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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原来他是这样看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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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赵慧去外婆家那天,天空是难得一见的、明净的瓦蓝色。
许栀葭站在阳台上,看着母亲拖着小小的行李箱走向小区门口,直到那个挺直却略显孤峭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轻轻舒出一口气。
紧绷的、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神经,在这一刻,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松弛下来。
家里骤然变得无比安静。
没有电视机里永远播放的财经新闻,没有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也没有母亲时高时低、永远在“督促”与“不满”之间切换的说话声。
只有阳光穿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出斜斜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飞舞。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旷的、近乎陌生的自由气息。
她靠在门框上,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转身走回自己房间,拉开衣柜。里面整整齐齐挂着四季的校服,和几件母亲挑选的、颜色保守、款式老气的“好学生”便服。
她看了一会儿,手伸向角落里,那里挂着一件去年夏天姑姑送她、却被母亲评价为“不务正业、花里胡哨”的浅蓝色短袖衬衫。
棉麻质地,触感柔软,领口有一圈精致的白色刺绣。
她又拿出一条米色的工装裤,版型宽松,裤脚可以收紧,配一双简单的白色平底帆布鞋。
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浅蓝衬衫、米色工装裤、扎着松散低马尾的女孩,许栀葭有些恍惚。
这不像平时的她。
少了那种被规训的、一丝不苟的紧绷感,多了点……属于这个年纪的、模糊的柔和与随意。
她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衬衫下摆,最终还是没换下。
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是唐果果发来的消息,一连串蹦跳的卡通表情包:“葭葭!晚上有空吗?!李言澈组局,说新开了家烧烤店味道绝了,周牧也去!还有陈家向!一起呗一起呗!就当庆祝你妈出差……啊不是,庆祝周末解放!”
许栀葭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
周牧,她有点印象,坐在陈家向后排,话不多,长得挺清秀,但总爱摆出一副酷酷的表情,据说和陈家向是发小。
一起出去玩?和……他们?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微微加速,带着一丝陌生的、跃跃欲试的慌乱。
拒绝的话在对话框里打了一半,又删掉。
母亲不在家。
难得的、完整的、不受监视和评判的周末夜晚。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怂恿:去吧,就一次。
像唐果果她们一样,轻松地、无所顾忌地玩一次。
“好。地址发我。”她按下发送键,然后将手机丢到床上,像是怕自己后悔。走到书桌前,摊开习题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晃得人心神不宁。
傍晚六点,她按照唐果果发的地址,找到那家藏在老街深处的烧烤店。
店面不大,门口摆着几套简陋的塑料桌椅,已经坐了好几桌人,空气里弥漫着炭火和孜然辣椒面混合的、浓烈诱人的香气。
暮色四合,老街的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片暖黄的光。
“葭葭!这边!”唐果果眼尖,站起来朝她用力挥手。
许栀葭走过去,看到靠里的一张方桌旁,已经坐了四个人。
唐果果和林晓挨着,对面是李言澈,李言澈旁边是周牧,而周牧旁边的位置空着,再过去,就是……陈家向。
他正低头摆弄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线条清晰的侧脸。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恰好与她撞上。
