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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忠臣的易容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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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伯安离开陆公馆时,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灰色长衫,那是他被当众辱骂、驱逐时身上的衣物。陆正川盛怒之下,甚至连一件御寒的棉衣,一件属于他的私人物品,都未曾允许他带走。几十年的追随,半生的情义,最终换来的,是身无长物,是被如同野狗般扫地出门的凄凉。
他没有回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那座熟悉的、他曾视为第二个家的琉璃宫,会忍不住老泪纵横,会冲垮他用尽全部力气才维持住的、最后的尊严堤坝。他就这样挺直着脊梁——那是他此刻唯一还能挺直的东西——一步一步,走下了陆公馆那光洁的台阶,走入了上海深秋冰冷的、灰蒙蒙的街道。
去哪里?他不知道。家?他早年丧妻,无儿无女,早已将陆家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归宿。朋友?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秦伯安如今是陆正川公开驱逐的“叛徒”和“狗”,谁还敢收留他?谁还愿意与他这个失了势、触怒了上海滩纱业大王的“丧家之犬”扯上关系?
他在繁华的法租界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身边是川流不息的汽车、黄包车,是衣着光鲜的红男绿女,是橱窗里展示着的、与他此刻处境形成残酷反差的琳琅商品。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像一个被从正常时间线上剥离出来的孤魂,漂浮在这座他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城市里。
寒冷和饥饿如同两条毒蛇,开始噬咬他的身体。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昔日的陆氏集团元老,跺跺脚上海滩纱业也要抖三抖的秦二爷,此刻竟沦落到了身无分文、饥寒交迫的境地。这巨大的落差,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不是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缓慢而持久的、令人窒息的折磨。
但他没有太多时间去自怜自艾。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如同不灭的火焰,在他冰冷的内心中燃烧——他不能离开上海,更不能离开陆正川。
不是出于愚忠,也不是还对那个当众辱骂他的“大哥”抱有幻想。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已经成为他本能的责任感。他太了解陆正川了,了解他的刚愎自用,了解他晚年那脆弱而多疑的自尊,更了解陆婉晴和陆婉月那两个女儿,是何等的精明、冷酷和贪婪。他将陆正川一个人留在那座已经被女儿们掌控的琉璃宫里,就如同将一头年迈的雄狮,独自留在了布满陷阱的狩猎场。他不敢想象,失去了最后一点制衡和真心提醒的陆正川,将会面临怎样的境地。
他必须留下来。必须守在暗处,如同影子般,守护着那个曾经与他歃血为盟、如今却将他弃如敝履的兄弟。
可是,如何留下?以什么身份留下?他这张脸,在上海滩的商界和帮会里,认识的人太多。他若以真面目现身,别说守护陆正川,恐怕立刻就会引来无数的嘲笑、探究,甚至可能是婉晴、婉月为了斩草除根而派来的暗箭。
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够完美隐匿于这座大都市数百万人口中,不引人注目,却又能够接近陆公馆的身份。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一个人——十六铺码头,麻子阿三。
十六铺码头,是上海滩最混乱、最肮脏、也最具生命力的地方之一。黄浦江浑浊的江水日夜不停地拍打着石砌的堤岸,空气中混杂着鱼腥、汗臭、货物腐烂以及劣质烟草的味道。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吆喝叫卖的小贩、偷窃扒拿的混混、以及各种帮派势力盘根错节的眼线,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弱肉强食的浮世绘。这里是法律的边缘,是生存的角斗场,也是藏匿行踪的最佳所在。
麻子阿三,是这一带一个小有名气的青帮小头目,脸上因幼时出天花留下了满面的麻坑,故而得此诨名。十几年前,阿三还是个在码头上偷鸡摸狗、被人追砍的小混混,是秦伯安偶然遇见,念其尚有几分血性,出手救了他一命,后来又给了他一些活计,让他得以在帮会里站稳脚跟。阿三此人,凶狠狡诈,但对秦伯安,却一直心存一份感激,称他一声“秦二爷”,算是这混乱地带里,少数还讲点旧日情分的人。
秦伯安凭着记忆,在迷宫般的码头棚户区和堆积如山的货箱之间穿行,终于在一间充斥着鸦片烟雾和嘈杂麻将声的破旧茶馆里,找到了正翘着二郎腿、跟手下吹牛的麻子阿三。
当秦伯安出现在阿三面前时,阿三几乎没认出他来。昔日那个衣着体面、不怒自威的秦二爷,此刻衣衫单薄,面容憔悴,眼神虽然依旧沉稳,却难掩落魄之色。
“秦……二爷?”阿三愣了一下,连忙挥退手下,将秦伯安拉到茶馆最里面的一个阴暗角落,“您这是……?”
