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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再次遇见 ...

  •   清华园的银杏黄了又落,落了又生,四个轮回。
      时间在未名湖畔的石凳上,在图书馆通明的灯火里,在实验室仪器的嗡鸣声中,安静而迅疾地滑过。

      许栀葭的本科生涯,像一卷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运转的胶卷,平稳、清晰、毫无波澜地向前推进。
      她依旧优秀。

      绩点名列前茅,奖学金拿到手软,教授的青睐,同学的敬佩,学弟学妹仰慕的目光……一切似乎都与高中时代并无二致,只是舞台更大,灯光更亮,掌声更响。她依旧是那个标杆,那个榜样,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陈家向这个名字紧随其后,她稳居“第一”的位置,却再也没了当初那种“追赶”或“被追赶”的、带着刺痛与隐秘兴奋的实感。

      高处不胜寒,有时她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镁光灯有些刺眼,她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湖,连一丝涟漪也无。

      她选择了一个颇受欢迎却也竞争激烈的工科专业。

      课业繁重,实验密集,项目接连不断。她把自己投入其中,用无尽的忙碌填满所有时间缝隙。

      参加社团,进课题组,跟着导师做项目,假期实习……日程表密密麻麻,没有一丝空隙。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那颗习惯了高速运转、一旦停歇就会陷入某种茫然与虚空的心,找到继续跳动的节奏。

      室友有时会打趣她:“栀葭,你是铁打的吗?都不需要休息?”她只是笑笑,不说话,低头继续看文献,或者敲代码。

      不是不需要休息,而是不敢。

      一旦停下来,那些被深埋的、带着桂花香和烟火气的记忆碎片,就会像水底的沉渣,悄无声息地泛起,搅得她心神不宁。

      远离了家乡那座小城,也远离了母亲赵慧无孔不入的审视和父亲长久的沉默。

      大学在另一座繁华的北方都市,坐高铁需要五个小时。

      空间的距离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带着罪恶感的松弛。

      她不再需要时刻绷紧那根名为“优秀”的弦,来对抗家庭令人窒息的压力。但那种紧绷感,早已内化成了习惯,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
      她依然对自己苛刻,依然追求完美,只是驱动她的,从“必须向谁证明”,变成了“我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

      偶尔,在极度疲惫的深夜,合上电脑,揉着酸涩的眼睛望向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时,她会想起那个飘雪的夜晚,少年递来的、带着体温的伞;想起那间昏暗的KTV包厢里,跑调的歌声和那句“愿我第一个给你擦眼泪”;想起实验室昏黄光线下,指尖拂过耳廓的微凉触感;想起那枚冰凉的、刻着“Break the chains”的挂牌,和他那句轻描淡写的“愿我们都向往自由”。

      心口某个地方,会细细密密地疼一下,不剧烈,却绵长,像被一根极细的针,反复穿刺同一个早已愈合的伤口。

      然后,她会摇摇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软弱的思绪强行驱散,重新打开电脑,或者拿起枕边的专业书。

      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她这样告诉自己。
      成长,大概就是学会与遗憾和解,与孤独共处,与那个曾经天真笨拙、会为一个人一句话就兵荒马乱的自己,挥手告别。

      大四那年,她以优异的成绩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方向是前景颇佳的新兴交叉学科。
      前途一片光明,人人称羡。

      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是多年来少有的、真切的愉悦和骄傲,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父亲破天荒地主动打来电话,言语笨拙地询问她是否需要添置什么,钱够不够花。

      她平静地应答,语气疏离而客气。那个曾经令她窒息、拼命想要逃离的家,如今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时光的滤镜,似乎也变得可以平静面对,甚至带上了一点淡漠的温情。

      只是,她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寒暑假也多以实习、项目为由留在学校。

      那个“家”,于她而言,更像一个需要定期完成探视任务的、熟悉的陌生之地。

      研究生开学前夕,她接到了高中班主任孙老师的电话。

      孙老师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熟悉的严肃,也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温和。他邀请她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回母校给新高一的学弟学妹们做一次分享演讲。

      “八中这几年发展很快,新校区也建起来了,你们那届,可是学校的骄傲。”孙老师的话语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感慨,“尤其是你,栀葭,一直都是老师们最放心的学生。回来看看吧,也给现在的孩子们打打气,树立个榜样。”
      许栀葭握着手机,沉默了片刻。