许栀葭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今天没穿校服,一件简单的白色印花T恤,外面套了件黑色薄款夹克,拉链没拉,随意敞着,下身是水洗蓝的牛仔裤,衬得腿很长。
头发似乎刚洗过,有些蓬松地搭在额前,少了些平日的张扬,多了几分清爽的少年气。
在这样烟火气十足的嘈杂环境里,他坐在那儿,依旧有种格格不入的、吸引人目光的特质。
“班长来啦!坐坐坐!”李言澈热情地拉过空着的那张塑料凳,正好在周牧和陈家向中间。
许栀葭迟疑了一瞬。
那个位置,离他太近了。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类似薄荷糖的清爽气息,混在烧烤烟气里,依旧清晰可辨。
“快点菜,饿死了!”唐果果把菜单推过来,打断了她的踌躇。
她只好坐下,身体微微绷着,尽量不碰到旁边人的手臂。
塑料凳子很矮,她坐下后,视线刚好与桌沿平齐,一抬头,就能看到斜对面陈家向低垂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
她立刻移开目光,专注地盯着菜单上密密麻麻的字,假装认真研究,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家向,看看吃啥?老规矩?”周牧用胳膊肘碰了碰陈家向,声音不高,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
他穿着黑色连帽衫,帽子松松地搭在脑后,碎发遮住一点眉眼,神情确实有点酷,但仔细看,眼神里透着股漫不经心的笑意。
“嗯,你们点,我随便。”陈家向收起手机,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几个空杯子倒上大麦茶。
轮到许栀葭时,他动作自然地将一杯推到她面前,茶色清亮,热气袅袅。“小心烫。”
“谢谢。”许栀葭低声说,双手捧住温热的杯子,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稍微放松了一点。
点菜的过程热闹而混乱。
唐果果和李言澈叽叽喳喳争论着要不要点变态辣鸡翅,林晓小声建议多点些蔬菜,周牧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偶尔蹦出两个字“都行”、“随便”,一副“哥很酷不参与这种幼稚讨论”的样子。
陈家向则笑着看他们闹,偶尔在李言澈要点第十串烤韭菜时,伸手把菜单抢过来:“行了,再多你付钱。”
许栀葭安静地坐在其中,听着他们吵吵闹闹,看着炭火在老板手中翻飞的烤串上迸出细碎的火星,空气里弥漫着油脂炙烤的滋滋声和诱人的焦香。
这种感觉很陌生,又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放松。
不需要担心说错话,不需要时刻保持“优秀”的姿态,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十六岁的女孩,坐在夏夜的烧烤摊前,等待一顿或许不那么健康、但肯定很快乐的晚餐。
烤串陆续上桌,铁盘里堆得冒尖,油光红亮,撒着翠绿的葱花和孜然辣椒面,香气扑鼻。
李言澈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串羊肉咬下去,烫得直抽气,逗得唐果果哈哈大笑。
林晓小口吃着烤茄子,被辣得鼻尖冒汗。
周牧慢条斯理地剔着烤鱼上的刺,动作居然有点优雅。
陈家向吃东西的样子很随意,但不算粗鲁,手指修长干净,拿着竹签的样子,倒像是在把玩什么精巧的物件。
“光吃没意思,来玩游戏吧!”李言澈消灭掉几串肉,灌下半杯可乐,眼睛骨碌碌一转,提议道。
“玩什么?扑克?骰子?咱这可没带。”唐果果问。
“简单点,真心话大冒险!”李言澈一拍桌子,指着桌上一个空了的啤酒瓶,“就它!转到谁是谁!”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除许栀葭外所有人的响应。
她心里微微一紧。
真心话大冒险?这种带着冒险和窥探意味的游戏,让她本能地有些抗拒。
可看着大家兴致勃勃的样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来来来,班长,就从你开始转!”李言澈把空酒瓶推到许栀葭面前,笑嘻嘻地说。
许栀葭看着那个绿色的玻璃瓶,指尖有些发凉。
在众人催促的目光下,她只好伸出手,轻轻拨动瓶身。
瓶子在油腻的桌面上旋转了几圈,速度渐缓,最后瓶口颤巍巍地,停在了……周牧面前。
“哟!”李言澈起哄,“牧哥!选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周牧挑了挑眉,酷酷地吐出三个字:“真心话。”
“我来问我来问!”唐果果抢先举手,眼睛亮晶晶的,“周牧,你有喜欢的人吗?在现场吗?”
问题直白得让许栀葭耳根一热。周牧却面不改色,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淡淡开口:“没有。下一个。”
“切——没劲!”李言澈嘘他,“牧哥你不老实!”