秦伯安没有隐瞒,简略地将自己被陆正川驱逐的事情说了。他没有诉苦,只是陈述事实,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阿三听完,砸吧着嘴,脸上的麻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深了:“啧……陆正川这老糊涂,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您这样的兄弟都容不下?他娘的……”
他骂了几句,然后看着秦伯安:“二爷,您找我,是有什么打算?”
“阿三,”秦伯安看着他那双精明的眼睛,“我需要在上海留下来,需要一个没人认识的身份。你能帮我吗?”
阿三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二爷,您这模样,这气度,想完全换个身份,不容易。除非……您舍得下脸面,吃得了苦。”
“你说。”秦伯安目光坚定。
“拉黄包车。”阿三吐出四个字,“这活儿,满大街都是,最不起眼。风里来雨里去,苦是苦点,但能到处跑,也没人会在意一个臭拉车的长什么样。”
秦伯安沉默了片刻。拉黄包车……昔日出入轿车、前呼后拥的秦二爷,要去当一个人力车夫?这其中的落差,足以让任何一个还存有半点虚荣心的人崩溃。
但他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好。就拉黄包车。”
阿三有些意外于他的干脆,随即拍了拍胸脯:“成!二爷既然决定了,剩下的包在我身上!车子,号衣,落脚的地方,我都给您安排妥当!保准没人能认出您来!”接下来的几天,是秦伯安一生中最漫长、也最痛苦的蜕变过程。
阿三将他安置在码头附近一间低矮、潮湿、四面漏风的窝棚里,和七八个同样拉车的苦力挤在一起。棚子里弥漫着汗臭、脚臭和霉味,跳蚤和臭虫在草铺里肆虐。
阿三弄来了一套散发着酸馊气的、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和裤子,一双磨得几乎没了底的破布鞋,还有一顶脏兮兮的破毡帽。
“二爷,对不住了,您得换上这个。”阿三将衣服递给他,眼神复杂。
秦伯安没有说话,默默地接过衣服,走到窝棚外一个背人的角落。他脱下那件象征着他过往身份的、虽然脏污但料子依旧看得出不错的灰色长衫,换上了那套散发着异味的粗布短打。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曾经养尊处优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和难以言喻的屈辱感。
但这仅仅是开始。阿三找来一个剃头挑子,当着所有车夫的面,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剃刀,将他精心蓄了多年、象征着稳重与地位的胡须,毫不留情地刮得一干二净。冰凉的刀锋贴着脸颊皮肤划过,带走的不仅仅是胡须,更是他过去的全部尊严和身份认同。他看着胡须纷纷落下,掉进肮脏的泥地里,感觉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
刮完胡子,阿三又拿出剪刀,将他那头虽然夹杂银丝但依旧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胡乱剪短,弄得参差不齐,如同狗啃一般。
最后,阿三盯着他那双虽然此刻布满血丝、但依旧难掩锐利和沉稳的眼睛,沉声道:“二爷,眼神……您的眼神也得变。不能这么看人。得低着点,眯着点,带着点讨好,带着点麻木,带着点对生活的认命和无奈。您得学会……藏。”
秦伯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窝棚区污浊的空气,再睁开时,他努力地收敛了眼底所有的锋芒,微微佝偻起背,让眼神变得浑浊、疲惫,甚至带着一丝底层劳动者特有的、对命运的逆来顺受。他试着咧了咧嘴,想做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还有说话,”阿三继续道,“您那一口带着点江北口音的官话得改改,得学咱们码头这边的腔调,俚语,粗话,甚至骂娘,都得会一点。”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秦伯安——不,现在他已经没有名字了,他只是一个即将拉车的老头——白天躲在窝棚里,听着隔壁车夫们用粗鄙的上海话聊天、吵架、抱怨,默默地模仿、记忆。晚上,他对着黄浦江浑浊的江水,一遍遍地练习着那些陌生的音节和语调,直到喉咙沙哑。
几天后,一个全新的“人”出现了。乱糟糟的花白短发,刮得铁青、布满皱纹的脸颊,佝偻的背脊,一身散发着汗臭的破旧粗布短打,一双因为即将开始的重体力劳动而磨出薄茧的手,以及一双浑浊、疲惫、写满了生活艰辛的眼睛。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十六铺码头腔调,偶尔还会蹦出一两句粗话。
