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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后来 ...

  •   岑溪咬下竹签上最后一颗肉粒,满足地眯了眯眼,端起啤酒杯灌了一大口,才看向对面。
      夏夜的烧烤摊烟火缭绕,人声嘈杂,他们坐在角落的塑料椅上,晚风带着孜然和炭火的味道拂过。“所以,”她咽下啤酒,声音在嘈杂中带着一种刻意的、带着醉意的清晰,“你们就这样了?后来……就再没见过面了?”
      许栀葭捏着细长的玻璃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

      冰镇的柠檬水早已不冰了,杯壁上的水汽蜿蜒流下,在她指腹留下一片濡湿的凉意。
      她垂着眼,看着杯中漂浮的、已经有些萎靡的薄荷叶,半晌,才很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

      “没有。”她说,声音平静,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真就……一点联系都没了?”岑溪不死心,往前凑了凑,眼睛里映着烧烤炉明灭的火光,和一种混杂着惋惜与好奇的光芒,“同学聚会呢?班级群呢?总能打听到点消息吧?”
      许栀葭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柠檬的酸涩混合着薄荷的清凉,滑过喉咙,却带不走舌根那点细微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苦意。“没有同学聚会。”她顿了顿,补充道,“至少,我没去过。班级群……我退了。高考完就退了。”

      岑溪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许栀葭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嘀咕了一句:“退群干嘛……多可惜。” 她又拿起一串烤韭菜,咬了一口,含混地问:“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过的?我是说……他转学之后。”
      后来。
      许栀葭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杯壁上,轻轻划了一下。杯壁上水珠的痕迹被破坏,又迅速汇聚成新的、蜿蜒的线。

      后来啊。

      后来,那个周五下午,她独自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待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掌心的泪早已干涸,留下紧绷的、涩涩的触感。
      她慢慢收拾好书包,将桌上那本被笔尖划破的习题册,仔细地、平整地折好一角,塞进书包最里层。

      然后,起身,关灯,锁门,走下楼梯,走出校门,汇入周末傍晚喧嚣的人流。一切如常,平静得可怕。

      回家,面对母亲关于周末学习计划的询问,她平静应答,甚至比往常更细致地汇报了各科复习进度。
      吃饭,洗碗,回房,锁门。
      摊开习题册,拿起笔,开始演算。
      笔尖流畅,步骤清晰,答案准确。仿佛下午那场突如其来的、足以将她整个世界掀翻的惊涛骇浪,只是一场幻觉,从未发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某个地方,塌陷了。
      不是剧烈的崩裂,而是无声的、缓慢的陷落,像被白蚁蛀空的堤坝,外表完好,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再也无法承载任何洪流。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不是伤心,不是愤怒,甚至不是失落,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虚无。
      仿佛支撑她走了很久很久的那根看不见的弦,忽然断了。
      她悬浮在半空,脚下是万丈深渊,却连坠落的力气都没有。

      周一,陈家向的座位空了。

      桌肚清理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一片纸屑,一根头发。
      仿佛这个人,从未在那里存在过。

      阳光依旧从那个靠窗的位置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只是再也不会在那个人蓬松的发梢跳跃,再也不会勾勒出他懒散托腮、看向窗外的侧影。

      班里起初还有些议论,好奇,猜测。

      但很快,这些声音就被更紧迫的、关于期末考试、关于即将到来的高三、关于无穷无尽的试卷和排名的焦虑所淹没。

      一个转学生的离开,在高考这座庞然大物面前,微不足道。
      他的痕迹,被迅速抹平,覆盖,像沙滩上被潮水带走的足迹。

      许栀葭的生活,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精确和规律,重新上了发条。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题海。
      不,不是“埋”,是“钉”。用那些冰冷的公式、复杂的定理、浩如烟海的单词和诗文,将自己牢牢钉在书桌前,钉在那条名为“优秀”、通往“第一”的狭窄轨道上。
      她不再允许自己有任何多余的、与学习无关的念头。
      吃饭,睡觉,做题,考试。周而复始,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而冰冷的机器。

