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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听说 ...

  •   那一晚,在不离别奶茶店里,那句“你最看好的人,就是你”,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许栀葭死寂多年的心湖里,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混乱的涟漪。
      然而,石子的投掷者本人,却似乎并未在意这涟漪的走向。

      自那天匆匆一别,陈家向并未如她潜意识里隐秘期盼的那样,频繁地、以某种不容忽视的姿态,重新闯入她的生活。

      没有突如其来的信息,没有刻意的邀约,没有进一步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叩问”。
      他像一颗短暂划过她天际的流星,留下一道灼目的轨迹和震耳欲聋的余响,便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后,仿佛那场重逢,那句问询,那些在昏暗灯光下意味不明的对视,都只是她因久别重逢而过度敏感的神经,编织出的一场逼真幻梦。

      许栀葭的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它固有的、高速而精密的轨道。

      研一的课程压力不小,导师新接的横向项目时间紧迫,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文献、数据和代码的海洋里。

      实验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映着她伏案时清瘦而专注的侧影。

      她依旧是那个优秀的、令人瞩目的许栀葭,冷静,高效,仿佛一台永不疲倦的学习机器。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片被短暂搅动的湖面之下,暗涌从未停歇。

      那句“你有挣脱枷锁吗?”像一个幽灵,一个咒语,在每一个思绪松懈的间隙,悄然浮现,拷问着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她开始不自觉地、更多地留意起那些可能与他有关的、细枝末节的信息。

      这并非刻意搜寻,更像是一种被触发的、不受控制的神经反射。

      偶尔刷到高中校友群沉寂已久后蹦出的、关于校庆筹备的零星消息,她会指尖停顿,快速扫过每一个名字,没有他,便面无表情地划走。

      路过篮球场,听到里面传来的喧哗和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她会下意识地放缓脚步,目光在那些奔跑跳跃的身影间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加快步伐离开,仿佛那声音和画面是某种需要避开的、危险的诱惑。

      甚至,在图书馆偶然瞥见有人用着和他当年同款的、磨砂黑色按压式中性笔,她的心跳都会漏掉半拍,随即涌上一阵对自己这种“草木皆兵”状态的、深深的厌弃。

      她变得比以往更沉默,更习惯于独处。

      周末岑溪约她逛街、看电影,她十有八九会以“赶项目”、“看文献”为由推掉。她需要这种绝对的、不被打扰的独处,来消化内心那些纷乱如麻、又无法与人言说的情绪。
      她害怕任何外界的声响和人群的热闹,会打破她勉强维持的内心平衡,让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关于过往的潮水,冲破堤坝,将她淹没。

      那是一个寻常的、有些闷热的周四下午。
      许栀葭刚结束一场组会,抱着厚厚的文献和笔记本电脑,从学院楼走出来。阳光白晃晃的,晒得柏油路面发烫,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特有的、慵懒而燥热的气息。

      她低着头,盘算着晚上要跑的数据模型,步履匆匆,只想快点回到有空调的宿舍。
      “栀葭!等等!”
      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唐果果正从旁边的岔道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唐果果高考后去了南方一所不错的大学,学传媒,没想到会在校园里遇到。

      “果果?”许栀葭有些意外,停下脚步,嘴角扯出一个礼貌的弧度,“这么巧。”
      “是啊!我来找我们学校交换过来的同学玩,顺便来你们学校蹭个食堂,没想到遇见你!”唐果果跑近了,气息微喘,打量着许栀葭,眼睛亮晶晶的,“哇,栀葭,你越来越有范儿了!学霸气质拉满!”

      许栀葭被她夸张的语气逗得微微弯了下嘴角,那笑意很浅,未达眼底。“你也是,更漂亮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近况。

      唐果果性格活泼,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叽叽喳喳地说着各自大学里的趣事,抱怨着专业课的变态,吐槽着食堂的饭菜。

      许栀葭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简短地应和一声。

      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有隐隐的蝉鸣。
      一切平常得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某个悠闲的课间。

      直到唐果果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些神秘兮兮,又带着点分享八卦的兴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哎,对了,栀葭,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什么?”许栀葭心不在焉地问,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只停在灌木丛上的灰喜鹊身上。
      “就陈家向啊!”唐果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你肯定不知道”的笃定和迫不及待要分享的雀跃,“他好像有女朋友了!”
      “嗒”的一声轻响。

      是许栀葭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因为手臂突然的僵硬和卸力,边缘磕在了硬质文献文件夹的棱角上。
      声音不大,在嘈杂的校园背景音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只灰喜鹊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许栀葭的目光,还停留在灰喜鹊消失的那片空荡荡的枝头,没有动。

      脸上的表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上一秒那个礼貌的、微微弯起的弧度上。
      只是那弧度,有些僵,有些冷,像一张戴久了、忘记摘下的、不合时宜的面具。

