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契》白屿兰

24、雷殛道心

　　玄冥潭水的冰冷，与肩头那具身体传来的、更深沉的寒意，交织成一种诡异的触感，烙印在谢烬的皮肤上，久久不散。

　　他最终没有推开云衍，也没有补上那致命一击。只是在那具身体因力竭而彻底失去意识、软倒滑向潭水深处时，伸手捞住了他，将他拖回潭边，近乎粗暴地甩在冰冷的石地上。

　　看着那抹苍白浸透水渍、如同破碎玉器般蜷缩的身影，谢烬心中没有半分施救的快慰，只有一种被无形绳索越捆越紧的烦躁。他转身离去，步伐比来时更重，仿佛要将这满室的阴寒与那人的死寂一同踩碎在脚下。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触碰，便再难抹去。

　　回到清寂小筑，谢烬试图以更疯狂的修炼来驱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画面——云衍抵在他肩头冰冷的额头，喷在他颈侧带着血腥的气息，还有那双彻底失去神采、灰败如死水的眼眸。

　　《星冥导引术》运转到极致，魔元在经脉中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壁垒。他主动引动左腕“锚点”的灼热，试图以更强烈的痛苦来覆盖那莫名的情绪波动。他甚至再次将神识探向那盏青铜烛台，任由那幽蓝火焰灼烧神魂，用更庞大的恐惧来淹没那细微的、不该存在的动摇。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力量确实在增长，魔种愈发凝实幽深，对蚀魂瘴气的感应也越发清晰。但云衍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却如同梦魇，在他每一次闭眼调息时，悄然浮现。还有那通过“锚点”隐约传来的、来自摇光殿深处的、如同即将燃尽的灯芯般摇曳的生命之火，时刻挑动着他的神经。

　　这让他暴戾，让他失控。

　　这一日，他体内魔元再次因躁动而隐隐失控，左腕疤痕灼烫难当。他猛地睁开赤红的双眼，如同一头被困的凶兽，急需发泄的途径。

　　他冲出了清寂小筑，没有目标，只是凭借着本能，朝着摇光峰灵气最为紊乱、也最为偏僻的后山禁地方向掠去。那里人迹罕至，偶有被瘴气侵蚀变异、凶戾异常的妖兽出没。

　　他需要厮杀，需要鲜血，需要毁灭些什么，来平息体内那无处安放的狂暴。

　　果然，在深入一片被灰黑色薄雾笼罩的枯木林不久，一声充满嗜血欲望的嘶吼便从旁响起！一头形如猎豹、却浑身覆盖着嶙峋骨刺、双眼赤红、周身缠绕着丝丝蚀魂瘴气的妖兽，猛地扑出！

　　是“蚀骨豹”，长期受瘴气侵蚀而异化的凶物，速度奇快，爪牙带有剧毒，更能喷吐腐蚀性的瘴气吐息。

　　来的正好！

　　谢烬眼中凶光暴涨，不闪不避，反而迎面冲上！他没有动用任何技巧，只是将奔腾的魔元凝聚于拳锋，带着冰冷的死寂之意，一拳轰出！

　　轰！

　　拳风与蚀骨豹利爪悍然相撞！气浪翻滚，枯木摧折！那蚀骨豹惨嚎一声，前肢骨刺寸寸断裂，庞大的身躯被狠狠砸飞出去，撞断数棵枯树才停下。

　　但它凶性更甚，挣扎着爬起，张口便是一股浓稠的灰黑色瘴气吐息喷向谢烬！

　　谢烬咧嘴，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容。他不退反进，竟主动迎向那剧毒的吐息！魔种在他体内发出兴奋的嗡鸣，疯狂运转，《蚀髓种魔诀》全力发动！

　　那足以让金丹修士瞬间化为脓血的瘴气吐息，在触及他身体的刹那，竟如同百川归海，被魔种贪婪地吞噬、炼化！不仅未能伤他分毫，反而让他气息更涨一分！

　　“不够！再来！”他低吼着，身形如电，瞬间出现在蚀骨豹身前，五指成爪，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抓向妖兽头颅！

　　蚀骨豹眼中终于露出恐惧，想要躲避，却已不及。

　　噗嗤！

　　如同热刀切入牛油，谢烬的手掌直接贯穿了它的头骨！魔元爆发，瞬间搅碎了它的脑髓与妖魂！

　　蚀骨豹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几下，便彻底不动了。暗红色的、带着腐蚀性的血液汩汩流出，将地面蚀出滋滋白烟。

　　谢烬抽回手，看着掌心淋漓的兽血与脑浆，感受着魔种因吞噬了精纯妖力与瘴气而传来的满足感，胸中的暴戾似乎稍稍平息。

　　但还不够。

　　他目光扫向枯林深处，那里，更多被血腥气吸引而来的、影影绰绰的赤红目光，正在薄雾中亮起。

　　杀！

　　他身影再动，如同虎入羊群，扑向那些被瘴气侵蚀的妖兽。拳、掌、爪、腿，皆是最简单粗暴的杀戮手段，魔元所至，骨断筋折，血肉横飞！他不再刻意吞噬，只是纯粹地享受着毁灭的过程，任由妖兽的惨叫与鲜血刺激着感官，试图用更强烈的杀戮欲望，来覆盖那不断滋生的、令他厌恶的“杂念”。

