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墨痕烛影 ...
-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多年的古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托起,破开厚重的淤泥,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
第一个恢复的感知是痛。
并非之前那种撕裂魂魄、焚烧五脏的剧痛,而是一种弥散在四肢百骸的、沉重的钝痛,像是每一寸骨骼都被拆散后又勉强拼接,带着生涩的滞碍。经脉中不再有魔元奔腾咆哮的灼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拓宽、又被精纯灵力细致修补后的空荡与虚弱,隐隐残留着外来力量抚过的、冰凉而陌生的触感。
谢烬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清寂小筑熟悉的、略显低矮的穹顶。晨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他昏迷前那血腥与魔气交织的污浊截然不同。
他回来了。
他没有死。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丝毫庆幸,反而让他的心骤然沉下。他迅速内视己身——魔种依旧盘踞在丹田废墟,只是颜色黯淡了许多,不再疯狂旋转,只是如同沉睡的凶兽,静静蛰伏。经脉中空空荡荡,那丝好不容易积累的魔元消失无踪,只余下被灵力滋养修复后的、略显脆弱的通畅。
是云衍。
除了他,没有人能在他那般魔元反噬、走火入魔的情况下,不仅保住他的性命,还将那躁动的魔种强行安抚下去,甚至……将他破损的经脉修复到这种程度。
他动用了何等手段?耗费了多少心力?
为何要救他?
谢烬撑着依旧酸软无力的身体,艰难地坐起。他发现身上血污的衣物已被换下,穿着一身干净的素白中衣,连之前砸墙留下的伤口和被魔元反噬震裂的內腑,都已被妥善处理,只余下隐隐的闷痛。
他抬起左手,腕内侧那个“衍”字疤痕依旧清晰,只是……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那疤痕的颜色似乎更淡了些,与周围皮肤的界限不再那么分明,仿佛更深地融入了血肉骨骼之中,隐隐传来一丝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清凉感,与他体内残留的那股属于云衍的灵力气息隐隐呼应。
是错觉,还是……云衍又做了什么手脚?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掀开薄被,双脚落地时仍有些虚浮。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粗陶茶壶,壶身冰凉,里面空空如也。他盯着那空壶,目光渐冷。
云衍救了他,给了他看似无微不至的“照顾”,却独独让他处于这种灵力全无、连喝口水都需假手于人的绝对虚弱状态。
这究竟是救治,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彻底的掌控?
一种近乎屈辱的愤怒,混合着对自身无力的憎恶,在他心底悄然滋生。比在矿洞中被欺凌时更甚。那时的他,至少还有隐藏在废墟下的、复仇的火焰。而此刻,他仿佛被剥光了所有尖刺,连挣扎的力气都被抽空,只能被动承受着来自宿敌的、目的不明的“恩赐”。
脚步声在院外响起,很轻,带着小心翼翼。
谢烬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副苍白虚弱、眼神沉寂的模样。
进来的是明渊。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灵气氤氲的药粥,以及几碟清淡小菜。
“沈师弟醒了?”明渊将托盘放在桌上,目光快速扫过谢烬,见他虽脸色依旧难看,但气息平稳,眼神清明,不似之前那般死气弥漫,心下稍安,但语气依旧冷淡,“仙尊吩咐,你伤势未愈,需静养调理。这是用灵谷与温脉草药熬制的粥,趁热用些。”
谢烬没有动,只是抬眼看着他,声音沙哑:“有劳明师兄。仙尊他……”
“仙尊为你疗伤,耗费心神,需闭关静修几日。”明渊打断他的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仙尊让你安心养伤,勿作他想。”
闭关?
谢烬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幽光。是因为救他而损耗过巨么?
