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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古董店里的毒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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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庙一带,永远是上海滩最富烟火气,也最藏污纳垢的地方之一。飞檐翘角的庙宇香火鼎盛,寄托着善男信女们对渺茫神佛的祈求;而周围鳞次栉比的店铺、摊贩,则进行着最现实不过的利益交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同这人世间的缩影。
“敬宝斋”便坐落在这片喧嚣之中。门面不算最大,但颇为古雅,黑底金字的招牌,据说是某位前清遗老的手笔,透着一股没落的贵气。店内光线刻意调得幽暗,营造出一种神秘和历史的厚重感。多宝格里,博古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古玩瓷器、玉器摆件、字画卷轴,它们静默无声,却仿佛每一件都承载着不为人知的过往,见证过无数的兴衰荣辱。
此刻,店堂深处,一张宽大的、用整块花梨木打造的茶台旁,周慕云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清雍正年间的斗彩缠枝莲纹天球瓶,用一块质地极其柔软的白鹿皮,蘸着特制的药水,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瓶身上岁月留下的细微尘埃。
他的动作专注而优雅,手指修长稳定,仿佛一位最虔诚的信徒在侍奉神明。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俊美的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看起来有种近乎阴柔的温顺。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藏青色长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十分平整,没有一丝褶皱,这与他“周家庶子”的身份十分相称——既不能太过张扬惹嫡母兄长不快,又需维持着基本的体面。
然而,若有人能近距离看清他的眼睛,便会发现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对艺术珍品的欣赏或敬畏,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那眼神,不像是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玩,更像是在审视一件……死物。或者说,是在擦拭一件即将被他用来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瓶身上那些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在他眼中,与棋盘上那些等待被他吃掉的棋子,并无本质区别。
茶台的主位上,坐着他的父亲,周敬尧。“敬宝斋”的老板,一个靠着倒卖古玩起家,如今在上海滩古董界也算有一席之地的富商。周敬尧年近五十,身材微胖,穿着团花缎面的马褂,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圆滑和一丝因骤然暴富而难以掩饰的倨傲。只是此刻,这倨傲被一层浓浓的怒气所覆盖。
“啪!”周敬尧将手中的《申报》重重拍在茶台上,震得上面的紫砂茶具一阵轻响。报纸的社会版面上,用不算醒目的标题报道了周家嫡子周慕白“行为不端,有辱门风”,被其父周敬尧“暂令其外出反省”的消息。这显然是周家为了掩盖丑闻、维护颜面而放出的粉饰之词。
“这个孽障!不成器的东西!”周敬尧怒气未消,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周慕云的脸上,“我辛辛苦苦供他读书,送他留洋,指望着他光耀门楣,他倒好!整日里跟那些不安分的穷学生混在一起,谈论什么‘主义’,什么‘革命’!还敢顶撞我!说我是……是什么‘封建余孽’!真是反了天了!”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抓起桌上的紫砂小杯,将里面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这样才能压下心头的火气。
“还有你母亲!”他迁怒般地瞪了一眼坐在旁边,一直低眉顺眼、不敢出声的正房太太王氏,“都是你惯出来的好儿子!慈母多败儿!”
王氏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嘴唇嗫嚅着,却不敢辩驳半句。
周敬尧发泄了一通,目光转向一直安静擦拭瓷器的周慕云,语气这才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对比之下产生的、显而易见的满意:
“还是慕云你懂事,知道为父分忧。这店里的大小事务,交给你打理,我是放心的。不像那个逆子,整天就知道惹是生非!”
周慕云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天球瓶轻轻放回铺着软绒的托盘里,确保它稳当之后,才抬起头,看向周敬尧。他的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谦卑的担忧:
“父亲息怒。大哥……大哥或许只是一时受了外人蛊惑,心思还未定。假以时日,必定能明白父亲的苦心,回来继承家业。”他的声音温和,语调平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哼!回来?我看他是巴不得这个家早点散了才好!”周敬尧余怒未消,但显然对周慕云的态度十分受用,他摆了摆手,“罢了,不提那个逆子了!慕云啊,这批新到的货,你看怎么样?”
周慕云微微躬身,态度恭谨:“回父亲,儿子仔细看过了。大多是些清中期的民窑瓷器,虽非官窑精品,但胜在器型完整,画工也算精细,放在店里充充门面,或是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的南洋客商,是极好的。只是……其中有两件所谓的‘宋代钧窑’,釉色过于艳丽,开片也显得僵硬,怕是……赝品。”
“哦?”周敬尧眉头一挑,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古董行里真假混杂本是常事,“你看准了?”
