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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宗正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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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在项城南郊,温霁需要坐一个小时的车。
她到的时候已近中午,因为是工作日,香客寥寥。
她每年回墨尔本前,都会来宗正寺给奶奶请平安符。师父特意选了日子,让她今日来。
她捐了香火钱,在三圣殿药师佛前燃香拜过后,小师父带她去后院的禅心居用斋饭。
寺里空旷,青石板路被秋阳晒得发白,一眼能望见零星几个走动的人影。
地藏殿倒是人格外多,此时正在办法事,诵经声绕裹着三位黑衣人。
温霁脚步顿了一下。
其中一个人的背影,很眼熟。
“温施主,应是认得他们的。”
引路的小师父也停了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声说道。
“我看着很眼熟。”
“上个月与施主的祖慈同行之人中有那位施主。”
“小师父可知他叫什么?”
那背影实在眼熟,呼之欲出。
“那位施主贵姓褚,今日是来请往生牌的。”
温霁颔首。
年轻小师父似察觉自己多言了。
“施主莫怪,是小僧多言了。”
“小师父先去用吧,我与他们相熟,不去拜见多有不妥。”
送走小师父,她独自站在殿外的银杏树下。
秋日的叶子已染上金黄,风过时,簌簌轻响。
殿内三人站的有些距离,两男一女,不像是一家人。
年轻男人高挺的身子屈着,他跪在蒲团上,那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在他身旁。
他对着牌位,不像祭奠,虔诚的像个被押解的“罪人”。
温霁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她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家庭圆满和睦,只有她自己是个例外。
此刻,她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她。
那是一种直觉,同病相怜的直觉。
这场法事本就快到结尾,她大约只站了五分钟,殿内的人陆续出来了。
他最后踏出了殿门,秋日的阳光不燥,但射入他眼中时,他还是下意识的低头,久居暗处的人,总是对光抱有本能的畏怯。
他跟在父母身后,从石阶上下来。
“褚明绪。”
温霁叫住了他。
她的声音又清又亮,在空旷的殿前格外清晰。
曾经她与他们分开的时候,她也多想那个时候能有人对她多说几句话,能有人叫住她。
褚明绪闻声抬头,细碎的光影穿过银杏叶的缝隙交错在眼前,拼凑出一副完整的人像。
红墙,古树,有一美人,正好是他的心上人。
是梦么?
他不敢眨眼。
她向他走过来,眼皮终是控制不住地合了一下,不是梦!
“阿姨叔叔好,我是温霁,温柏雄的女儿。明绪的朋友。”
她不愿说那几个字,但对于他们,这是能认识她最快的方法。
褚氏夫妇的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
“你好,你是老温的大女儿吧!”
温霁牵出了一抹恰当的微笑,她本就长得美,亚麻白衬衫配亚麻竖纹浅褐色西装裤,还搭了见同色系的风衣,衬得她气质愈发优雅矜贵。
“对,叔叔阿姨也刚办完事吗?”
连和没立刻回答,严谨的目光在她身上又停留了一瞬。
褚广朝则推了推眼镜,态度和蔼地点点头,他气质儒雅,倒不太像商人。
“叔叔阿姨要回城吗?可以载我一程吗?我是打车来的,现在正好是午饭时间不好打车。”
她微笑着解释。
褚广朝看了妻子一眼,随即热情道。
“我们暂时还不回城,不过可以让明绪送你回去。”
温霁微笑颔首。
“那谢谢叔叔阿姨了。”
褚明绪在他们身侧走出。
她的笑依旧保持着该有的弧度,还朝他笑着。
“走吧,明绪。”
她看他还在晃神,轻声又叫了次他的名字。
他眼角微红,像在海里窒息坠落,无望之际抓住了浮木,抓住了他的救星。
他几乎是立刻抬步,动作快得有些急。她朝他二人点点头半步跟上。
她的风衣不经意的踢了下他的小腿后侧,他的步伐被无形的绊了一下,她又先他了半步。
两人一直走到山下的停车场。
一辆纯黑色的宝马suv xm静静停着,车头宽大,线条沉稳内敛。
褚明绪为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后,他从置物盒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给她。
她接过没开盖子。
“褚明绪,你不谢谢我吗?”
