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契》白屿兰

13、烛影摇心

　　那声音响起的刹那，谢烬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空气的细微流动，以及那独属于云衍的、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毫无征兆地笼罩下来，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谢烬猛地转身，动作因为惊骇而显得有些僵硬。

　　云衍就站在他身后三步之外，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袍，面容在幽蓝色烛火的跳跃映照下，半明半暗。他并未看着谢烬，目光反而落在那盏自行燃起的青铜烛台上，仿佛那簇幽火比深夜潜入他书房的不速之客更值得关注。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噼啪声。

　　谢烬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行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与翻腾的杀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依靠疼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他飞速思索着对策，是矢口否认，还是干脆撕破脸？

　　然而，云衍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缓步上前，越过如同石雕般的谢烬，走到了书案旁。他的目光扫过那本摊开的、写着关于“魔种”批注的书册，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只是最寻常不过的阅读笔记。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指尖拂过书页，将那本摊开的书轻轻合上。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一丝烟火气。

　　“夜色已深，此处寒凉，不宜久留。”云衍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被冒犯的怒意，也听不出任何探究的意味，就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谢烬紧绷的神经因为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而微微一滞。他不质问？不追究？就这样轻描淡写？

　　云衍合上书，并未放回书架，而是将其置于案角。随后，他转向一旁的多宝格，格子上除了几件古朴的玉器，还放置着一套素白的茶具。他提起一只小巧的玉壶，壶嘴倾泻，微温的清水注入杯中，发出清越的声响。

　　他端起那杯清水，转身，递向谢烬。

　　“你伤势初愈，气血未平，不宜饮用灵茶，清水润喉即可。”

　　杯子是上好的羊脂玉，温润剔透，盛着清澈的水，在幽蓝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云衍的手指稳稳托着杯底，指尖莹白，与玉色几乎融为一体。

　　谢烬看着递到眼前的这杯水，又抬眼看着云衍。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依旧是一片沉寂的冰湖，映不出烛火，也映不出他此刻惊疑不定的脸。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无声的威慑）给个甜枣（这杯清水）？

　　还是说，这是一种更居高临下的、将他所有行动都视为孩童胡闹般的不屑一顾？

　　屈辱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再次涌上心头。他没有动。

　　云衍也不催促，只是静静举着杯子，等待着他的反应。幽蓝的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跳跃，投下长长的、颤动的阴影。

　　时间在沉默中对峙。

　　最终，谢烬几乎是咬着牙，伸出手，接过了那只玉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云衍微凉的指尖，那触感让他如同被电击般，猛地缩回了手，杯中的水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冰凉。

　　他低头，看着杯中微微荡漾的清水，又瞥见自己左腕内侧那个仿佛在隐隐发烫的“衍”字疤痕。

　　魔种……实验……破而后立……

　　书页上的批注如同鬼魅，在他脑中盘旋。

　　他猛地举起杯子，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股泄愤般的决绝。微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确实缓解了因紧张而产生的干涩，却浇不灭他心头的邪火。

　　他将空杯重重放回书案上，发出“磕哒”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云衍的目光，终于从烛火上移开，落在了他的脸上。那目光很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仿佛在观察一件瓷器上细微的裂痕。

　　“看来，清寂小筑的静养，并未让你真正‘静’下来。”云衍淡淡道。

　　谢烬猛地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再也压抑不住，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嘶哑：“仙尊既然早已洞悉一切，又何必故作姿态？收录门下，赐药疗伤，如今又这般……是觉得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很有趣么？”

　　他几乎是豁出去了，将连日来的猜疑、愤怒、不甘，尽数倾泻在这一句质问之中。

　　云衍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直到谢烬说完，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带着千钧重量：

　　“你认为，何为‘洞悉’？”

　　他向前迈了一步。

　　仅仅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那股清冷的气息更加清晰地笼罩住谢烬，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洞悉你体内魔种躁动，几近反噬？”云衍的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丹田内那枚沉寂的魔种，“还是洞悉你夜探书房，意欲何为？”

　　谢烬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跟却抵住了坚硬的书案边缘，退无可退。

　　“本座若真想‘玩弄’于你，”云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你以为，你此刻还能站在这里，与本座说话？”

　　他的目光掠过谢烬苍白的脸，最终，定格在他左腕的疤痕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沈千澜。”

　　他再次唤出这个名字，语气却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

　　“有些答案，并非藏在故纸堆中，也非源于旁人之口。”

　　他的指尖，虚虚点向谢烬的心口位置，并未接触，但那无形的指向却让谢烬的心脏猛地一缩。

　　“它在这里。”

　　“而你，准备好面对它了么？”

　　话音落下，云衍不再看他，转身，衣袂拂动间，已走向书房门口。那盏幽蓝色的烛火，在他经过的瞬间，“噗”地一声，悄然熄灭。

　　书房内，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

　　谢烬独自站在原地，置身于浓郁的黑暗与寂静里，耳边反复回响着云衍最后那句话。

　　“它在这里。”

　　“准备好面对它了么？”

　　什么意思？

　　他猛地抬手，按住自己依旧在剧烈跳动的心脏。那里，除了愤怒与恨意，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云衍那一眼和那一指之下，悄然松动。

　　是恐惧？是迷茫？还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被看穿所有伪装后的……无所适从？

　　云衍没有惩罚他，没有揭穿他，甚至没有一句重话。

　　他只是留下了一个更深的、关乎内心的诘问。

　　比任何雷霆手段，都更让谢烬感到……心神不宁。

　　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坚硬的书案，将脸埋入双膝之间。

　　黑暗中，他仿佛又能看到那簇幽蓝色的烛火，以及烛火映照下，云衍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风雪与秘密的眼眸。

　　答案，在心里？

　　他到底……想知道什么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