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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另一个人旳注视 ...

  •   南方的春天,空气里总浮着一层湿漉漉的、粘稠的暖意,梧桐絮飘飘洒洒,落在人肩头,惹来几声细微的、不耐的咳嗽。他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物理竞赛题集,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准备回教室。

      脚步有些匆忙,因为下一节是班主任的课,迟到不得。

      就在楼梯转角,他险些撞到一个人。是个女孩,抱着一摞厚厚的作业本,本子堆得高过了她的下巴,摇摇欲坠。

      她似乎吓了一跳,微微后仰,最上面几本滑落下来,“啪嗒”几声,散落在光洁的地砖上。
      “对不起!”唐文清连忙道歉,弯腰帮忙去捡。
      手指触到作业本冰凉的塑料封皮时,他听到一个很轻、却很清晰的声音:“没关系。”
      他抬起头。

      女孩也正蹲下身,伸手去捡另一本。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那是一双很安静的眼睛,瞳仁是深褐色的,像浸润在清泉里的琉璃,很亮,却没什么情绪,平静得近乎疏离。

      她皮肤很白,是那种不见阳光的、象牙般的白,衬得下颌线有些过分清晰。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领口规整地翻好,露出一截纤细的、白皙的脖颈。

      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额前有几缕碎发,被窗外漏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拂动。

      只是匆匆一瞥。

      她很快收回视线,低着头,迅速而有序地将散落的作业本重新摞好,抱在胸前。

      动作很稳,没有再看唐文清第二眼,只微微颔首,便侧身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脚步不疾不徐,背脊挺得很直,像一棵在风中也不会轻易弯腰的小白杨。

      唐文清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本捡起来的作业本,封皮上写着班级和名字:初二(三)班,许栀葭。

      字迹工整清秀,力透纸背。

      他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光晕里,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

      像平静的湖面,被一粒极其微小的石子击中,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没什么特别的。
      他想。
      只是一个差点撞到的、安静的、有点过分瘦削的女生而已。

      然而,有些印记,一旦落下,便难以磨灭。
      之后的日子里,他开始不自觉地,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捕捉到那个挺直而沉默的身影。
      早操时,她总是站在队伍前列,动作标准却略显僵硬,眼神放空,不知望向何处;课间,她很少离开座位,总是伏在桌上写写画画,侧脸专注;去食堂的路上,她总是独来独往,步伐很快,目不斜视;放学后,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背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慢慢走向车棚。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许栀葭。

      知道了她是年级里常年稳居前三的学霸,是老师口中“沉稳踏实、不用操心”的典范,是同学眼里有些孤僻、不太好接近的“书呆子”。

      他坐在她斜后方的教室,隔着一排桌椅和一条过道。

      偶尔,他的目光会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落在她低垂的后颈,或者握着笔的、有些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指上。

      她解题时喜欢微微蹙眉,嘴唇无意识地抿着,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阳光好的时候,光线会穿过窗户,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她眨眼,轻轻颤动。

      很寻常的画面。

      在枯燥的、日复一日的校园生活里,这样的画面随处可见。

      可不知为什么,唐文清就是记住了。

      记住了她低头时脖颈弯出的弧度,记住了她思考时无意识咬笔杆的小动作,记住了她偶尔望向窗外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淡的茫然。
      像一幅色调清冷、笔触细腻的素描,在他心里,慢慢勾勒出轮廓。

      真正让他心里那点模糊的在意,变成某种更清晰的东西,是在一次全市的作文竞赛颁奖典礼上。
      他得了二等奖,坐在台下。

      一等奖的领奖者,就是许栀葭。

      她穿着略显宽大的校服,走上台,从校长手里接过奖状和奖品。

      台下掌声雷动,闪光灯亮成一片。
      她站在台上,背脊挺得笔直,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和刺眼的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兴奋,没有羞涩,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微微鞠躬,动作标准得像演练过无数遍。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掠过台下,没有在任何一张脸上停留,只是空洞地、礼貌地,看着前方。

      那一刻,唐文清忽然觉得,台上那个被光环笼罩的女孩,很孤独。

      不是形单影只的孤独,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孤独。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闷闷的疼。
      说不上来为什么。

      后来,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收集关于她的、零碎的信息。

      从别人偶尔的谈论中,从老师偶尔的提及中,从她极少更新的、只有转发学习资料的社交账号动态里。
      他知道了她父母似乎关系不太好,母亲对她要求极为严格;知道了她周末几乎从不出去玩,总是在图书馆或家里学习;知道了她似乎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总是独来独往。
      每多知道一点,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就加深一分。

