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契》白屿兰

23、星殒魂烙（下）

　　摇光峰的气氛，在谢烬回到清寂小筑后的几日里，变得愈发凝滞。

　　那夜主峰传来的异常波动与短暂爆发的恐怖气息，并非无人察觉。尽管明渊等人极力弹压，但仙尊久不现身，峰顶结界光芒日渐黯淡，加之偶尔泄出的、令人心悸的阴冷死寂之气，都让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弟子间悄然蔓延。

　　各种猜测与流言如同暗流涌动。

　　“听说了吗？那夜峰顶的动静，好像是封印……”

　　“嘘！噤声！不要命了？”

　　“仙尊他老人家是不是受伤了？许久未曾讲道了。”

　　“还有那个沈千澜……仙尊重伤，他怎会安然无恙？我看他越发邪性了……”

　　这些窃窃私语，自然也传到了谢烬耳中。他对此漠不关心。此刻，他正面临着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力量的反噬。

　　自那夜强行催动魔元救治云衍，并与幽冥烛照产生深层共鸣后，他体内的魔种仿佛被彻底激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活跃状态。它不再满足于缓慢汲取能量，而是如同一个无底洞，疯狂地吞噬着经由《星冥导引术》引来的星辰之力与地脉阴煞，甚至开始隐隐拉扯他本身的神魂本源！

　　更让他心惊的是，左腕那道“衍”字疤痕，灼热感日益加剧。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印记，更像是一个活着的“锚点”，将他与摇光峰的阵法核心、与那盏青铜烛台、与峰顶镇压的蚀魂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通过这个“锚点”，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峰顶封印那如同病人垂死喘息般的不稳定波动，也能感觉到云衍那微弱却顽强维系着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在遥远的殿宇深处明明灭灭。

　　这种被迫的“感知”让他烦躁不已。他试图以更强大的魔元去压制、去隔绝这种联系，却发现越是压制，那“锚点”的反噬就越强，魔种的躁动也越发剧烈。

　　他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恶性循环里：为了应对未知的危机，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但力量的快速增长，却加剧了他与这片绝地、与那个宿敌的绑定，也带来了失控的风险。

　　这日深夜，谢烬再次被魔种那贪婪的吞噬欲和左腕灼烫的“锚点”感应所惊醒。他盘坐榻上，额角青筋跳动，努力运转《星冥导引术》，试图梳理体内奔腾咆哮的魔元，却收效甚微。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冰寒气息的传音，如同游丝般，精准地钻入他的识海：

　　“来……玄冥潭……”

　　是云衍的声音！比那夜醒来时更加虚弱，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谢烬猛地睁开眼，眼中血色一闪而逝。他伤势未愈，此刻传音，所为何事？是终于支撑不住，要求助？还是……又有了新的算计？

　　尽管满心戒备与不耐，但体内汹涌的力量和左腕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灼痛感，驱使着他做出了选择。他需要答案，需要控制力量的方法，更需要……摆脱这该死的绑定！

　　他悄然离开清寂小筑，再次潜入摇光殿深处。

　　竺室依旧昏暗，星辰石的光芒比几日前更加黯淡，碎裂的那颗位置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黑斑。玄冥炼心潭水无波，墨色深沉，倒映着零星破碎的星光。

　　云衍并未坐在潭边，而是直接浸泡在冰冷的潭水之中，只露出肩部以上。素白的内袍被潭水浸透，紧紧贴在他清瘦的身体上，更显单薄。墨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侧和颈项，水珠不断滚落。他闭着眼，眉宇紧锁，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借助潭水的阴煞之力镇压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失去了往日深潭般的幽邃，只剩下一种耗尽了所有光彩后的、近乎透明的灰败。

　　“你……体内的力量，躁动不安。”他看向谢烬，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潭水的细微流动声掩盖，“魔种与‘锚点’共鸣过甚……再强行压制，必遭反噬。”

　　谢烬站在潭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那抹脆弱的白影，冷笑道：“这不正是仙尊所期望的？一把越锋利越好的‘钥匙’。”

　　云衍对于他的讽刺并无反应，只是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潭水：“下来……运转导引术……我助你……梳理。”

