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会入天地春

9、阿九的“情报网”

　　阿九像一缕无法捕捉的幽魂，游荡在上海这座巨大而腐烂的躯体之上。他没有固定的居所，没有稳定的营生，甚至没有一张属于这个时代的、清晰的面孔。他是陆家的远房亲戚，一个无人在意、也无人在乎的“废物”，而这层身份，恰恰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他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听到任何声音，然后带着这些碎片，消失在人群或弄堂的阴影里，如同水滴汇入黄浦江，了无痕迹。
　　他的白昼，通常从老城厢一家充斥着汗味、烟草味和廉价茶水味的“老虎灶”茶馆开始。这里三教九流汇聚，是流言蜚语和秘密交易的最佳温床。跑单帮的掮客、失了业的老账房、等着包工头派活的苦力、还有那些眼神闪烁、专门倒卖各种真假消息的“包打听”，挤在油腻的方桌旁，用带着各地方言的上海话，大声谈论着时局，抱怨着生计。
　　阿九缩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摆着一壶最便宜的、泡到发白的茉莉花碎茶，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个有价值的频率。
　　“……娘的，北伐军都快打过浙江了，孙大帅还能顶得住吗？这要是换了天，咱们这买卖还做不做了？”一个穿着皱巴巴绸衫的米商忧心忡忡地对同伴低语。
　　“做！怎么不做？换谁坐天下，老百姓总得吃饭吧？”同伴不以为然地呷了口茶，“就是这市面越来越乱，运费涨了三四成，沿途还有各路‘英雄好汉’打秋风，这生意，难啊！”
　　“听说租界里那些洋大人，也在观望呢。汇丰、花旗的银根都收紧了，沈仲文那帮玩金融的，这几天脸色都不好看。”
　　“哼，他们？他们鼻子比狗还灵！早就开始转移资产了！倒霉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小鱼小虾？”
　　阿九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寡淡的茶水，嘴角扯起一个无声的弧度。看，这就是时局，像一块投入茅坑的石头，激起的不仅是涟漪，还有底下沉淀已久的污秽。每个人都在这动荡中计算着自己的得失，寻找着苟活的缝隙。恐惧和贪婪，是这乱世最通用的语言。
　　午后，他会晃到四马路一带。这里书寓、堂子林立，是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寻欢作乐之所。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甜香和鸦片的腻味，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掩盖了多少台面下的肮脏交易。
　　阿九进不了那些挂着红灯笼的高等书寓，但他有他的门路。他会钻到后巷，找那些给堂子里送菜、倒马桶的相熟小工，花几个铜板，换一两句从姑娘或龟奴那里听来的、真假难辨的秘闻。
　　“……昨儿晚上，税务司的那个王老爷，在‘怡红院’喝多了，抱着小桃红哭，说上头风声紧，要查一批走私的烟土，他怕是顶不住了……”
　　“巡捕房的赵探长，最近可是‘清吟小班’的常客，出手阔绰得很，听说又敲了哪家纱厂老板一大笔竹杠……”
　　“嘘，小声点！我听说啊，青帮的杜先生，前几天秘密见了南京那边来的人……这上海滩，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阿九靠在潮湿肮脏的墙壁上，听着这些碎片，像拼图一样在脑海里组合。权力的贪腐，黑金的流动，以及更高层面上、可能决定这座城市命运的秘密接触……所有这些，都在这片醉生梦死的温柔乡底下，暗流汹涌。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爬满了蛆虫。
　　而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他又会出现在法租界或公共租界的某些街头，混迹于那些激昂的学生游行队伍外围，或者干脆蹲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学生们举着横幅，挥舞着旗帜，年轻的脸庞因为理想和愤怒而涨得通红。他们高喊着“打倒列强！”“废除不平等条约！”“迎接北伐革命！”，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充满了改变世界的激情与渴望。
　　“……同胞们！醒来吧！这黑暗的旧世界必将被摧毁！一个崭新的、光明的中国即将到来！”
　　“……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只有彻底的革命，才能救中国！”
　　“……我们不要做亡国奴！我们要自由！要平等！要独立！”
　　那些口号，像火把一样灼热。阿九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被感染的热血，也没有不屑的嘲讽。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年轻而纯粹的眼睛，看着他们被军警驱散时的愤怒与不屈，看着他们中有人流血，有人被捕。
　　他希望吗？或许内心深处，那早已死寂的灰烬里，也曾有过一丝微弱的、对于“光明”的向往。但他看得太多，也懂得太多。他知道理想很丰满，但现实骨感得能硌碎牙齿。他知道这些年轻人的热血，很可能最终只是浇灌了野心家们向上攀爬的阶梯，或者，干脆就被无情地碾碎在历史的车轮之下。
　　他想起陆婉心，那个同样怀抱理想主义、却被现实当头一棒的少女。这些学生，和她一样，都活在自己构建的、关于“美好”的幻梦里。而这个世界，最擅长的，就是打碎梦境，尤其是美好的那种。
　　这天下午，阿九嘴里叼着一根从路边捡来的草茎，双手插在破西裤兜里，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城隍庙。他似乎漫无目的，在各个摊贩前流连，听听小贩的吆喝，看看算命先生如何忽悠香客，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敬宝斋”的门前。