      像是观察一株生长在背阴处的、安静的小植物,想知道它为什么会选择那里,想知道它是否需要阳光,又或者,它本身就在散发一种微弱而倔强的、属于自己的光。

      初三那年,学业压力陡然增大。黑板旁边的倒计时牌,数字一天天变小,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或多或少的焦虑。
      唐文清成绩不错,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八中,问题不大。

      但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更具体、也更遥远的目标——他要考进八中的理科重点班。
      因为以许栀葭的成绩,她必定会去那里。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随即,是一种混合着隐秘悸动和淡淡羞愧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在觊觎一件不属于自己、甚至可能永远无法靠近的珍宝。

      但目标一旦确定,就像在心里生了根。

      他比以前更用功,刷题到深夜,困了就掐自己大腿。
      母亲心疼他,劝他别太拼,考上一中普通班也不错。
      他只是摇摇头,说:“我想去最好的。” 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仿佛那样,就能离那束安静而遥远的光,更近一些。哪怕只是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呼吸同样的空气,偶尔能看一眼她挺直的背影,也好。
      中考放榜,他超常发挥,以压线的成绩,惊险地挤进了八中理科重点班的录取名单。
      看到自己名字和“许栀葭”三个字出现在同一张红色榜单上,中间隔着十几个人时,他站在喧闹的人群外,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心里却像有清凉的泉水缓缓流过,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喜悦。
      他做到了。
      虽然,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曾经为了这样一个微小的、关于“靠近”的可能,在无数个深夜里,与困意和难题死磕。

      高中开学,分班名单贴出来。他紧张地一行行看下去,在“高一(一)班”的名单里,看到了“许栀葭”,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唐文清”。
      他们在一个班。

      那一刻,心跳如擂鼓。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别处,怕被人发现他眼底那藏不住的、细碎的光。

      然而,真正的靠近,远比想象中艰难,也……平淡得多。

      许栀葭依旧是那个许栀葭。

      安静,刻苦,成绩拔尖,担任班长,做事一丝不苟。

      她的人缘似乎比初中时好了一些,但依旧独来独往的时候居多。

      她坐在教室前排靠窗的位置,他坐在中后排。

      直线距离不过几米,却像隔着无形的鸿沟。
      她很少主动与人交谈,除非是必要的公事。
      她的世界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坚硬的壳,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包括他。

      唐文清尝试过,用最不起眼的方式靠近。

      收发作业时,刻意绕路经过她的座位,将本子轻轻放在她桌角,换来她一声低不可闻的“谢谢”,和并未抬起的头。

      小组讨论时,努力提出有见地的想法,希望她能看过来一眼,但她多数时候只是垂着眼,快速记录,偶尔点头,目光不曾在他脸上停留超过一秒。

      体育课自由活动,他会在篮球场边,假装休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树荫下看书的、那个安静的身影。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仿佛周围一切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他就像一棵长在远处的树,默默注视着另一棵更挺拔、也更孤独的树。

      看得见她迎风舒展的枝叶,看得见她努力向上的姿态,甚至看得见她偶尔流露出的、细微的疲惫。

      但他们的根,深埋在不同的土壤里;他们的枝叶,从未有过交集。

      他甚至不敢制造一阵风,去拂动她的叶片,怕惊扰了她的宁静,也怕暴露了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

      暗恋是什么滋味?唐文清太明白了。

      是舌尖一点化不开的涩,是心里一团无声燃烧的火,是夜深人静时,反复咀嚼那些微不足道的、关于她的细节时,泛起的、细密的甜与酸。

      是看到她被难题困住时,想上前帮忙又怯于开口的踌躇;是听到她咳嗽,下意识攥紧口袋里那盒未拆封的润喉糖的指尖;是得知她月考又是第一时,心底涌起的、混杂着骄傲与失落的复杂情绪——骄傲于她的优秀,失落于彼此之间那仿佛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

      他以为,这样默默地看着,就够了。

      直到,他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大概是在高一下学期,他察觉到,许栀葭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个固定的、不易察觉的落点。
      那个落点,不在黑板,不在书本,不在窗外,而在——斜后方,靠过道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个男生,叫陈家向。

      起初,唐文清以为只是巧合。

      毕竟陈家向成绩也好,人缘也好,打球也帅,是班里乃至年级的风云人物。

      女生多看两眼,再正常不过。
      可渐渐地,他发现了不同。
      那不是普通女生对风云人物的欣赏或好奇。
      那目光,太隐蔽,又太专注;太仓促,又太留恋。
      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瞥一眼,又迅速收回,生怕被人发现。