　　助他梳理？以他如今这自身难保的状态？

　　谢烬眼神锐利如刀，审视着水中的云衍，试图找出任何陷阱的痕迹。然而，对方那近乎消散的气息和眼中无法伪装的疲惫与痛楚，都表明他此刻绝非作伪。

　　是丁，自己这把“钥匙”若是此刻就因反噬而废掉或者失控，对他，对那所谓的“大局”，同样没有好处。

　　一种被彻底利用、却不得不接受这利用的憋屈感，让谢烬胸中戾气翻涌。但他终究还是褪去外袍，步入了冰冷的潭水之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而来，与体内躁动的魔元形成鲜明对比。他依言在云衍对面盘膝坐下，闭上双眼，开始运转《星冥导引术》。

　　几乎是法诀运转的刹那，一股微弱却精纯无比、同时蕴含着星辰清辉与幽冥寂灭气息的灵力，便自对面缓缓渡来，如同蛛丝，小心翼翼地探入他狂暴的魔元之中。

　　这一次的灵力，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并非强行引导或镇压，而是以一种极其玄妙的、近乎“同化”的方式，融入谢烬的魔元，仿佛本就是同源而生。在这股灵力的调和下，原本横冲直撞的魔元，竟渐渐平息了躁动，开始按照更有序、更高效的轨迹运转。左腕那灼烫的“锚点”，也传来一丝清凉的安抚感。

　　然而，谢烬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渡来这股灵力的云衍，气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微弱！他甚至能“听”到对方体内经脉因过度透支而发出的、几近崩断的哀鸣！

　　这疯子！他在用自己最后的本源力量，来为他梳理魔元？！

　　为什么？！

　　谢烬猛地睁开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云衍。对方依旧紧闭着双眼，脸色白得吓人，湿透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水珠顺着挺直的鼻梁滑落，分不清是潭水还是冷汗。他按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扭曲泛白，仿佛正承受着千刀万剐之苦。

　　“你……”谢烬喉咙发紧，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似乎感知到他的注视，云衍极其艰难地掀开眼帘，那双灰败的眸子对上谢烬复杂难辨的目光，竟极淡、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于……歉意的情绪？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凝聚心神，将那股调和之力持续不断地渡来。

　　在这个过程中，谢烬感觉到自己与云衍之间，那通过“锚点”和此次灵力交融建立起的联系，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他仿佛能隐约触摸到云衍神魂深处那沉重的负担，那被幽冥烛照侵蚀的痕迹，以及那深埋的、与蚀魂瘴对抗万年留下的、几乎化为本能的疲惫与绝望。

　　而相应的，他也能感觉到，自己那充满毁灭与暴戾的魔尊意志，似乎也在不经意间，悄然渗透影响着对方那早已千疮百孔的清明道心。

　　这是一种双向的、危险的侵蚀与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当谢烬体内魔元彻底平复，左腕“锚点”也暂时恢复平静时，云衍渡来的灵力戛然而止。

　　他猛地向前一倾，“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颜色暗沉、几乎发黑的血液，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倒去，额头重重抵在谢烬的肩头！

　　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洒在谢烬的颈侧，那具身体轻得如同羽毛，却带着濒死的寒意。

　　谢烬身体瞬间僵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额头的冰冷，感受到那微弱到极致的心跳，以及那透过湿透衣料传来的、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杀了他。

　　此刻，只需轻轻一推，或者运转魔元一震，这个纠缠数百年的宿敌，这个将他拖入绝境的罪魁祸首，就会彻底湮灭。

　　这个念头带着无比的诱惑力。

　　谢烬的手，缓缓抬起，指尖冰冷的魔元萦绕。

　　然而，他的目光，却落在了云衍无力垂落的手上——那只手的指尖，还残留着方才为他梳理魔元时，因过度用力而崩裂的、细细的血痕。

　　还有抵在他肩头的那片冰冷，以及耳边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的呼吸。

　　“钥匙…将会…归位……”

　　幽冥之主那古老缥缈的声音，再次于他脑海深处回荡。

　　他抬起的手，最终未能落下。那萦绕的魔元，也缓缓散去。

　　他只是僵直地坐在冰冷的潭水中，任由那个意识不清的、脆弱的宿敌，靠在他的肩头，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或许是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支撑。

　　幽蓝的烛火在角落静静燃烧，映照着潭水中相抵的身影，扭曲，沉默，仿佛一幅定格于毁灭边缘的、诡异而悲凉的画卷。

　　星已殒，魂烙深。

　　前路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