　　一时间，这片枯木林仿佛化为了修罗场。残肢断臂四处飞溅，灰黑色的瘴气与暗红的血雾混合弥漫，将谢烬的身影衬得如同自地狱归来的魔神。

　　就在他杀得兴起，将一头体型庞大的“腐骨猿”生生撕成两半时——

　　轰隆！！！

　　一声远比妖兽嘶吼更恐怖、更蕴含天地之威的巨响，猛地自摇光峰主峰方向炸开！

　　并非是封印冲击的闷响，而是……天雷！

　　一道粗壮得令人心悸的紫色雷霆，撕裂阴沉的天幕，带着净化万邪、裁决罪业的煌煌天威，精准无比地，狠狠劈落在摇光殿上空！

　　即便相隔甚远，谢烬也能感觉到那股毁灭性的气息，以及其中蕴含的、针对某种“禁忌存在”的锁定与愤怒！

　　是天罚！

　　怎么回事？！摇光峰怎会引来天罚？！

　　谢烬动作猛地僵住，霍然转头望向主峰方向。

　　只见摇光殿上空，那原本就黯淡的护山结界，在紫色天雷的轰击下，如同纸糊般瞬间破碎！雷光余势不减，直贯而下，目标赫然是……摇光殿深处！

　　是云衍！是他引来了天罚！是因为他动用幽冥烛照？还是因为……他体内那与自己同源、却更为禁忌的力量？！

　　这个认知让谢烬心脏骤然收缩！

　　几乎想也不想，他丢下手中妖兽的残尸，体内魔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身影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流光，不顾一切地朝着摇光殿冲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去。是去看那个疯子死了没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来不及思考，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让云衍就这么死在天罚之下！至少，不能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沿途，他看到了无数被天威震慑、瘫软在地的弟子，看到了明渊等人试图冲向主峰却被雷霆余波掀飞的狼狈身影。但他不管不顾，将速度提升到极致，甚至不惜燃烧魔元，冲破层层溃散的能量乱流！

　　当他终于冲回摇光殿前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大殿穹顶被彻底掀开，断壁残垣间焦黑一片。而在那片废墟中央，一个巨大的、闪烁着紫色电光的深坑赫然在目！

　　深坑边缘，云衍单膝跪地，以手撑剑，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此刻的模样，比在玄冥潭边时更加凄惨万倍！

　　那一身素白早已化为焦黑褴褛，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其下被雷霆灼烧得皮开肉绽、甚至隐隐露出骨骼的恐怖伤势。墨发焦枯卷曲，脸上、身上布满雷击后的焦痕与血污。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仿佛整个肺腑都已碎裂。

　　然而，最让谢烬瞳孔骤缩的，是云衍周身那尚未完全散去的、与幽冥烛台火焰同源的幽蓝光晕，以及他心口处，那道之前被瘴气所伤、此刻却在雷霆轰击下彻底崩裂、几乎能看到微弱心跳的恐怖伤口！伤口周围，灰黑色的蚀魂瘴气与紫色的天雷之力交织缠绕，疯狂侵蚀着他的生机！

　　他竟真的……以重伤之躯，硬生生扛下了一道天罚？！

　　似乎是感应到谢烬的到来，云衍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

　　那双曾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瞳孔因剧痛而微微扩散，却依旧顽强地凝聚起一点微光，看向了疾驰而来的谢烬。

　　那目光中，没有濒死的恐惧，没有对天罚的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仿佛确认了什么的……释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更多的鲜血涌出。

　　然后，他对着谢烬的方向，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头。

　　像是在说……不要过来。

　　轰——！

　　谢烬的脑子像是被重锤击中，一片空白。

　　他看着那个跪在废墟与雷霆余烬中、摇摇欲坠却依旧试图阻止他的身影，看着那双向来清冷此刻却写满劝阻的眸子，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混乱到了极致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

　　为什么？！

　　为什么要阻止他？！

　　为什么要替他承受这天罚？！是因为他那该死的“钥匙”身份？还是因为……

　　一个他不敢深想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钻入他的脑海。

　　而就在这时，苍穹之上，劫云再次疯狂汇聚，第二道、威力更胜之前的紫色天雷，正在酝酿！那煌煌天威，已再次锁定了下方那个触犯禁忌的存在！

　　云衍似乎也感应到了，他试图再次举起手中的剑，那动作却虚弱得如同孩童嬉戏。

　　谢烬死死盯着他，盯着他心口那狰狞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停止跳动的伤口，盯着他眼中那抹令人心头发堵的沉寂与……决绝。

　　“云衍——！”

　　他发出一声自己都未曾料到的、近乎嘶吼的咆哮，体内魔元不顾一切地彻底爆发，如同黑色的流星，撞向那片天威笼罩的死亡区域！

　　管他什么天罚！管他什么禁忌！

　　他只想抓住那个疯子，问个明白！

　　在他冲入雷劫范围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云衍望着他的眼中，那抹释然，终于化为了一声无声的、沉重的叹息。

　　下一刻，无尽的紫色雷光，将他二人的身影，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