      可那一眼里蕴含的东西,太多,太沉。有不易察觉的紧张,有小心翼翼的探究,有瞬间的失神,还有……一种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细微的亮光。

      唐文清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太熟悉那种眼神了。

      因为他在镜子里,在自己看向她时,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那是喜欢一个人时,才会有的,藏不住又拼命想藏住的眼神。

      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

      他看到她会在陈家向回答问题时,不由自主地停下笔,侧耳倾听,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到她在收发作业,轮到陈家向时,动作会微不可察地顿一下,指尖捏着本子的边缘,有些发白;看到她在运动会上,明明对比赛不感兴趣,却会在男子一千五百米比赛时,站在人群边缘,目光紧紧追随着跑道上那个矫健的身影,直到他冲过终点,才像松了口气般,悄悄转身离开;看到她在某个雨天,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出神,而教室后排,陈家向正和李言澈笑闹着,商量放学后去哪家店躲雨。

      那些细节,像散落的珍珠,被他一颗颗捡起,串成一条清晰的链子,指向一个他不愿承认、却又无法否认的事实——许栀葭,他默默注视了那么久的女孩,心里装着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是陈家向。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将他心底那点微弱的、暗自燃烧的火苗,浇得透心凉。随之而来的,不是嫉妒,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和一种……奇异的、感同身受的悲哀。

      他嫉妒陈家向吗?或许有一点。

      嫉妒他可以那么自然地坐在她附近,和她讨论题目;嫉妒他打球时,能吸引那么多目光,或许也包括她的;嫉妒他活得那么恣意张扬,仿佛天生就该站在光里。

      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是啊,那样光芒万丈的陈家向,和安静优秀的许栀葭,站在一起,该是多么……相配。无论是家世、成绩、还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而他唐文清,一个沉默的、不起眼的、除了成绩尚可之外毫无特色的男生,拿什么去比?
      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望那份独一无二的注视?
      他甚至,有些理解许栀葭。理解她为什么会喜欢上陈家向。

      那个人,像一团热烈的、不受拘束的火,轻易就能照亮她那片沉寂的、有些灰暗的世界。
      而他唐文清,自己也不过是另一棵沉默的树,如何能给予她渴望的光和热?

      于是,他更加沉默了。

      将那份刚刚萌芽、还未及宣之于口的情愫,更深、更紧地埋进心底。他依旧远远地看着她,只是目光里,多了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惜与叹息。

      他看着她因为陈家向偶然的靠近而瞬间绷直的脊背,看着她因为对方一句无心的玩笑而微微泛红的耳尖,也看着她因为察觉到自己失态而迅速恢复的、冰冷的面具。

      他看着她在这场无望的暗恋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欢喜着,忐忑着,自我折磨着。
      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他太明白那种滋味了。

      求而不得,患得患失,将所有细枝末节放大,反复咀嚼,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来回摆荡。
      他心疼她,却又无法宣之于口。

      他甚至隐隐觉得,陈家向对许栀葭,也并非全无感觉。
      那些“顺手”递过去的伞,那些课间“恰好”多出来的零食,那些讨论题目时,落在她发顶的、不易察觉的专注目光……或许,也藏着一些特别的意味。
      但这个发现,并未让他感到安慰,反而让他更觉悲凉。
      如果两情相悦,却因种种原因未能靠近,那该是多大的遗憾?
      高二文理分科,他们依旧在同一个理科重点班。
      许栀葭还是班长,陈家向依旧活跃。唐文清依旧坐在中后排,像一个安静的旁观者,注视着舞台上无声上演的、与他无关的悲欢离合。
      他看到她更拼了命地学习,似乎想用成绩来证明什么,或者掩盖什么。

      他看到她和陈家向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微妙的张力,时而靠近,时而疏远,像两只试探着伸出触角、又飞快缩回的蜗牛。他看到她在跨年那晚,被陈家向叫出去,很久才回来,眼睛有些红,但整个人却似乎放松了一些?他说不清。

      他只看到,在那之后,她和陈家向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依旧不常说话,但偶尔交汇的眼神,递东西时指尖轻微的触碰,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旁人难以介入的磁场。