她偏头看他。
“谢谢。”
他木楞的开口,目光聚焦于她,过分真挚。
肩膀轻轻耸动,她低下头笑了起来。
他有些茫然。
“温小姐,笑什么?”
“你刚刚的样子跟小雪一模一样。”
她抬起眼,眼里还残存着笑意。
“温小姐是说我是狗。”
他愣住,那点茫然化开,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向上牵了牵。
温霁将手中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他。
“开玩笑的,你现在好多了吗?”
她恢复了一贯的冷色,敛了笑。
褚明绪接过喝了口,“谢谢。“
盖子又被她递给他,他顺手一拧放到一边。
“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温霁系住了副驾的安全带,褚明绪系住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温小姐要去哪里?”
“回家。”
“好。”
回你的家也回我的家。
车子驶出停车场上了城际高速。
“褚明绪。”
褚明绪疑惑的嗯了声,他偏头极快的看了她一秒。
“你可以叫我温霁,不用叫我温小姐。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不是吗?”
她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流动的光影里显得柔和了些。
“从一开始,你就是我的朋友,难道你没把我当朋友?”褚明绪柔声道。
再次开口时,他们间的距离刹那缩减至了一半。
后视镜里,她眼色淡淡,无目的的游看着窗外,神色轻松。
“褚明绪,你说我们曾是好友,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八岁时。”
温霁继续问,“后来我们为什么没了联系?”
“因为我哥去世了。”
他答得很快,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既成的冰冷事实。
温霁没有就此打住。
她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问到底,近乎残忍的探究欲告诉她,他跪在殿前,是在为谁赎罪。
“你哥他…..”
他打断她,平稳又急切的答道。
“因为车祸。对方酒驾,车速很快,他的车速也很快,来不及救,他就走了。”
他顿了下。
“他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的。当时他手机快没电了,我催他回去充电。电话挂断后他就出事了。”
十四年前的事,他记得很清楚。
他是罪人,全都是他的错。
握住方向盘的手渐紧,扣紧了皮质套圈。
车子仪表盘的速度依旧保持着均匀的95码。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两人似乎都未考虑,这样直白地谈论如此私密甚至惨痛的往事,在仅见过数面的朋友之间,是否太过越界,太过不合适,更何况现在是在行车途中。
温霁忽然开口,穿透了寂静。
“褚明绪,每个人身上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你告诉了我一个,我还你一个。”
她转过头,看向他线条冷硬绷紧的侧脸。
“我12岁时从楼上摔下去,家里人都认为是那个女人推的我,其实是我故意的。”
她又迫切的想从后视镜里看清褚明绪脸上的细微变化。
她盯了一秒,他下颌线绷得极紧,没有任何表情,他让她失望了。
温霁心底掠过一丝莫名的恼意。以至于那点刚刚拉近的距离,似乎又瞬间弹回原处,甚至更远。
“不回芸水华庭了,送我回茗玉园。”
她凉声高傲的下达指令,刹那没了亲近感。
“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她说完便靠向椅背,闭上了眼。
温霁总是这样。
随心所欲,不分场合,也不在意对方是谁。想靠近便靠近,想抽离便抽离。
可根植细微末处的熟悉不是一人主动抹去就能抹去的,习惯会让她自然而然。
她跟褚明绪只见过四面,他们便成了朋友,成了可以随便调他副驾,可以在他的偷觑下睡觉的人。
安全带硌的她有些难受,她不得不侧着身子调整睡姿。
如果刚刚她多看一秒,也许就会看到废墟之上骤然点亮华光的精彩瞬间。
她还记得他吗?
她怎么能!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后视镜中他的双眸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眉眼间满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心疼与震动。
仪表盘上下波动至110码,窗外的风和云加快了追随的影迹。
男人的沉稳早在她的一句话后迅速溃散决堤崩盘,挣扎苦涩的底色无息的布满了他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