“儿子不敢妄断,只是依据胎质、釉光和款识来看,疑点颇多。”周慕云回答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问题,又未将话说死,留下了转圜余地。
周敬尧满意地点点头:“嗯,你眼力是越来越毒了。那两件东西,回头找个由头,处理给那几个不懂行的山西土财主便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真的假的,谁又说得清?能换来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
“父亲英明。”周慕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讥诮。他太了解他这个父亲了,贪婪,短视,却又自诩精明。靠着几分运气和敢于铤而走险的狠劲发了家,但在真正的古玩鉴赏和长远经营上,实则草包一个。否则,也不会如此倚重他这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都是父亲教导有方,”他再次开口,声音愈发温顺,“慕云愚钝,只是做了些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就在他低头说话的瞬间,茶台侧面,一个用来整理衣冠的、锃亮的黄铜镜框,清晰地反射出他嘴角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弧度。那不是谦逊的笑,也不是欣慰的笑,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刻骨嘲讽和某种计划得逞后快意的笑意。如同毒蛇在阴影中无声吐出的信子,快如闪电,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人脊背发凉。
周敬尧浑然未觉,他正为自己“教子有方”而暗自得意,觉得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办事稳妥的庶子,远比那个留洋回来、满脑子叛逆思想的嫡子要顺眼得多。他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将更多的生意,逐步交给慕云来打理。
就在这时,周慕云看似无意地,将手中那块擦拭瓷器的白鹿皮,轻轻放在了茶台下方的格档上。那里,原本压着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只露出一角。随着白鹿皮的覆盖,报纸被完全遮住,只隐约能看到最外面版面上,用黑色油墨印着的、关于“北伐军捷报频传”、“孙传芳部溃退”等触目惊心的大标题。
那油墨的气息,似乎与这满室的檀香、茶香以及古玩的沉腐气息格格不入,带着一种来自远方战火的、铁与血的硝烟味。
周慕云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被遮盖的报纸,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计算的光芒。他比他那沉浸在古董和家族琐事中的父亲,更敏锐地嗅到了时局变化的风向。北伐军的节节胜利,旧军阀的摇摇欲坠,意味着权力的重新洗牌,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和……机遇。
乱世,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灾难,但对于他这样一无所有、只有一颗充满仇恨和野心的头脑的人来说,却是最好的阶梯。他需要借助这股东风,更需要借助眼前这个昏聩父亲和那个愚蠢嫡兄,来铺就他通往权力顶端的路。
“父亲,”周慕云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毒蛇般的笑意从未存在过,“听说……陆世伯家前几日的寿宴,颇为热闹?”
他状似随意地提起,仿佛只是晚辈对长辈的寻常关心。
周敬尧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他哼了一声,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热闹?何止是热闹!陆正川那个老狐狸,精明了一辈子,临老却办了件天大的糊涂事!”他将陆正川当众分家产、三女婉心因直言被逐、元老秦伯安被牵连驱逐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我看他是老糊涂了!把家业交给两个嫁出去的女儿,这不是把肥肉往狼嘴里送吗?婉晴背后是雷绍霆那个丘八,婉月靠着沈仲文那个金融掮客,嘿嘿,以后有他陆正川受的!”
周慕云静静地听着,脸上适时地露出惊讶和惋惜的神情,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盘算。陆家的变故,他早已通过自己的渠道知晓,此刻提起,不过是为了引导话题。
“确实令人唏嘘。”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真诚的同情(至少听起来如此),“陆世伯英雄一世,晚年却……唉。父亲,如今时局动荡,陆家又生此剧变,我们与陆氏在生意上多有往来,是否……需要早做打算?”
周敬尧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虽乐见陆正川吃瘪,但也担心陆家的动荡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意。“你说得对。陆氏这艘船要是真出了什么问题,咱们也得小心,别被溅一身水。慕云,你有什么想法?”
周慕云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儿子以为,陆家姐妹初掌大权,根基未稳,正是需要各方支持的时候。我们‘敬宝斋’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加强与她们的合作,尤其是二小姐婉月那边,她丈夫沈仲文在金融界人脉广阔,或许……能为我们打通一些新的财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我听说陆世伯被架空后,心情郁结,或许……我们可以以晚辈的身份,多去探望,关心一二?毕竟,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了对家族生意的关切,又体现了对世交长辈的“孝心”,甚至还暗示了可以从中牟利的机会。
周敬尧听得连连点头,看着周慕云的眼神愈发满意:“好!慕云,你想得周到!就按你说的办!找个时间,备上份厚礼,你去陆公馆走一趟,探望一下你陆世伯,也顺便……跟婉月小姐那边搭上线。”
“是,父亲。”周慕云恭顺地应下,垂下眼帘,掩去眸底那翻涌的、黑暗的漩涡。
探望陆正川?关心?他心中冷笑。那只失去利爪和牙齿的老虎,对他而言,早已失去了任何“探望”的价值。他的目标,是那两位刚刚攫取了权力、正野心勃勃、同时也必然充满不安和猜忌的陆家小姐。尤其是陆婉月,那个看似风情万种、实则内心空虚、渴望被更强力量征服的女人……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还有那个被驱逐的陆婉心……他脑海中闪过那个在雨夜中与他有过短暂对视的、清澈而绝望的眼神。一颗被家族抛弃的、无用的棋子?或许……在某些特定的棋局里,弃子,也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不再说话,重新拿起那块白鹿皮,开始擦拭另一件古玉。他的动作依旧轻柔、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窗外,城隍庙的喧嚣隐隐传来,夹杂着卖桂花糕的吆喝、算命先生的摇铃声、以及香客们虔诚的祈祷。而在这幽暗的古董店里,时光仿佛凝滞,只有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浮动,以及一条毒蛇,在阴影中无声地盘绕,吐信,等待着给予猎物的致命一击。
周敬尧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周慕白的不肖,畅想着与陆家新贵合作后的美好“钱景”。王氏依旧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没有人注意到,那面黄铜镜框里,偶尔会倒映出周慕云低垂的脸上,那嘴角难以察觉的、越来越冰冷的弧度。
也没有人察觉到,那被遮盖的报纸下,北伐的炮火声,正由远及近,即将撼动这座看似稳固、实则早已从内部开始腐朽的……东方魔都。而周慕云,这条蛰伏已久的毒蛇,已然昂起了头,准备在这乱世的废墟之上,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