      唐文清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在那磁场面前,彻底熄灭了。

      不是熄灭,是主动掐灭了。

      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连入场券都没有拿到,就已经出局了。

      他的暗恋,从始至终,只是一场无人知晓的、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戏台上只有他一个人,唱着无人喝彩的默剧。
      而真正的男女主角,正在另一个平行的时空里,上演着属于他们的、或许同样充满遗憾、但至少曾有交汇的故事。

      他不再刻意寻找她的身影,不再费心收集关于她的消息。

      他将所有精力投入学习,用题海将自己淹没。
      只有在极偶尔的、猝不及防的瞬间,比如看到她因为一道题解出而微微弯起的嘴角,比如听到她感冒时略带鼻音的发言,比如瞥见她独自站在走廊尽头望着天空发呆的侧影时,心里才会泛起一丝细微的、熟悉的钝痛。
      但那痛很快就会被更汹涌的公式和定理冲散。
      他以为,这样就好。

      将喜欢默默收藏,变成青春纪念册里一页泛黄的、无人在意的书签。

      直到那天,班主任宣布,陈家向要转学了。
      消息来得突然,班里一片哗然。唐文清下意识地,第一时间,看向了许栀葭的方向。她坐在那里,背脊依旧挺直,捏着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瘦削的肩膀。

      那一刻,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不是为自己那点无望的念想,而是为她。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内心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又是怎样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表面那点摇摇欲坠的平静。

      他看着陈家向走上讲台,用那种一贯的、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告别的话,目光扫过台下,似乎在她那个方向,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他也看着许栀葭,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她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紧紧抿着的、失去血色的唇,泄露着一丝崩溃的迹象。
      放学后,人群散去。

      唐文清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直到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人。

      他看到许栀葭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侧脸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格外苍白,脆弱。他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他有什么立场?询问?那无异于揭开她的伤疤。
      他只能像个卑劣的偷窥者,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她独自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离别与伤痛。
      然后,在她终于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教室时,悄悄跟在她身后,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确保她安全地走到了公交车站,上了车,才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她苍白的侧脸,和那双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手。
      他心里充满了无力的愤怒,为她的伤心而愤怒,也为自己这该死的、无能为力的旁观而愤怒。
      他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的沉默和怯懦。
      后来,陈家向真的走了。他的座位空了,很快被新调来的同学填补。

      教室里的生活依旧继续,刷题,考试,排名。
      许栀葭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她依旧是最用功的那个,成绩依旧稳居前列。

      只是,她变得更沉默了,眼神里那种偶尔会流露出的、极淡的光,彻底熄灭了。

      她像一台上了发条的学习机器,精准,高效,也冰冷。
      唐文清知道,有些东西,随着那个人的离开,彻底死去了。
      不是消失,是沉入了更深、更暗的海底,再也无法打捞。
      高考,许栀葭毫无悬念地成了市理科状元,风光无限。

      唐文清考得也不错,去了清华大学,毕业散伙饭她没来。听说她直接去了北京,参加清华的夏令营。

      他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八中空旷的校门口,最后看了一眼那栋熟悉的、爬满绿藤的教学楼。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知道,关于这座城市,关于这所学校,关于那个沉默的、挺直的背影的所有记忆,都将被封存于此。

      他将去往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而那个他默默注视了五年的女孩,将去往更广阔的天空,拥有他无法想象的、光芒万丈的未来。
      他们的人生轨迹,至此,将彻底分开,再无交集。
      大学四年,他按部就班地学习,参加社团,考研,找工作。生活忙碌而充实。

      他偶尔会从老同学的朋友圈,或者年级群零星的聊天中,得知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保研了,发论文了,得奖了……每一条消息,都印证着她正沿着一条辉煌的、笔直的道路,飞速前进,将他远远甩在身后。他平静地听着,心里再无波澜。

      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早已被时光打磨成心底一粒光滑的鹅卵石,偶尔触摸,只剩温润的凉意,再无刺痛。

      直到那年秋天,他因为一个项目,出差回到家乡小城。

      项目结束得早,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八中门口。
      学校已经搬到了新校区,老校区显得有些寂寥。
      他站在锈迹斑斑的栅栏门外,看着里面熟悉的操场、爬满爬山虎的实验楼,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看到了公告栏上贴着的海报——“优秀校友返校分享会”。

      海报上,印着几个校友的照片和简介。他的目光,瞬间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那是许栀葭。
      照片上的她,穿着得体的小西装,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雅的脖颈。

