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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两个世界的崩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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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的喧嚣与那场惊心动魄的放逐,如同投入黄浦江的石子,仅仅在陆公馆这片深潭表面激起了一圈涟漪,便迅速沉底,被刻意营造的平静所覆盖。琉璃宫依旧流光溢彩,只是那光彩之下,流动的已不再是旧日的秩序与温情,而是一种冰冷、粘稠、暗藏机锋的暗流。
第二天,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铺着昂贵波斯地毯的客厅里投下斑斓却毫无温度的光斑时,变革便已悄然开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新主人般的姿态。
首先感受到这凛冽寒意的是那些在陆家服务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老佣人。
管家福伯,一个在陆正川还是码头苦力时就跟着他、为他挡过刀、年近六旬的老人,像往常一样,在天刚蒙蒙亮时便起身,仔细擦拭着客厅里那架斯坦威钢琴,检查着每一个角落是否一尘不染。这是他为陆家服务三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然而,上午九点刚过,陆婉晴便在雷绍霆一位副官的陪同下,出现在了客厅。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西洋女士西装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福伯,”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冰锥般的锐利,“你年纪大了,陆家不能一直让你这么操劳。从今天起,你回去荣养吧。账房会支给你三年的工钱,算是陆家感念你这些年的辛苦。”
福伯拿着软布的手僵在了半空,他愕然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受伤的情绪:“大……大小姐?我……我不辛苦,我还能干!老爷他……”
“这是我和婉月共同的决定。”陆婉晴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她甚至没有看福伯的眼睛,目光扫过钢琴光可鉴人的漆面,仿佛在检查是否有瑕疵,“父亲年纪也大了,需要更专业、更懂规矩的人来伺候。阿忠——”她微微侧头。
一个穿着崭新制服、眼神精明、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壮实男子应声上前,躬身道:“大小姐。”
“以后你就是陆公馆的管家。府里所有下人的调度、采买、用度,都由你统一负责,直接向我汇报。”陆婉晴吩咐道,语气如同在部署一场军事行动。
“是!大小姐放心!”阿忠,这位雷绍霆从自己军中挑选出来的“可靠”之人,声音洪亮,带着一股行伍之气。
福伯嘴唇哆嗦着,看着这个陌生的、眼神里透着精明与谄媚的年轻人,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陆婉晴,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佝偻着背,向陆婉晴鞠了一躬,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向自己那间位于后院、住了几十年的小屋。他的背影,在斑斓的光影里,显得异常苍凉。几十年的忠诚与服务,在新主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紧接着,厨房里掌勺二十余年、深得陆正川口味的老周师傅,被一位据说曾在西洋餐厅工作过、擅长制作精致西点的年轻厨师取代。理由是“父亲年事已高,饮食宜清淡健康,西式餐点更符合养生之道”。
花房里伺候了半辈子花草、能让牡丹在寒冬绽放的老花匠,被辞退,换上了婉月从法租界花店高薪挖来的、只懂插花造型的“花艺师”。
甚至连负责打扫书房、知晓陆正川所有阅读和摆放习惯的聋哑仆人阿炳,也被调去了后院负责劈柴挑水,取而代之的是婉晴带来的、识文断字、可以“顺便”留意书房往来的“机灵”小厮。
一场无声的清洗,如同瘟疫般在陆公馆内蔓延。所有带着陆正川印记的“旧人”,都被迅速、无情地拔除,换上了婉晴和婉月各自安插的“亲信”。这些新人或许专业,或许“机灵”,但他们眼中只有各自的主子,再也没有了对陆家真正主人——陆正川的那份基于岁月和情分的敬畏与忠诚。
陆正川是在午餐时分,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的恶意。
他像往常一样,在固定的时间走进餐厅,在那张象征着家主地位的、宽大的红木餐桌主位坐下。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熠熠生辉,一切看似与往常无异。但当他习惯性地等待那道他最爱吃的、浓油赤酱、鲜嫩滑爽的“响油鳝丝”时,侍者端上来的,却是一盘摆盘精美、但味道寡淡的香煎鳕鱼配柠檬汁,旁边点缀着几颗水煮西兰花。
陆正川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老周呢?我要的响油鳝丝呢?”他的声音带着不悦,目光扫向侍立在一旁的新管家阿忠。
阿忠脸上堆着职业化的、毫无温度的笑容,躬身回道:“回老爷,周师傅年纪大了,已经回乡荣养了。这是新来的陈师傅为您准备的,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少油少盐,清淡养生,对您的身体好。”
“养生?”陆正川的怒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他将手中的银筷重重拍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吃了大半辈子浓油赤酱,身体好得很!去,告诉厨房,我现在就要吃响油鳝丝!”