　　他抬头看了看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嘴角撇了撇，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店内幽暗安静，与外面的喧嚣仿佛是兩個世界。周慕云正站在一个博古架前，用鸡毛掸子轻轻拂去一件青铜爵上的浮尘。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到是阿九，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
　　“九爷？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小店里来了？”周慕云放下鸡毛掸子，脸上挂起了生意人惯有的、温和而疏离的笑容。他称呼阿九为“九爷”，带着三分客套，七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阿九没理会他的称呼，大大咧咧地在店里转了一圈，手指几乎要触碰到一件看似珍贵的粉彩花瓶，在周慕云微微蹙眉之前又及时缩回。他咂咂嘴，摇摇头，最后将目光落在周慕云身上。
　　“周老板，你这店里的东西，”阿九开口了，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懒洋洋的腔调，像是在评价一道不怎么可口的菜，“不错，都是老物件，看着挺值钱。”
　　周慕云微笑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阿九走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铜板，在手指间灵活地翻转着，继续说道：“可惜啊，都是死的。”他指了指那些沉默的古董，“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动，躺在这里，等着人来买，等着被人标上一个价格。就像……就像棺材里的陪葬品，看着金光闪闪，其实早就没了魂儿。”
　　周慕云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凝了一下。
　　阿九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但那声音却像冰锥一样，清晰地钻进周慕云的耳朵里：“但外面这世道，周老板，可是活的。”他指了指店门外，城隍庙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更远处，那看不见却能被感知到的、躁动不安的城市脉搏，“活蹦乱跳，张牙舞爪，而且……马上就要咬人了。”
　　他这话意有所指，既指向北伐军逼近、时局动荡的大势，也隐隐指向周慕云那隐藏在温顺外表下、蠢蠢欲动的野心。他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挑衅。
　　周慕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看着阿九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心中警铃微作。这个看似荒唐的阿九，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危险和敏锐。但他周慕云，最擅长的就是隐藏和计算。
　　他轻轻拿起刚才擦拭的那件青铜爵，手指摩挲着上面冰冷而繁复的纹饰，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哲学的淡漠：
　　“九爷说得是。这世道确是活的，所以……才更需要这些死东西。”
　　他抬起眼，看向阿九，目光深邃，如同两口古井：“死东西，才值钱。”
　　“活的东西，会背叛，会消亡，会变得一文不值。只有这些死物，这些不会说话、不会思考、只会静静等待的古董，它们的价值，才是永恒的，才是……最可靠的。”
　　他这话，像是在说古董，又像是在说人。像是在阐述一种冰冷的价值观，又像是在宣告他自己的生存哲学。在这个活着的、充满背叛和不确定性的世界里，他只相信那些可以被衡量、被掌控的“死物”——财富、权力、以及被他视为棋子和工具的人。
　　阿九看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却没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悲凉和嘲讽。他不再多说，将手中那枚一直把玩的铜板，“啪”地一声拍在旁边的茶台上。
　　“老板，买串糖葫芦，一文钱的。”
　　说完，他拿起周慕云示意伙计递过来的一串最小、糖衣也最薄的糖葫芦，看也没看，转身就走出了“敬宝斋”，重新融入了城隍庙喧嚣的人流之中，像一个滴入江河的墨点，瞬间消失不见。
　　周慕云站在原地，看着阿九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茶台上那枚磨损严重的铜板，脸上那完美的微笑缓缓收敛，眼神变得幽深而冰冷。
　　阿九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坚硬的外壳。他知道，阿九看出了什么。但这个看似无所不知的“旁观者”，究竟知道多少？他扮演着一个小丑，到底想干什么？
　　他走到店门口，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行色匆匆、脸上写满焦虑或麻木的人群。活蹦乱跳，马上就要咬人的世道……他喃喃重复着阿九的话，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咬人？那就看看，是谁的牙口更利，是谁，先被这乱世吞噬吧。
　　他转身回到店内，幽暗的光线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那些价值连城、却毫无生气的“死物”之上，仿佛他本身，也正在逐渐变成它们中的一员——一件精美、冰冷、只为达成目的而存在的……器物。
　　而此刻的阿九，正蹲在城隍庙某个不起眼的墙角，舔着那串酸涩的糖葫芦，看着眼前这纷乱的人间，眼神空洞，仿佛透过这一切，已经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