周牧不理他,伸手转动瓶子。
这次,瓶口对准了林晓。
林晓红着脸选了真心话,被李言澈问了“最喜欢的男明星”,小声回答了一个名字,惹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游戏继续。
瓶子一次次转动,停在唐果果,她选了大冒险,被要求对着街对面大喊了三声“我是美女”,停在李言澈,他选了真心话,被周牧问了“上次数学考试是不是抄了家向的”,矢口否认但表情可疑,气氛越来越热烈。
许栀葭始终悬着一颗心,既害怕瓶子指向自己,又在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滋生出一丝近乎自虐的、微弱的期待。
她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陈家向,他背靠着塑料椅,姿态放松,嘴角噙着笑,看着朋友们闹腾,偶尔插科打诨一句,灯光在他眼底跳跃,像落入了细碎的星子。
瓶子又一次被转动,是唐果果。
这次,它晃晃悠悠,速度越来越慢,众人的目光都紧盯着。
终于,它停了下来。
瓶口不偏不倚,正对着许栀葭。
心跳骤然漏跳一拍,随即疯狂擂鼓。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在周围“哇哦”的起哄声中,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班长!到你了!”李言澈兴奋地搓手,“选什么选什么?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建议大冒险!刺激!”
许栀葭抿了抿唇,指尖掐进掌心。
大冒险?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真心话?更可怕,那些深埋心底的、见不得光的秘密……
“真心话。”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至少,话语的主动权,还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yes!”李言澈一副得逞的样子,摩拳擦掌,“我来问我来问!班长,你必须老实回答啊!”
许栀葭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李言澈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问题脱口而出:“班长,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轰”的一声,许栀葭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烤串的滋滋声都仿佛远去。
她能感觉到,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脸上,好奇的,探究的,带着笑意的。
而其中一道,来自她的左侧,平静,却似乎带着某种重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激起千层浪。
无数模糊的影像、感觉、碎片般的细节涌上心头——阳光下漫不经心的笑容,递过来矿泉水时骨节分明的手指,讲题时低沉的嗓音,风雪中那句“老地方,管用”,还有体育课上,稳稳托住她手臂的、灼热的温度……
这些碎片疯狂旋转,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的身影,就在她身侧,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脸颊烫得惊人,一定红透了。
她死死盯着桌上油渍的纹路,大脑一片空白。
不能说。
什么都不能说。
任何一个具体的描述,都可能泄露天机。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就在她几乎要窒息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寂静。
“李言澈,你无不无聊?”陈家向拿起一串烤玉米,啃了一口,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这种问题有什么好问的,班长一看就是喜欢学习好的呗。”
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一个人尽皆知的、无需讨论的真理。
许栀葭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陈家向也正看着她,眼睛弯着,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带着调侃的样子,对她眨了眨眼,像是在说“看,我帮你解围了”。
那一瞬间,许栀葭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是松了口气,逃过一劫的虚脱?还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凉的失落?他就这样,轻飘飘地,把她所有隐秘的心事,归结为一句“喜欢学习好的”。
在他眼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吗?一个眼里只有学习、没有其他色彩的、单调乏味的“好学生”?
“就是就是,李言澈你真俗!”唐果果立刻附和,试图把气氛拉回来,“罚酒罚酒!问的什么破问题!”
