给他倒了一杯茶,向前推了三分。
韩峥云将茶一口闷下,又拍在聂扶清面前。
聂扶清没说什么,也不去看那审视的眼睛,只是心平气和地又倒了一杯。
两人就这么来来回回了三四趟,韩峥云心尖上的那点寒意才算融了些。
“先皇后华服的事,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韩峥云问。
聂扶清将茶水送入口中:“听说王典事死因是心口一刀毙命,之后才抛尸池塘,我杀他有什么用?”
聂扶清又用他的茶杯喝水,韩峥云心中一动。
他总觉得聂扶清心向正道但行事无常,也从不解释,只是一味地采取无赖的方式留下自己。可他偏偏就吃这么一套。特别对方是他那巴不得跪着捧上天的圣人师父。
“能避开重重执勤护卫,从衣库盗了先皇后华服,掉包东珠,再套到王典事身上。我想不出如此胆大妄为的示威行径,除了‘雀’还有谁做得到。”
韩峥云顿了顿,提醒道:“……师父,我能猜到的事情,满朝文武又有谁想不到?钱相背后站着明太后,私购东珠一事即使戳破也是不痛不痒,您这代价,未必太大。”
聂扶清瞥了眼他那严肃的神色,不禁笑出了声:“是啊,一个刚回国的小子都猜得出,惠帝又怎会允许臣下这般放肆,毕竟,聂某又不是什么祸国妖妃。”
“此事是惠帝授意?那何须我牵扯其中?”
韩峥云自觉回国后脾性暴躁了不少,他分明不是稳不住的性子。如今华服监制一事竟牵扯到权柄之争,两边都在逼着他站队。
他深叹一口气,幸好今日谨慎,在刑部时没把王典事引荐他去见钱酬一事说出去。
可韩峥云转念一想,既是惠帝心思,引着刑部去查东珠便好,又关王典事什么事?
“王典事是钱相杀的!”韩峥云想到哪说到哪,话脱了口便开始后悔,似乎就不该当个明白人。
聂扶清看穿了他的心思,那白绢下的一双狐狸眼笑得眯成了一道缝:“教导六年,峥云好歹也算老夫半子,对待儿子哪忍心加害呢?”
对面的人猛地跳了起来,实木鼓凳磕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怎么了?怎么了!”国殇踹门进来,佩刀已拔出,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韩峥云铁黑着脸僵在原地不动,耳朵是晒黑六年也遮不住的红。
聂扶清靠在椅背上捧腹大笑,摆手让国殇出去。
笑意还是止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理寺那晚,我以为您已经回应我了。”韩峥云将鼓凳扶起,却仍然蹲着,手中摩挲着凳子边缘。
聂扶清长叹一口气,似是真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就我这身子,还不如待来日朝局稳定,你带着我的尸骨假死出城,随便扔到什么地方……”
他又低声默念道:“只要离着荣安府远远的,随便什么地方……”
这半打趣的语气像一根生锈的绣花针,扎入胸口又痒又胀,却怎么都拔不出来。
透过那白绢,韩峥云偷偷描摹过太多次聂扶清的那双眼睛,可好像无论怎样勾勒,他都觉得配不上这么个人。六年前,他亲手为留下血泪的聂扶清系上一层黑布,如今他却想将这光洁细腻的白绢狠狠扯下来。扯下来后放在哪呢?韩峥云不禁想着……
“喂。”
韩峥云回过神来。
他已然向前俯身,一手撑在几案上,另一手在距离聂扶清眼侧三寸处被拦下。
韩峥云反手握住聂扶清的手腕,粗糙的大拇指沿着生命线逆着向上摩挲,蹭得聂扶清手心痒,手指颤了几颤,还是忍不住攥住了那四处作祟的大拇指。
聂扶清如释重负,笑出了声:“乖儿子,想什么呢?”
韩峥云连忙松手,又背过身去,左手握拳狠狠往那不清醒的脑门上敲了几下。
他可没打算应聂扶清那荒唐话:“既然看得到,为何还要系着白绢?”
“也只是堪堪描个大致,不至于跌倒罢了。这毒啊,可真是让人明晦不辩,善恶不分了。”
聂扶清依旧自顾自地说着笑话,可语气中满是警告:“韩峥云,不要好奇我这副眼睛,看到过的,可都被灭了口。”
韩峥云仍想探得其中缘由,可他知道这个话题该到此为止了。
两人仍然安静对坐,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门被轻轻叩了两下,一长一短,有客来访。
国殇在门外道:“公子,惠帝宣您入宫。”
“现在?”
楼下食客渐歇,再过三刻可就要宵禁了。
韩峥云警惕地望了聂扶清一眼,臣子私交可是大罪。聂扶清倒毫不在意,又倾倒在椅背上看起书来了。
韩峥云抬高声音道:“待更衣后便去,劳烦稍等片刻。”
他去换了身体面衣服,出来见聂扶清还在,随口问道:“您不回宫么?”
聂扶清表情有一瞬凝滞,又随即恢复如常:“吃饱喝足后再议,乖儿子,你先行一步。”
“……”
韩峥云也不再理他,大步流星出门,又折返拿走了承影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