      窗外,是夏日午后明晃晃的阳光,和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冠。

      回母校?那个承载了她太多沉重、压抑、却也藏着最隐秘、最鲜活心跳记忆的地方?
      心里掠过一丝本能的抗拒,像被微风惊动的湖面,泛起细微的皱褶。

      但很快,那皱褶又被理性的平静抚平。她已不是当年那个被困在方寸之地、敏感脆弱的少女。
      回去一趟,做个演讲,是责任,也是回报。
      况且,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或许那些曾经让她辗转反侧、痛彻心扉的往事,早已在时光的打磨下,风化成了一段模糊的、无关痛痒的青春剪影。

      “好的,孙老师。谢谢您邀请,我一定准时到。”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这样回答。
      演讲定在八月底,新生军训结束、正式开学前。
      许栀葭提前一天回到了那座小城。

      城市变化不大,街道依旧熟悉,只是沿街的店铺换了不少招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城特有的、缓慢而怀旧的气息。

      她没有回家,而是在学校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
      站在房间的落地窗前,能看到不远处八中新建的教学楼,在夕阳下泛着崭新的、有些刺眼的光泽。

      第二天,她换上熨烫平整的浅灰色西装裙,化了淡妆,将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
      镜子里的人,眉目清冷,气质沉静,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紧张或期待。

      一个标准的、优秀的、前途无量的年轻学者形象。
      她对着镜子,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仪容,然后拎起包,走出房门。

      新校区果然气派许多。

      宽阔的广场,崭新的教学楼,修剪整齐的绿化带,穿着统一军训服的新生们列队走过,带着对高中生活懵懂而新鲜的好奇。

      许栀葭在教务处老师的引导下,走向大礼堂。
      一路上,不断有老师认出她,热情地打招呼,语气里满是欣慰与骄傲。

      她微笑着——回应,礼貌而疏离。

      踏进大礼堂的那一刻,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能容纳近千人的礼堂座无虚席,黑压压一片,都是刚结束军训、晒得肤色微黑、眼神晶亮的新生。

      前排坐着校领导和一些老师,孙老师也在其中,对她点头示意。

      舞台上方挂着红色横幅:“八中优秀毕业生经验分享会”。灯光很亮,打在她身上,有些灼热。

      她在如潮的掌声中走上讲台,调整了一下话筒高度。
      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

      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庞,带着崇拜、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以为然。

      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坐在台下,听着台上的人讲述着遥远而励志的故事,心里装着沉甸甸的梦想,和那个……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我是许栀葭,2018届毕业生……”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清晰,平稳,带着一种经过训练的、令人舒适的节奏。

      她分享了自己的学习经验,时间管理方法,心态调整技巧,如何面对压力,如何选择方向……条理清晰,干货满满,偶尔穿插一两个自嘲的小幽默,引来台下的轻笑和掌声。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导游,带领着这些初入高中的孩子们,浏览她曾经走过的、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荆棘密布的路,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露出脆弱、狼狈、或不堪的岔道。
      一切都按照预想的剧本进行。

      直到自由提问环节。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个子高高的男生站起来,接过工作人员递去的话筒,声音还带着变声期未褪尽的沙哑:“学姐你好,我想问一个可能有点……嗯,敏感的问题。”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现在很多老师和家长都反对高中生谈恋爱,说会影响学习。但也有很多同学私下里……嗯,互相有好感。你觉得,在高中阶段,应该怎么看待……感情这件事?如果真的有了喜欢的人,是该压抑自己,还是可以……尝试?”

      问题一出,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混杂着兴奋和起哄的嗡嗡声。

      前排的几位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表情有些微妙。
      孙老师也微微蹙了下眉,但没说什么,只是看向台上的许栀葭。

      许栀葭握着话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礼堂明亮的灯光似乎晃了一下,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变得有些模糊。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她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和胸腔里,那骤然加快、又强行压下的、沉重的心跳。

      该怎么回答?冠冕堂皇地说“以学业为重”?还是轻松调侃“顺其自然”?或者,分享一些所谓的“过来人”的、无关痛痒的“经验”?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

      她看到台下那些年轻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困惑、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们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或许能给他们勇气,或许能让他们安心,或许只是满足好奇心的答案。

      她垂下眼睫,避开了那些过于直白的目光,也避开了自己内心某个角落,悄然掀起的、细微的波澜。
      再抬起眼时,目光已恢复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理解的笑意。

      “谢谢这位同学的提问。”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关于感情,尤其是青春期的萌动,我觉得,它本身并不是一件需要被‘看待’、被‘定义’、甚至被‘审判’的事情。它就像春天树上的新芽,夏天午后的阵雨,是生命在特定阶段,自然生长出来的一部分,无关对错,只是存在。”