      她依旧是那个无可挑剔的班长,冷静,高效,沉默。

      她依旧是那个稳居榜首的学霸,专注,自律,令人望尘莫及。

      只是,她的话更少了,笑容几乎从脸上绝迹,眼神总是空的,看着很远的地方,或者,只看着眼前的书和试卷。

      整个人,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却依旧笔直挺立的植物,外表完好,内里早已干枯。
      她不再去“不离别”奶茶店。一次也没有。
      仿佛那个地方,连同那个飘着蓝莓双皮奶甜香、灯光总是昏黄温暖的午后,都被她连同那段记忆,一起锁进了心底最深处、落满灰尘的角落,再也不敢触碰。

      她也不再吃任何蓝莓味的东西。

      有一次母亲赵慧买回来一盒蓝莓酸奶,她盯着那深紫色的包装看了很久,然后平静地说:“妈,我乳糖不耐,以后别买这个了。”赵慧有些诧异,但没多问,只是“哦”了一声,把酸奶放进了冰箱深处。那盒酸奶,最后大概是被父亲喝掉,或者过期扔掉了。
      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她甚至,不再看任何与星空、烟花、仙女棒有关的画面。
      电视里播放跨年晚会,烟花绚烂,她立刻换台。
      街边小贩卖着那种手持的小烟花,她目不斜视地走过,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仿佛那些璀璨的、转瞬即逝的光芒,是某种禁忌,会灼伤她的眼睛,烫伤她的记忆。
      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注到一件事情上:学习,考第一。这不再是一个目标,而是一种本能,一种麻醉,一种救赎。

      只有在解出最难的题,在排名榜最顶端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她才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近乎疼痛的踏实感。

      仿佛只有用这种极致的、不容置疑的“优秀”,才能填补内心那个巨大的、黑洞般的空缺,才能向自己、向所有人证明——看,我没有被打倒。我很好。我甚至,更好了。

      高三那年,她几乎是以一种燃烧生命的方式在度过。

      凌晨五点的天空,深夜台灯下的剪影,堆积如山的习题册,用完的一盒盒笔芯,指尖磨出的薄茧,眼底越来越重的青黑……这些,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战士,在名为高考的战场上,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惨烈的厮杀。
      而她唯一的武器,就是那支笔,和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依旧在顽强跳动的心。

      母亲赵慧对她的状态很满意,甚至可以说是欣慰。
      她不再频繁地念叨“必须第一”,只是偶尔看着女儿熬夜时单薄的背影,会叹口气,端进来一杯热牛奶,轻声说:“别太拼,注意身体。” 但语气里,更多的是骄傲,而非担忧。父亲许建明依旧忙碌,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父女间的交流仅限于“钱够不够用”、“学习怎么样”这样干巴巴的对话。
      家,对她而言,更像一个提供食宿和安静学习环境的旅馆。

      同学们私下里叫她“学神”,眼神里混合着敬佩、畏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她太拼了,拼得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而像一台学习机器。

      没有人敢轻易靠近,也没有人能真正走进她那个用“优秀”筑起的、密不透风的堡垒。
      唐果果和林晓偶尔会试图拉她一起去食堂,或者问问题,但得到的回应总是客气而疏离的“不用了,谢谢”或者言简意赅的解题步骤。
      久而久之,她们也渐渐不再尝试。
      她像一个孤岛,漂浮在名为“高三”的、喧嚣而压抑的海洋里。

      四周是忙碌的航船和嘈杂的浪涛,而她独自矗立,沉默,坚固,与世隔绝。

      只有极少数、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刻,那座堡垒会出现一丝裂缝。

      比如,在解一道极难的物理题,卡在某个步骤,下意识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两短一长,敲完才猛地僵住,仿佛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心脏在那一刻漏跳一拍,随即被更汹涌的题海淹没。