      “啊?你没听说啊?”唐果果没注意到她细微的异常,或者说,注意到了,但只当她是和自己一样,被这个“新闻”惊到了。

      她继续用那种带着点羡慕、又有点感慨的语气说着,“我也是前两天才听周牧说的。你知道的,周牧跟陈家向关系一直不错,虽然家向后来出国了,但他们好像还有联系。”
      许栀葭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从空枝头移开,落回到唐果果脸上。

      她的眼珠转动得有些滞涩,仿佛生了锈的轴承。

      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静止的阴影。
      “是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平稳,甚至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表示惊讶的微微上扬尾音,像在回应一个无关紧要的、关于天气的闲聊。“什么时候的事?”

      “就最近吧,好像也就这几个月的事?”唐果果歪着头想了想,“听周牧说,好像是家里长辈介绍的,相亲认识的。女方条件挺好的,长得也挺可爱,叫……叫什么来着?哦对,闻希!听说性格挺开朗的,跟家向那种……嗯,有点闷骚的性格,应该挺互补的吧?”

      唐果果说着,自己笑了起来,似乎觉得“闷骚”这个词形容陈家向很贴切。

      她没有察觉到,对面许栀葭的脸色,在“相亲”、“闻希”、“可爱”、“开朗”、“互补”这些字眼接连蹦出来时,一点一点地,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像实验室里崭新的A4打印纸,白得近乎透明。

      “听说那女孩也是名校毕业的,学艺术的,搞设计的,气质很好。家向家里好像挺满意的……”唐果果还在絮絮地说着,语气里满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钦羡,“唉,所以说啊,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当年在学校,多少女生明里暗里喜欢他啊,他倒好,跟个绝缘体似的,谁也没见他跟哪个女生走得特别近。没想到最后还是走了相亲这条路,不过听起来还挺靠谱的……”

      阳光很烈,晒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灼热的刺痛感。

      可许栀葭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起,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冰凉一片。

      怀里抱着的文献和电脑,忽然变得沉重无比,压得她手臂发酸,几乎要抱不住。耳边唐果果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渐渐模糊、扭曲,变成了一片嗡嗡作响的、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
      只有那几个词,像淬了冰的钉子,一下一下,清晰地凿进她的耳膜,凿进她空洞的胸腔里——
      相亲,闻希、可爱、开朗、互补。
      家里满意。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钝钝的刀子,慢条斯理地、反复地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
      不很疼,却带着一种绵长的、令人窒息的钝痛,和一种深重的、冰冷的荒谬感。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问她“谈恋爱了吗”,不是试探,不是好奇,只是……随口一问?或者,是一种隐晦的告知?在他已经有了“家里满意”、“条件挺好”、“性格互补”的相亲对象之后,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问她这个“老同学”、“老熟人”的现状?

      那句“你最看好的人,就是你”,言犹在耳,带着他特有的、听不出真假的温和与鼓励。
      此刻回想起来,却像一句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她是他“最看好的人”?看好什么?看好她继续困在过往的枷锁里,作茧自缚,独自沉沦,而他却早已轻装上阵,甚至迈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有了“家里满意”的、“可爱开朗”的伴侣?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沉闷的、仿佛被重物狠狠撞击过的闷痛。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缓慢扩散的、沉重的窒息感,像溺水的人,慢慢沉入冰冷的海底,看着头顶的光亮越来越远,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栀葭?栀葭?”唐果果的声音将她从那片冰冷的窒息中拉回些许,“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中暑了?这太阳太毒了,我们找个阴凉地方说话吧?”

      许栀葭猛地回过神,对上了唐果果关切中带着点疑惑的目光。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片空洞的、近乎死寂的茫然,已经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换上了一层薄薄的、脆弱的平静。只是那平静的底色,是惨白的,像暴风雪过后的荒原。
      “没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水泥地面,“可能有点低血糖。刚开完会,没吃东西。” 这个借口拙劣而仓促,但她已顾不上了。

      “哎呀,那赶紧去吃点东西!”唐果果不疑有他,连忙说,“走走走,我知道你们学校西门有家甜品店不错,我请你吃块蛋糕,喝点冰的缓一缓!”
      “不用了,果果。”许栀葭摇摇头,动作有些僵硬,“我实验室还有数据要跑,得马上回去。下次,下次我请你。” 她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个极其勉强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扭曲的笑容,试图让拒绝显得不那么生硬。
      唐果果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额角细密的冷汗,有些担心,但看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坚持:“那……行吧,你赶紧回去休息,吃点东西。我们加个微信吧,以后常联系!”