      台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

      “至于是否该压抑,或者尝试……”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仿佛在看每一个提问者,又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坐在角落里、小心翼翼藏着心事的、沉默的自己。

      “我想说的是,喜欢一个人,本身没有错。那种心动的感觉,很珍贵。”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但比‘喜欢’更重要的,是‘成为更好的自己’。因为一份好的感情,应该是让两个人都变得更好,更完整,而不是彼此消耗,互相拖累。”
      “如果你因为喜欢一个人,而荒废了学业,迷失了方向,让自己变得焦虑、自卑、患得患失,甚至……用伤害自己或伤害对方的方式去表达或压抑,那或许,你需要停下来想一想,这份喜欢,是不是已经变成了束缚你的枷锁。”

      “枷锁”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她自己心底那片沉寂的湖,漾开一圈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她感觉到指尖有些发凉。

      “青春很短,未来的路很长。你有大把的时间,去遇见更多的人,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去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而那个最好的、最完整的你,才配得上最好的一切,包括……最好的人,和最好的感情。”

      “所以,我的建议是,”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将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酸涩压下去,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澈,“不必刻意压抑,也无需莽撞尝试。顺其自然,但保持清醒。保护好自己内心最珍贵的那份心动,把它当作一份动力,而不是负担。努力读书,认真生活,先成为闪闪发光的自己。当你足够好,站在更高的地方,你会发现,世界很大,风景很美,而那个对的人,或许就在前方更好的未来里,等着与你相遇。”

      话音落下,礼堂里静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持久的掌声。

      不少女生眼里闪着光,男生们也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个回答,既没有说教,也没有鼓吹,理智而温暖,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力量。
      连前排的老师们,也露出了赞许和放松的笑容。
      许栀葭站在掌声中央,灯光打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挺拔而单薄的身影。她微微颔首致意,嘴角挂着无懈可击的、标准的微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握着话筒的掌心,微微潮湿。

      “学姐说得太好了!”又一个女生站起来,接过话筒,声音清脆,带着兴奋,“那……学姐可以送我一句祝福语吗?随便什么都行!我想写在笔记本扉页上激励自己!”

      很常见的要求。

      许栀葭笑了笑,刚想随口说一句“前程似锦”或“学业有成”之类的套话。

      目光无意间掠过台下,掠过那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忽然,脑海里毫无预兆地,蹦出了四个英文单词。
      它们像是蛰伏了太久,终于找到了出口,挣脱了所有理性的束缚,冲口而出。

      “Break the chains.”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清晰地,在安静的礼堂里响起。

      台下安静了一瞬,似乎没反应过来。随即响起小声的议论和询问。

      “它的意思是,”许栀葭看着那个提问的女生,看着台下所有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又轻如羽毛,“挣脱枷锁。”

      “愿我们……”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没有焦距,投向了虚空中的某个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的颤抖,但很快被她稳住了,“都不要被枷锁束缚,更勇敢地,朝自由,朝未来奔跑。”

      “好!”台下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随即,更热烈的掌声响起,夹杂着兴奋的议论和叫好声。
      这句话,比之前任何一句励志语录都更直接,更酷,更契合少年人内心对自由和反叛的隐秘渴望。

      许栀葭在如潮的掌声中,微微鞠躬,走下讲台。
      脚步平稳,脊背挺直。

      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着,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回到后台,工作人员递来一瓶水,她道谢接过,拧开,小口喝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
      心脏还在胸腔里,以一种稍快的、不太平稳的节奏跳动着。

      她刚才……怎么会突然说出那句话?那句话,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受控制地从记忆深处挣脱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讲得真好,栀葭。”孙老师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特别是最后那句,有力量!现在的孩子,就需要这种打破束缚的勇气!”

      许栀葭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勇气?打破束缚?她真的有吗?还是在用一句漂亮的口号,安慰别人,也麻痹自己?