“喂,我这不是关心班长嘛!”李言澈不服气地嘟囔,但还是被周牧按着灌了一口可乐。
话题被岔开,游戏继续。瓶子再次转动,停在了别处。
起哄声,笑闹声,重新充满了小小的方桌。
可许栀葭却好像被隔绝在了这片热闹之外。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那杯早已凉透的大麦茶,指尖冰冷。
陈家向那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不深,但存在感极强,微微的,持续的疼。
原来,他是这样看她的。
一个“喜欢学习好”的、无趣的班长。她所有那些因为他而产生的慌乱、悸动、隐秘的欢喜和酸涩,在他眼里,或许根本不存在,或者,不值一提。
后半场的游戏,她有些心不在焉。烤串的味道似乎也失去了最初的吸引力,吃在嘴里,有些发苦。
她看着陈家向和周牧因为一个无厘头的大冒险笑作一团,看着李言澈和唐果果为了最后一块烤馒头“大打出手”,看着林晓抿着嘴偷偷地笑。
每个人都沉浸在简单的快乐里,只有她,像个局外人,灵魂飘在半空,冷静地俯视着这一切。
夜色渐深,老街灯笼的光晕更加温暖朦胧。
聚会接近尾声,李言澈嚷嚷着没吃饱要加菜,被周牧拎着后领拖去结账。
唐果果拉着林晓研究下次去哪家新开的奶茶店。
桌上杯盘狼藉,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食物和烟火的气息。
许栀葭站起身,想去洗手间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是陈家向。
他手里拿着她的外套,那件浅蓝色的衬衫外套,她刚才觉得热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的。
“你的,忘了。”他递过来,手臂舒展,T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谢谢。”许栀葭接过,低声说。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炭火的余温,和他的体温。
“没事。”陈家向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街对面霓虹灯的光影流转,落进他眼里,明明灭灭。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带着夜风的微凉:“李言澈那家伙口无遮拦,别往心里去。”
许栀葭怔了怔,抬起眼看他。他是在为刚才那个问题道歉?还是……只是随口一提?
“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陈家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走吧,他们该等急了。”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吵吵嚷嚷地走着。
许栀葭刻意放慢了脚步,落在最后。
夜风拂面,带着烧烤摊残留的烟火气和初夏夜晚特有的、植物蒸腾出的暖湿气息,吹散了些许心头的滞闷。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
城市的光污染让星星稀疏黯淡,只有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静静地悬在天边,洒下清辉。
前方,唐果果正蹦跳着去踩李言澈的影子,周牧双手插兜走在旁边,嘴角似乎有极淡的笑意。
而陈家向,走在稍前一点的地方,背影挺拔,偶尔回头和笑闹的李言澈说句什么,侧脸在路灯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那一瞬间,许栀葭心里那点因为那句“喜欢学习好的”而升起的委屈和冰凉,忽然变得很淡,很淡。
像夜风一吹,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空旷的、更无力的平静。
就这样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是光,是风,是天空中自由来去的云。
而她,是地上沉默的苔藓,只能仰望着那片光亮,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反射过来的暖意。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些隐秘的心事,那些独自翻涌的惊涛骇浪,就让它永远沉在心底吧。
能像今晚这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分享同一片夜色,闻着同样的烟火气,已经算是……偷来的时光了。
走到分岔路口,大家互相道别。
唐果果和林晓挽着手往宿舍方向走,李言澈勾着周牧的脖子嚷嚷着要去买夜宵。陈家向朝她们挥了挥手:“走了,周一见。”
“周一见。”许栀葭也轻声说。
看着他转身,汇入另一条路上稀疏的人流,背影渐渐融入夜色,许栀葭才缓缓转过身,独自走向回家的方向。
手里还攥着那件浅蓝色的外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柔软的布料。
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硬硬的。
她停下脚步,疑惑地伸手进去,摸到了一个冰凉光滑的、长条状的小物件。拿出来,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一看,是一颗独立包装的、水果硬糖。
透明的糖纸,里面是晶莹的橙黄色,在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她愣住了。
这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是谁?
心跳,毫无征兆地,又乱了一拍。
她猛地抬头,看向陈家向离开的方向。那条路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站着,投下昏黄的光晕。
夜风穿过寂静的街道,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低下头,看着掌心那颗静静躺着的、橙黄色的水果糖。
糖纸在路灯下,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却固执的亮光。
像今夜这场仓促的、带着烟火气的梦,在醒来前,被人悄悄塞进手心的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