      许栀葭机械地掏出手机,扫了码,添加好友。
      指尖冰凉,触碰到温热的手机屏幕,带来一阵轻微的麻痹感。

      “那我先走了啊,你保重身体!”唐果果挥挥手,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显然还在为刚才分享的“八卦”而微微兴奋。

      许栀葭站在原地,看着唐果果轻快的背影汇入人流,直到消失不见。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校园里人来人往,喧嚣而充满生机。

      可她站在那里,却感觉像站在一个透明的、隔音的玻璃罩里,外面的光影、声音、温度,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传达不到她的感官。
      只有怀里文献和电脑沉甸甸的重量,和胸腔里那股冰冷的、不断下坠的钝痛,是真实的。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路边一棵梧桐树的阴影下。
      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体内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她仰起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看向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白晃晃的天空。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视线开始模糊,有水汽迅速聚集,氤氲了那片刺目的亮白。

      不能哭,不能在这里。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那尖锐的疼痛,勉强拉回了她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将那股汹涌而至的酸涩狠狠逼退。

      然后,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一次,两次,三次……直到胸腔里那阵闷痛稍缓,直到指尖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

      她重新抱紧怀里的东西,挺直了背脊,迈开脚步,朝着实验室的方向走去。

      步伐起初有些虚浮,但越来越稳,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

      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又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能将刚才听到的一切,连同心里那片骤然坍塌的废墟,远远地甩在身后。

      回到实验室,关上门,将电脑和文献放在桌上。
      动作平稳,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实验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冷气扑面而来,激得她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郁郁葱葱的树冠和远处操场上奔跑的身影,目光没有焦点。

      原来,这就是答案。

      对她那句未能出口的、无声的诘问——“你不就不喜欢我吗?”——最直白,也最残忍的回应。
      不是不喜欢。
      只是,他的喜欢,他的未来,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她的位置。
      她所有的纠结、痛苦、自我折磨、小心翼翼的靠近和惊慌失措的远离,她以为的、那些晦暗不明的心动瞬间和隐秘的、只有她一个人珍藏的回忆,于他而言,或许只是青春岁月里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一个还算聊得来的旧日同窗,一个“最看好的”、但终究是“外人”的、值得鼓励一下的“老同学”。
      他甚至,都不需要亲自来告诉她这个“答案”。
      只需通过旁人无关痛痒的闲聊,便像随手拂去肩头一片落叶般,将她那点微不足道、藏匿至深的心事,碾落成泥,再随意地踩进尘土里。

      “相亲”。“家里满意”。“可爱开朗”。“互补”。
      多么现实,多么理智,多么门当户对。

      而她呢?她是什么?是高中时代那个阴郁、沉默、除了成绩一无是处、只会用疏离和冷漠来掩饰内心慌乱的班长?

      是那个需要他“看好”、需要他“鼓励”、需要他问一句“你有挣脱枷锁吗”的、可怜又可悲的暗恋者?

      多么可笑。

      她还曾为那句“你最看好的人”而心绪起伏,辗转反侧。

      原来,那不过是一句客套的、居高临下的鼓励,如同施舍给路边乞丐的一枚硬币,轻飘飘,不值一提。

      胸口那处闷痛,渐渐被一种更尖锐、更清晰的刺痛所取代。

      那是一种被彻底否定的耻辱,一种自作多情的难堪,一种长达数年、自我构建的虚幻楼阁轰然倒塌后的、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狼狈。

      她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
      她掬起一捧,用力扑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看啊,许栀葭。

      这就是你。

      这就是你暗恋了整整一个青春的人,最终给出的答案。

      干净,利落,不留一丝余地。甚至,都不屑于亲自来宣判。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镜中人回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也好。这样也好。

      悬了多年的刀,终于落下。

      虽然疼,虽然鲜血淋漓,但至少,不用再日夜悬心,猜测那刀刃何时落下,以何种方式落下。

      钝刀子割肉,才是最折磨的。如今,一刀毙命,痛快。
      她擦干脸,走回座位,打开电脑。

      屏幕亮起,映出她依旧苍白、但已恢复了几分平静的脸。

      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寒潭。她移动鼠标,点开那个运行到一半的数据模型,密密麻麻的代码和图表在屏幕上展开。
      目光落在那些跳跃的数字和曲线上,它们曾经是她全部的世界,安全,有序,可控。
      现在,它们依然是。

      她深吸一口气,将脑海里所有纷乱的、令人窒息的念头,连同那张或许“可爱开朗”的、名叫“闻希”的女生的模糊面孔,一起强行剥离,压缩,扔进心底最深、最暗的角落,然后重重地盖上盖子,落锁。

      然后,她开始敲击键盘。

      指尖冰冷,但动作稳定。

      一行行代码在屏幕上流淌,一个个参数被调整,复杂的图表随之变幻。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专注,锐利,仿佛刚才那个在梧桐树下几乎崩溃的人,只是镜中一个虚幻的倒影。

      也好,从今往后,再无挂碍,也再无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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