      分享会还在继续,接下来是另一位优秀毕业生的演讲。

      许栀葭坐在后台的椅子上,微微闭了闭眼,试图平复内心那阵莫名的、突如其来的悸动。
      没关系,只是一句话而已。

      过去了,都过去了。

      然而,当主持人的声音再次透过麦克风传来,报出下一个名字时,许栀葭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以一种失控的、疯狂的速度,猛烈地撞击起胸腔。
      “下面,有请另一位优秀毕业生代表,同样毕业于我校、现就读于北大学计算机系的陈家向同学,为大家带来分享!大家欢迎!”
      陈家向。

      三个字,像三颗重磅炸弹,接连在她耳边炸开,炸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四肢冰凉。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收紧,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咔嚓”声。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来?孙老师没提过!她一点都不知道!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通往舞台的侧幕方向。
      灯光有些刺眼,一个高挑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上了台。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下身是黑色休闲裤,衬得腿型修长。

      头发似乎比记忆中短了些,更利落,脸上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轮廓更加清晰分明,下颌线流畅而清晰。

      嘴角噙着一抹熟悉的、略带散漫的笑意,眼神却比记忆中更深邃,更沉稳,带着一种经过时间打磨后的、内敛的光芒。

      是陈家向。
      真的是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拉长、又加速。
      许栀葭看着那个身影走到讲台中央,调整了一下话筒高度,动作随意而从容。

      他开口,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比记忆中更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磁性,透过空气,清晰无误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猝不及防、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大家好,我是陈家向,”他顿了顿,目光在台下扫过,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向阳而生的向。”

      台下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很荣幸今天能回到母校,站在这里。”他接着说,语气轻松自然,“刚才在台下听了许栀葭学姐的分享,受益匪浅。”他朝后台的方向,似乎很随意地瞥了一眼,那目光快得让许栀葭几乎以为是错觉,“说起来,我跟你们的学姐,高中时还是一个班的同学呢,也算是老熟人了。”

      他的语气很平常,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可“老熟人”三个字,落在许栀葭耳中,却像带着细微的电流,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老熟人。
      是啊,老同学,老熟人。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她坐在后台的阴影里,看着他站在明亮的舞台上,侃侃而谈。

      他分享的内容与她截然不同,少了那些方法论和技巧,更多的是关于兴趣探索、关于大学选择的多元性、关于如何保持好奇心、关于“不设限”的可能性。

      他语言幽默,不时引发现场阵阵笑声,举手投足间,是一种经过历练的、游刃有余的自信,却又依旧保留着少年时代那种特有的、吸引人的松弛感。

      许栀葭听着,那些话语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不受控制地凝聚在那个身影上。

      他说话时微微侧头的弧度,思考时无意识轻点桌面的手指,笑起来时眼角细微的纹路……无数个细节,像潮水般涌来,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叠、交错,却又带着清晰的、时光流逝后的陌生感。

      他变了,又似乎没变。

      依旧是人群中的焦点,依旧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光芒。

      只是那光芒,不再刺眼,而是沉淀了下来,像经过打磨的玉石,温润,却更加坚韧。
      演讲结束,掌声雷动。

      他微微鞠躬,走下台,朝后台走来。许栀葭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她肋骨生疼。

      他走了过来,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她身上,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笑容。
      “讲得不错啊,许班长。”他开口,语气熟稔,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而不是隔着四年的时光和杳无音信。

      许栀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她只能微微点了点头,扯出一个极其僵硬、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好久不见。”他走近了两步,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他身上传来很淡的、清爽的皂角香气,混着一丝极淡的、类似雪松的木质调,是陌生的、属于成年男性的气息。

      “好久……不见。”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孙老师没跟你说我也来?”他像是随口问道,从旁边拿起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喉结滚动。

      “没有。”许栀葭摇摇头,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他滚动的喉结上移开,看向地面光滑的大理石瓷砖。

      “可能是想给我们个惊喜?”陈家向笑了笑,放下水瓶,“不过确实挺惊喜的,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

      惊喜?许栀葭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荒谬。
      是惊吓还差不多。
      她毫无准备,猝不及防,像个被突然推到聚光灯下的小丑,手足无措。

      分享会结束后,校领导安排了简单的晚宴,招待他们这些返校的“优秀毕业生”。
      饭桌上,气氛还算热络。
      老师们感慨着时光飞逝,回忆着他们当年的趣事。
      陈家向游刃有余地应酬着,该敬酒时敬酒,该说笑时说笑,分寸拿捏得极好。

      许栀葭则安静得多,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嘴角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乱成一团。

      她能感觉到,席间有不少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她和陈家向之间逡巡。

      毕竟,当年一个是稳坐年级第一的冰山学霸班长,一个是紧随其后、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两人之间的“瑜亮之争”曾是八中流传甚广的谈资。
      如今双双名校毕业,前途无量,同台出现,难免引人遐想。
      但看两人之间客气而疏离的互动,又似乎只是普通的、久别重逢的老同学。