      路过篮球场,听到里面传来的呼喊和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脚步会不自觉地慢下半拍,目光掠过那些奔跑跳跃的身影,又迅速收回,加快脚步离开,仿佛那声音和画面是某种会腐蚀意志的毒药。

      某个疲惫至极的深夜,从题海中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而喧闹的跨年夜,鼻尖似乎还能闻到硝烟和……那个人身上清爽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气息。

      然后,她会猛地甩甩头,拧开清凉油,狠狠吸上一口,辛辣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将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的幻觉驱散。

      就这样,日子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在试卷翻动的哗啦声里,在一次次排名起伏带来的、微弱的肾上腺素波动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过去。

      黑板旁的倒计时牌,数字一天天变小,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最后变成个位数。百日誓师,一模,二模,三模……每一次大考,她都稳稳坐在第一的宝座上,分数高得让第二名绝望。
      她成了传奇,成了标杆,成了老师口中“心态极稳、发挥超常”的典范。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所谓的“稳”,不过是麻木。
      那所谓的“超常”,不过是透支。

      高考那天,天气很好。

      她平静地走进考场,平静地答题,平静地交卷。

      最后一门结束的铃声响起时,她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明媚到刺眼的阳光,心里一片空茫。
      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没有狂喜,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

      就像跑完了一场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马拉松,冲过终点线后,不是喜悦,而是脱力般的虚脱,和一种不知该去向何处的茫然。

      成绩出来,毫无悬念,她是市理科状元。
      分数高得惊人,清华招生组的电话第一时间打了过来,态度殷勤。

      母亲赵慧喜极而泣,抱着她哭了很久,嘴里反复念叨着“我女儿争气”、“总算熬出来了”。
      父亲许建明难得早早回家,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开了一瓶珍藏的酒,脸上是罕见的、真切的笑容。

      亲戚朋友的祝贺电话络绎不绝,邻居羡慕的眼光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像接受一个早已写好的剧本。

      填报志愿,她只填了清华,最热门的专业。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红得耀眼,她拿在手里,薄薄的一张纸,却仿佛有千斤重。
      拍照,登报,接受采访,被当作“寒门贵子”、“励志典型”宣传。

      她配合着,微笑,得体地回答提问,说着感谢老师、感谢父母、感谢学校的套话。笑容标准,眼神平静,无波无澜。

      人人都说她过得很好。

      苦尽甘来,前程似锦。
      状元,清华,热门专业。

      人生赢家的模板。
      母亲走路都带风,父亲在单位腰杆挺得更直。
      她是这个家庭的荣耀,是邻里羡慕的对象,是学弟学妹仰望的标杆。
      真的过得好不好?
      许栀葭捏着冰凉的玻璃杯,看着杯中那枚缓缓沉底的薄荷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后来啊,”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一直都是第一名。”
      岑溪看着她,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看着她眼底深处那片化不开的、沉沉的暮色,忽然觉得嘴里鲜香麻辣的烤串失去了味道。
      她放下竹签,拿起啤酒杯,又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头莫名涌上的酸涩。
      “那你……”她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问,像怕惊扰了什么,“你不是喜欢他吗?当时……为什么要把他推开啊?”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旋了很久,从听到那个转学消息开始。明明那么在意,明明那么喜欢,为什么要在最接近的时候,亲手把他推远?

      许栀葭沉默了很久。

      久到岑溪以为她不会回答了,久到隔壁桌的喧哗声都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夜市昏黄的灯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可能是因为……”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周围的嘈杂淹没,“害怕吧。”
      害怕什么?岑溪想问,却问不出口。她看着好友,看着她微微收紧的、握着杯子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害怕靠得太近,会暴露自己不堪一击的真心?
      害怕那份汹涌的情感,会冲垮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
      害怕得到后又失去的痛楚,甚于从未拥有的遗憾?
      还是害怕……那个闪闪发光的他,看见的,只是那个苍白、无趣、除了成绩一无是处的自己?
      许栀葭没有解释。
      她也不需要解释。
      有些恐惧,深植骨髓,无法言说,旁人永远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那是一种对失控的恐惧,对软弱的恐惧,对“不够好”的恐惧,对那个真实的、藏着无数卑微、怯懦、和不堪一击的喜欢的自己的恐惧。
      她像一只笨拙的刺猬,只会用竖起全身尖刺的方式,来保护内里那一点点可怜的柔软。
      却不知道,那些尖刺,最先刺伤的,往往是试图靠近的人,和她自己。