就连麻子阿三再见到他时,也愣了半天,才敢确认这真的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秦二爷。
阿三弄来了一辆半旧不新的黄包车,车座上的皮子已经磨损,车轮的钢丝也有些锈迹,但还能用。又将一个写着编号的、脏兮兮的铜质号牌递给他:“二爷,从今天起,您就是‘老秦’了。车租一天一结,挣多挣少,看您自己的力气和运气。”
秦伯安,不,老秦,接过那冰冷的号牌,将它小心翼翼地挂在车把上。那号牌沉甸甸的,仿佛挂上去的不是一个牌照,而是他过往的一切。
他拉起黄包车,走出了窝棚区,融入了上海街头成千上万黄包车夫的行列。沉重的车辕压在肩头,粗糙的车把磨着手掌,每跑一步,肺部都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双腿如同灌了铅。他这才真切地体会到,底层劳动者谋生的艰难,每一分钱,都浸透着血汗。
但他没有时间去品味这艰辛。他拉着车,有意识地在法租界,尤其是在陆公馆附近的几条街道徘徊。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像一个真正等客的车夫一样,蹲在街角,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猎犬,时刻关注着陆公馆那扇紧闭的大门。
他看到陆婉晴的汽车进出,看到陆婉月的马车来往,看到陌生的新佣人采购归来,看到昔日熟悉的老面孔一个个消失……他像一个幽灵,徘徊在自己曾经守护的领地之外,用这种最卑微、最不起眼的方式,履行着他内心深处那份从未动摇的、却已被践踏得粉碎的忠诚。
他看到了陆正川有一次独自出门,想叫车,却被新管家拦下的那一幕。他看到陆正川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愤怒和最终化为的无奈与落寞。那一刻,老秦(秦伯安)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多想冲上去,像过去几十年那样,为他的大哥安排好一切,驱散他脸上的阴霾。
但他不能。他只能死死地蹲在原地,将头埋得更低,用破毡帽遮住自己的脸,用力到指节发白地攥着冰冷的车把,任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听着陆正川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回到那座看似华丽、实则已成牢笼的琉璃宫,感觉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又碎裂了一次。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法租界依旧歌舞升平。老秦拉着空车,蹒跚在回十六铺码头窝棚的路上。肩膀被车辕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两根僵硬的木头;肚子里空空如也,只有早上喝的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早已消耗殆尽。
他抬头望着陆公馆方向那片被灯火映亮的夜空,那里依旧璀璨,却与他隔着一个世界。
他现在是“老秦”了,一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卑微的黄包车夫。他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身份,失去了尊严,失去了兄弟。
他唯一剩下的,只有这具饱经风霜的躯壳,和那颗在绝望的泥沼中,依旧不肯熄灭的、名为“守护”的微弱火星。
而这火星,能在这冰冷彻骨的长夜里,燃烧多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只要他还拉得动车,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会像一头孤独而执拗的狼,徘徊在这片熟悉的领地周围,直到……生命的尽头。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他单薄的粗布短褂上,冰冷刺骨。他拉紧了衣领,缩着脖子,更深地佝偻下腰,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黄包车和更加沉重的人生,消失在上海迷离的夜雨和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