阿忠脸上的笑容不变,腰弯得更低了些,语气却异常坚定:“老爷,大小姐吩咐过,您的饮食健康是头等大事,不能由着性子来。而且……而且采购的单子上,今天也没有鳝鱼这项。二小姐审核用度时,说有些食材过于奢靡,能省则省。”
陆正川愣住了。奢靡?能省则省?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耳朵。他陆正川,上海滩的纱业大王,在自己家里,想吃一道家常的响油鳝丝,竟然成了“奢靡”?竟然需要“节省”?
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阿忠,想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词穷。他能骂什么?骂女儿“关心”他的健康?骂女儿“勤俭持家”?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冒犯和被钳制的感觉,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他第一次意识到,那百分之九十的股份交出去之后,他所失去的,不仅仅是财富的数字,更是对这个家,对他自己生活的绝对掌控权。
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餐厅,那盘精致的香煎鳕鱼,他一口未动。
下午,他想出门散散心,吩咐备车。然而,他在客厅里等了足足一刻钟,平时随叫随到的司机老张却迟迟没有出现。来的又是那个新管家阿忠。
“老爷,实在抱歉。”阿忠依旧是一副无可挑剔的恭敬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扎心,“张师傅家里有点急事,请假回去了。府上现在车辆调度紧张,大小姐用了一辆去拜访雷帅,二小姐用了另一辆去汇丰银行处理事务。剩下的车……暂时没有合适的司机。您看……”
陆正川死死地盯着阿忠,那双曾经让上海滩无数商人胆寒的眼睛,此刻却无法让这个新管家有丝毫动容。他明白了,不是没有车,也不是没有司机,而是他这个“退休”的老爷,用车的优先级,已经被排在了最后,甚至……已经被无形地剥夺了。
他第一次发现,他叫不动家里的司机了。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骄傲和尊严上。他想起昨天寿宴上,雷绍霆承诺的“我的部队就是您的私人卫队”,想起沈仲文保证的“最稳妥的信托基金”,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亲情堡垒”,原来崩塌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堡垒依旧在,只是主人已经换成了他的女儿们,而他,成了被软禁在堡垒深处的、无用的“前朝遗老”。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身上了楼,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他关上门,将自己隔绝在这个曾经象征着权力核心、此刻却仿佛只剩下空旷回声的房间里。
窗外,是法租界依旧繁华的街景。但他却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那寒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心底最深处,一点点弥漫开来,冻结了他的血液,他的神经。
他走到书桌前,桌上还摆放着昨天寿宴上宾客送来的、堆积如山的贺礼,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琳琅满目。他曾以为这些是权势的象征,是他人生的丰碑。此刻看来,却像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冰冷的殉葬品。
他伸出手,想要拿起一方他最喜爱的鸡血石印章,手指却在触碰到那温润石质的前一刻,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下。
权力,如同流沙,当他紧紧攥在手中时,感觉坚不可摧;一旦松开,便瞬间流逝,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掌心,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巨大的虚无与恐慌。
楼下,隐约传来陆婉月指挥着新来的花艺师更换客厅鲜花的声音,那娇嗲而充满活力的语调,此刻听在他耳中,却如同胜利者对失败者最后的嘲弄。
琉璃宫,还是那座琉璃宫。只是宫殿的主人,已经悄然易位。而他,陆正川,这个曾经的建造者和主宰者,如今却成了宫殿里最昂贵、也最可有可无的一件……摆设。
夜,渐渐深了。
陆公馆依旧灯火通明,但那光芒,再也照不进陆正川那颗逐渐冰冷、逐渐沉沦的心。他独自坐在书房的黑暗中,听着公馆里陌生的脚步声,感受着那种无处不在的、被架空、被监视、被缓慢剥夺一切的窒息感。
这,仅仅是他漫长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