      她对着镜头微微笑着,笑容标准,自信,眼底有光,是那种经过顶尖学府淬炼、见过广阔世界后,才有的、从容沉稳的光。

      简介栏里写着她的成就:清华直博,发表多篇顶刊论文,荣获多项奖学金……金光闪闪,令人仰望。

      他站在海报前,看了很久。

      心里很平静,甚至有一丝淡淡的、为她高兴的欣慰。
      看,她果然飞得很高,很远。

      挣脱了所有的枷锁,去了她想去的地方。
      分享会那天,他去了。

      坐在礼堂后排不起眼的角落。

      看着她走上台,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从容不迫地演讲,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清晰,冷静,充满力量。

      她谈到学习方法,谈到时间管理,谈到心态调整。
      她回答学弟学妹的问题,思维敏捷,条理清晰。
      她真的,和记忆中那个沉默的、有些紧绷的少女,判若两人了。

      岁月和经历,将她打磨得更加耀眼,也更加遥远。

      直到那个女生站起来,问她要一句祝福语。
      她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对着话筒,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那四个英文单词:“Break the chains.” 接着,她用中文解释:“它的意思是,挣脱枷锁。”

      “愿我们都不要被枷锁束缚,更勇敢地朝自由、朝未来奔跑。”

      声音落下,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唐文清坐在角落,没有鼓掌。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陌生的许栀葭,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很多年前,那个蹲在楼梯转角捡作业本、抬起头来时眼神安静疏离的少女;是那个在颁奖台上目光空洞、背脊挺直的少女;是那个在篮球场边树荫下看书、睫毛上洒着阳光碎金的少女;是那个听到某人要转学、死死捏着笔、指节发白的少女……

      挣脱枷锁。

      她做到了吗?唐文清想。

      从外表看,她无疑做到了。她挣脱了家庭的束缚,学业的压力,小城的局限,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

      可是,为什么他在她说到“枷锁”两个字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释然,有坚定,但似乎……也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怅惘?
      是因为,有些枷锁,是无形的,是长在心里的吗?
      比如,那段无疾而终的、深埋心底的暗恋?
      比如,那个曾经让她欢喜让她忧、最终悄然离场的少年?

      她挣脱了看得见的枷锁,那看不见的呢?
      那些深夜独自咀嚼的酸涩,那些无人知晓的心动,那些最终沉入时光海底的遗憾……它们,真的也能被挣脱吗?

      唐文清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台上那个侃侃而谈、鼓励学弟学妹勇敢追梦的许栀葭,很美,很强大,却也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悲伤。

      他仿佛看到,那个真实的、会紧张、会害羞、会偷偷难过、会为一个人心跳失序的少女,被她自己,连同那些沉重的过往一起,小心翼翼地封存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然后戴上了这副无懈可击的、优秀成熟的成年人面具。
      分享会结束,人群散去。

      唐文清没有上前打招呼。

      他看着她被学弟学妹们围住,微笑着解答问题,然后在校领导的陪同下离开。他站起身,从侧门悄然离开。

      走出礼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抬头看了看湛蓝如洗的天空。

      秋高气爽,是个适合告别的好天气。

      再见了,许栀葭。

      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不是对那个台上光芒万丈的学姐许栀葭说,而是对记忆里,那个沉默的、挺直的、会为一道难题蹙眉、会在树荫下安静看书、会在看到某人时眼底闪过细碎光芒的、十六七岁的少女许栀葭说。

      谢谢你,曾在我的青春里,留下过一道安静而美好的侧影。

      虽然,你从来不知道。

      也谢谢你,最终挣脱了枷锁,飞向了属于你的辽阔天空。
      虽然,那天空下,不再有我的目光追随。
      我的暗恋,始于那个飘着梧桐絮的、平凡的春日午后,终结于这个秋高气爽的、你光芒万丈的演讲台上。

      它从未开始,也无需结束。它只是我青春岁月里,一段无声的、漫长的注视,一场一个人的、盛大的独角戏。

      如今,戏已落幕,观众散场。

      我也该转身,走向我自己的、平凡却真实的人生了。

      唐文清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渐渐远去的、熟悉的校园轮廓,然后转过身,汇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融入了无数相似的、匆忙的背影之中。

      远处,不知哪家店铺的音响,飘来一首旋律轻缓的老歌,歌词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青春是段跌跌撞撞的旅行,
      拥有着后知后觉的美丽……
      来不及感谢是你给我勇气,
      让我能做回我自己……”

      他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仰起头,迎着阳光,深深吸了一口秋天清冽的空气。

      嘴角,缓缓地,勾起一抹极淡的、释然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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