      宴席散后,天色已晚。

      夏末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
      两人并肩走出酒店,一时无言。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找个地方坐坐?”陈家向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听说学校后门那家‘不离别’奶茶店还在,老板娘还记得我们。”

      “不离别”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蓝莓双皮奶的甜香,昏黄温暖的灯光,少年漫不经心的笑容,和那句随风飘散的“老地方,管用”……无数画面汹涌而来,冲击得许栀葭呼吸一滞。

      她脚步顿了一下,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瞬间的波澜。
      “好。”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回答。

      “不离别”的招牌依旧,只是店面似乎重新装修过,比记忆中更明亮整洁了些。推门进去,风铃声清脆。
      老板娘抬头看来,怔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

      “哎哟!是你们俩!小向,小许!真是好久没见了!”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带着毫不掩饰的欣慰和感慨,“都长成大人了!更俊了,更漂亮了!快坐快坐,还是老位置?”

      许栀葭的心,因这过于熟稔的招呼和“你们俩”的称呼,轻轻颤了一下。她微微点头,跟着老板娘走向里面那个靠窗的卡座。
      位置没变,陈设也依稀是旧时模样,只是沙发套换了新的,墙壁重新粉刷过,显得更亮堂了。

      “两杯招牌,一杯蓝莓双皮奶,一杯原味奶茶,多加珍珠,对吧?”老板娘笑着问,眼神里带着一种“我就知道”的了然。

      陈家向笑着点头:“老板娘记性真好。”
      许栀葭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下,目光落在窗外熟悉的街景上。

      路灯昏黄,行人寥寥。

      一切仿佛还是旧时模样,只是坐在对面的人,和坐在这里的自己,都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少女了。

      饮品很快端上来。

      蓝莓双皮奶依旧装在透明的玻璃碗里,奶白色的凝固体上铺着厚厚的、深紫色的蓝莓酱,旁边点缀着几颗新鲜的蓝莓。

      原味奶茶巨大的杯子里,沉浮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珍珠。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场景,却弥漫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坐立不安的寂静。

      “尝尝,看味道变没变。”陈家向拿起吸管,戳破奶茶的塑封膜,很自然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许栀葭拿起小勺,舀了一勺双皮奶,送入口中。
      冰凉,丝滑,甜中带着蓝莓特有的微酸。
      味道似乎没变,又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或许是心境变了,再甜的味道,也品出了一丝淡淡的涩。

      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偶尔有勺子碰触碗壁的轻微声响,和吸管吸起珍珠的咕噜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气氛,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

      “你……”
      “你……”
      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陈家向笑了笑,示意她先说。

      许栀葭抿了抿唇,放下勺子。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她记得,当年隐约听说,他转学是去了国外。

      “去年夏天。”陈家向喝了一口奶茶,语气随意,“本科交换了一年,后来觉得还是国内发展空间大,就回来了。正好赶上研究生推免,就留本校直博了。”
      “直博?恭喜。”许栀葭客套地说。北大学的计算机系直博,难度可想而知。他果然,还是那样优秀,轻而易举就能走到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你呢?听说你保研了?恭喜啊,许大学霸。”陈家向看着她,眼神在灯光下显得很深。
      “嗯,谢谢。”许栀葭简短地应道,避开了他的目光,重新拿起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双皮奶。

      又是一阵沉默。

      只有店里舒缓的音乐在流淌。

      “刚才在台上,你说得挺好的。”陈家向忽然说,话题跳回了演讲,“特别是最后那句,‘挣脱枷锁’。”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又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很有力量。”

      许栀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勺子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口说的。”她低声说,垂下眼睫,盯着碗里逐渐融化的双皮奶。

      “是吗?”陈家向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还以为,你是真的这么想。”
      许栀葭没有接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

      真的这么想吗?也许吧。

      那是对学弟学妹的祝愿,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说的呢?只是,说出口容易,做到,太难。

      “许栀葭。”他忽然叫她的全名,声音比刚才沉了些。

      她抬起头,看向他。

      灯光下,他的眼睛很亮,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和窗外摇曳的树影。他看着她,目光专注,仿佛要透过她平静无波的表象,看清底下暗藏的汹涌。

      “你谈恋爱了吗?”他问。

      问题来得直接而突兀,没有铺垫,没有迂回。

      许栀葭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清晰的、不带任何玩笑意味的认真,喉咙发紧。
      几秒后,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声音很轻,但清晰。
      陈家向似乎并不意外。