      岑溪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她拿起一串凉了的烤茄子,咬了一口,味道有些寡淡。
      “那现在呢?”她换了个问题,语气故作轻松,“这么多年过去了,早该翻篇了吧?你现在可是清华高材生,前途无量,追你的人得从五道口排到西直门吧?还惦记着高中那点事?”

      许栀葭抬起眼,看向远处夜市明明灭灭的灯火,和灯火下模糊晃动的人影。她的目光没有焦距,仿佛透过这片喧嚣,看向了更远、更虚无的什么地方。

      嘴角那点极淡的笑意,慢慢敛去了,只剩下一片平静的、近乎漠然的空茫。

      “现在啊……”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咀嚼着这两个字的分量。

      然后,很慢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夏夜温热的晚风里。
      “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喜欢吗?那种年少时汹涌的、带着刺痛和甜蜜的悸动,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麻木和奔忙中,褪去了颜色,风干成了记忆书页里一枚模糊的、褪了色的书签。

      偶尔翻到,指尖拂过,会有微微的、滞涩的触感,却再也不会引起惊涛骇浪。

      可是,忘记了吗?似乎也没有。

      那些细碎的片段,那个冬夜烟火下的侧脸,那句带着笑意的“香吧?”,那枚刻着“Break the chains”的冰凉挂牌,实验室昏暗光线下的短暂触碰,以及最后,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和班主任平静的宣布……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她妥帖地收藏在了心底某个上了锁的抽屉里。
      不去触碰,便相安无事。仿佛从未存在。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是刻进了骨子里的。
      比如,她再也没有吃过蓝莓味的东西。比如,她习惯在思考时,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两短一长。

      比如,她总是避开人多喧闹的场合,宁愿独自待在图书馆或实验室。

      比如,她对所有过于耀眼、过于阳光的异性,都有一种本能的、保持距离的疏离。比如,她总会在某个疲惫的瞬间,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心底某个角落,会毫无征兆地、细细密密地疼一下,像被极细的针尖轻轻扎过,不剧烈,却清晰而持久。

      这些,都是后来漫长岁月里,无声无息生长出的、带着旧日印记的习惯和烙印。

      连她自己都未曾刻意留意,却早已成为她的一部分,塑造了现在的她——这个优秀的、冷静的、理智的、同时也孤独的、疏离的、内心有一块地方永远空着的许栀葭。

      岑溪看着好友沉默的侧脸,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她举起酒杯,碰了碰许栀葭那杯早已不冰的柠檬水,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行了,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岑溪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快些,“来,为我们许大学霸光明的未来,干杯!恭喜你,又要去征服新的高峰了!”
      许栀葭回过神,看着她,嘴角弯了弯,终于露出了一个算是真切些的笑容。她也举起杯子,和岑溪碰了碰。
      “嗯,干杯。”
      为了光明的未来。
      为了新的高峰。
      为了所有人眼中,“过得很好”的人生。
      她仰头,将杯中剩余的小半杯柠檬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带着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流入胃里,却带来一丝灼烧般的错觉。

      远处,夜市依旧喧嚣,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混杂着夏夜的暖风,扑面而来。这是人间烟火,热闹鲜活。

      而她坐在这热闹的中心,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坚硬的玻璃罩,静静地看着,听着,感受着,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

      人人都说她过得很好,人生赢家。前程似锦。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个被硬生生剜去的空洞,从未被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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