他沉默地拿起汤匙,舀了一勺药粥,送入口中。粥水温热,带着灵谷特有的清香和草药的微苦,滑入胃中,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滋养着空虚的四肢百骸。
很舒服。
但这舒服,却像是一根根柔软的丝线,缠绕上来,令他窒息。
明渊见他安静用膳,不再多言,转身退了出去,依旧将清寂小筑隔绝在一片寂静之中。
接下来的三日,果真如明渊所言,风平浪静。每日定时有药膳送来,谢烬的身体在那温和而持续的调养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表面的伤势几乎痊愈,气色也好了不少,只是体内依旧空荡,魔种沉寂,仿佛之前那场险些令他万劫不复的疯狂只是一场噩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左腕的疤痕,体内残留的、属于云衍的灵力气息,还有那枚蛰伏的魔种,都在提醒着他现实。
云衍依旧在闭关。摇光峰上下,似乎都因仙尊的静修而显得格外肃穆。
第三日,夜幕降临。
谢烬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被云层半掩的冷月。体内的虚弱感依旧存在,但基本的行动已无大碍。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他心中蠢蠢欲动。
他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云衍的动向,需要弄清楚自己昏迷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更需要……寻找恢复力量的可能,哪怕只是一线希望。
他的目光,投向了摇光殿的方向。
云衍闭关,摇光殿的守卫是否会松懈?那些他从未踏足过的偏殿、书房……是否会留下一些线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他知道这很冒险。以他现在的状态,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别无选择。
夜色渐深,摇光峰陷入一片沉寂。连巡夜的弟子脚步声都变得稀疏。
谢烬换上一身深色的衣物,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融入浓重的夜色里。他并未运转任何力量,只是凭借被魔种初步淬炼后远超常人的五感和对气机的敏锐,如同幽灵般,避开偶尔路过的巡逻弟子,朝着那座巍峨而冰冷的宫殿潜去。
摇光殿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黑暗与寂静之中,唯有主殿方向,隐隐有阵法运转的微弱灵光透出,那是云衍闭关之所。
谢烬的目标,并非主殿。他绕向殿后,那里有几处相连的偏殿与回廊。根据他平日观察以及零碎的记忆,云衍处理宗门事务的书房,似乎就在其中一处。
他如同壁虎般贴着一根巨大的蟠龙柱阴影移动,呼吸放到最轻。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夜风吹过殿角檐铃,发出极其细微的叮咚声。
终于,他来到一扇紧闭的殿门前。门扉是由某种沉重的灵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简单的云纹,并无复杂的禁制光芒流转。他试探着伸出手,轻轻一推。
门,竟然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谢烬心中一紧,立刻侧身闪入,随即反手将门轻轻合上。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洒下些许微光。这是一间书房,比他想象的要简朴许多。靠墙立着几个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玉简与线装古籍。中央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却收拾得一丝不苟,纤尘不染。
空气里,残留着极淡的、属于云衍的冷冽气息。
谢烬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最敏锐的鹰隼,快速扫过书架上的标签——《青霄宗门规》、《九州地理志》、《基础阵法图解》……大多是一些寻常可见的典籍,并无特殊。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书案上。
案角,放着一本摊开的、似乎刚刚翻阅到一半的书册。书页是某种特殊的兽皮制成,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黄色。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低头看去。
书页上,并非什么高深的修炼法门,而是一篇关于“灵根变异与后天重塑”的古老杂论,笔迹清峻飘逸,是云衍的手书。旁边还有一些细密的批注,字迹更小,似乎是他阅读时的思考。
谢烬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某一页的批注之上!
那上面,用朱砂写着寥寥数语:
“灵根尽毁,宛若死灰。然灰烬深处,或藏涅槃之机。唯引极端之力,破而后立,方有一线重塑之望。然此法凶险,九死一生,稍有不慎,神魂俱灭,或为……魔种所趁。”
魔种!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云衍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灵根尽毁者有被魔种侵蚀的可能!他甚至……在研究如何利用这种“极端之力”来“重塑”灵根?!
那他收自己为徒,赐下青芜剑,每月灵力疏导,甚至出手救治走火入魔的自己……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验证他这“破而后立”的疯狂理论?!
自己在他眼中,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甚至不是一个值得在意的宿敌,而只是一个……可以用来观察和实验的,特殊的“病例”?!
一股冰寒彻骨的冷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将他整个人冻结在原地!
就在这时!
书房角落的阴影里,一盏原本熄灭的青铜烛台,毫无征兆地,“噗”一声,自行燃起了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火焰跳跃,将书架和墙壁的阴影拉得扭曲变形。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极近处,突兀地响起,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书房:
“你,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