      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了然?又像是别的什么。

      “不会吧?”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股清爽又带着雪松味的气息,更清晰地笼罩过来。“你可是八中的大美人哎,”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又似乎藏着别的意味,“现在更是……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好看了。清华那种地方,才子佳人云集,追你的人不得从五道口排到西直门?谁能不喜欢你啊。”

      他的语气是调侃的,玩笑的,像老同学之间常见的打趣。

      可听在许栀葭耳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谁能不喜欢你?她扯了扯嘴角,想配合地笑一下,却发现脸颊的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
      你不就不喜欢我吗?
      她在心里,无声地,近乎自嘲地,反问。
      这句话,在心底盘旋了四年,一千多个日夜,早已发酵成了陈年的苦酒,此刻被他这看似无心的话语轻轻一晃,便泛起了酸涩的泡沫,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只是垂下眼,盯着碗里所剩无几的双皮奶,用勺子轻轻戳着那已经融化得不成形的、紫红色的酱汁,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没遇到合适的。”

      陈家向看了她几秒,没有说话。
      店里舒缓的音乐换了一首,是旋律轻柔的英文老歌。
      空气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凝滞。

      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些,在音乐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认真。
      “许栀葭,”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这次,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只剩下一种近乎直白的、沉静的审视,“你有……挣脱枷锁吗?”
      许栀葭猛地一震,手里的勺子“叮”的一声,掉进了玻璃碗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瞳孔微微收缩。
      挣脱枷锁。
      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她无法承受的重量。

      他记得。
      他不仅记得,还在此刻,用这样平静的、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目光,看着她,问了出来。
      你有挣脱枷锁吗?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碗里那紫红色的酱汁,在她眼中晃动,模糊,变成一片令人眩晕的色块。

      她有吗?离开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家,考上了顶尖的大学,保送了研究生,看似前途一片光明,挣脱了母亲沉重的期望,挣脱了“必须第一”的魔咒,挣脱了那座小城的束缚……她以为她已经走了很远,挣脱了很多。
      可是,为什么此刻,坐在这里,面对他平静的注视,面对这句迟来了四年的问话,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虚弱和迷茫?
      她真的挣脱了吗?

      还是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画地为牢?用更远的距离,更重的学业,更忙碌的生活,为自己建造了一座更华丽、更坚固的牢笼?她看似自由了,可心底那个空洞,依旧在那里,呼呼地漏着风,从未被填满。

      那些习惯性的自我苛责,那些对情感的疏离和恐惧,那些深夜惊醒时的茫然与孤寂……难道不都是另一种形式的枷锁吗?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许栀葭愣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她看着陈家向,看着他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清晰的、自己的、慌乱而无措的倒影。

      久别重逢的客套,故作镇定的寒暄,在这一刻,被这个简单到残忍的问题,击得粉碎。
      她嗫嚅着,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赤裸的羞耻感,将她淹没。
      她在他面前,仿佛从未穿着那身名为“优秀”的、坚固的盔甲,从未走过那漫长而孤独的四年。

      她还是那个在昏暗实验室里,因为他一个随意的触碰就心跳失序、仓皇逃离的少女;还是那个在漫天烟花下,因为他一句漫不经心的“愿你愿望成真”就鼻尖发酸、眼眶发热的笨拙女孩;还是那个在空荡的教室里,因为他悄无声息的离开,就独自哭泣到天明的、可怜的、卑微的暗恋者。

      时间仿佛从未流逝。

      她依旧被困在那个夏天,困在那场无人知晓的、盛大而无疾而终的暗恋里,从未真正走出来。

      看着她瞬间失神的、苍白的脸,和眼中那无法掩饰的、近乎破碎的茫然,陈家向眼中那抹深沉的、锐利的光,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出声安慰,只是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仿佛一定要等到一个答案。

      良久,就在许栀葭几乎要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内心的惊涛骇浪淹没时,陈家向忽然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很轻,却像一片羽毛,落在她紧绷的心弦上,带来一阵细微的、几乎让她战栗的颤动。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触碰她,只是用修长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她面前的桌面。哒,哒。
      很轻的两声,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节奏感。

      许栀葭猛地回过神,看向他。

      陈家向看着她,那双总是盛着散漫笑意或深邃难懂情绪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天花板上暖黄的灯光,和灯光下,她有些失措的脸。

      他的目光很沉,很静,像深秋的湖面,却又仿佛在湖底,涌动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滚烫的东西。

      “你一定可以的。”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力量,敲进她的耳膜,也敲在她那颗狂乱跳动的心脏上。

      “你可是许栀葭啊。”

      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却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露出底下一点真实的、柔软的底色。

      “我最看好的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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