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教化渐成 ...
-
理刑司的设立与新法的推行,如同一场席卷西国的风暴。我手握老王亲授的权柄,以库车血案为突破口,雷厉风行。王庭派遣的专使持令箭直奔库车,将涉案的巴依公子及地方官吏尽数锁拿,押回王城候审。
阻力如预料般汹涌而至。在这场硬仗中,阿尔坦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担当,他力排众议,亲自坐镇审理库车案,顶住了来自部分朝臣的压力,对新法的推行给予了实打实的支持。他调拨王庭卫队护卫理刑司官员,严惩了几个跳出来公然对抗新法的地方豪强,手段果决。然而,我发现他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与温柔。议事时他会不经意地留意我是否疲惫;我因处理堆积如山的案卷晚归,他竟会遣人送来温热的羹汤;甚至有一次,我无意间提及库车风沙伤眼,第二日案头便多了一盒西域特制的明目药膏。
这份隐晦却日渐清晰的情意让我心生警惕。我的棋局步步惊心,容不得半分儿女情长,阿尔坦的真心,会成为我计划中难以掌控的变数。
必须掐断这苗头。
...
夜色深沉,我屏退左右,独自凭栏。夜风带着池水的微腥拂过面颊,远处王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明灭不定。我望着水中破碎又重圆的月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石栏杆,种种纷扰暂时被隔绝在外,疲惫和近乎自厌的凉意悄然爬上心头。为了破局,我早已将自身炼作棋子,如今却要将这冰冷的棋局,延伸到另一个人的命运之中。
身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环佩轻响。来人停在轩榭入口的阴影处,云鬓高耸,斜插着一支颤巍巍的金步摇,她的面容隐在暗影中,只能看到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
“公主深夜召见,不知有何吩咐?”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媚。
“阿依莎。”我开口。
几乎是这个名字落下的瞬间,轩榭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刹。阿依莎眼中的傲气消散,她的目光瞬间柔和了下来。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向前走了几步。
“公主。”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却与方才判若两人。娇媚褪尽,只余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说话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身在王庭,如履薄冰,你我之间还是不必经常见面。”
阿依莎闻言沉默片刻,又恢复惯常的微笑:“公主放心,阿依莎心中有数。”
“你那边一切可还稳妥,可有难处?”
“那些人只当我是个以色侍人、心无大志的玩物罢了。倒是公主,我看您寝殿灯烛常常亮至深夜,人也清减了些。”
“我习惯了,你不必分心于我。阿尔坦近况如何?”我单刀直入,“他待你可有变化?”
“他对我依旧赏赐丰厚,亲近如常。只是...他待我之心,已非昔日。他的心已逐渐系于公主。”
阿尔坦心思澄澈,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是摆在明面上的,阿依莎细腻敏感,自然感受得出来。
“情丝缠绕,最易蒙蔽双目,滋生软肋。于他王图霸业,于我筹谋布局,皆是隐患。”我提点道。
“阿依莎明白。”阿依莎立刻领会,“我会继续留在他身边,获取信任,留心各方动向。同时让殿下忆起旧日温存,明白沉溺情爱非明君之道,更会让他知晓,公主志在青云,心系天下,非内帷所能羁縻。”
轩榭内再次陷入沉寂。月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清冷的光斑。我看着眼前这个自幼相伴、一同长大、分享过少女心事也经历过家族变故的故人。
“阿依莎,你恨我吗?”
她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
“我身陷棋局,身不由己,可为了破局求生,却亲手将你也拖入这漩涡,让你也尝尽这身不由己的滋味。”
她定定地看着我,没有回答恨或不恨,只是向前一步,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肩膀,她的脸颊贴着我的鬓角,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我肩头的衣料。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爱你。”她收紧手臂,“无论你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李晏宁,还是如今的宁国公主。此生能陪你走这一程,为你分忧,是我之幸,阿依莎心甘情愿。”
阿依莎待我一片真心,我却在还没来到西国之前便就想着如何用她去牵绊阿尔坦,助我之后从西国脱身。想到此处,心里便又闷又沉。她越是心甘情愿帮我,我这步步为营的筹划,就越显得冰冷无情。我甚至不敢细想,自己这般行事,在她的一片赤诚面前,是何等面目可憎。
-------------------------------------
理刑司的印信甫一落下,西国这潭积淤已久的死水便掀起了滔天巨浪。我亲自坐镇,调集王庭卫队封锁案发现场,将涉案人证、物证悉数押回王城。审讯之日,我令衙役在殿外搭设高台,允许百姓围观旁听,这是西国从未有过的先例。
巴依公子的供词在铁证面前土崩瓦解,地方官收受贿赂、篡改证词的细节被一一揭开。当我掷下判词,判处巴依公子死刑、地方官流放西陲时,台下百姓山呼 “王法昭彰”,声浪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我对围观的百姓朗声道,“从今往后,西国境内,无论贵族豪强、贩夫走卒,犯法者同罪,冤屈者得雪。理刑司便是西国百姓身后的依仗。”
此案之后,我趁热打铁,令理刑司彻查各地旧案,三个月内翻出积年冤案二十七桩,处死枉法官吏十二人,罢免三十余人。
为向民众普法,我命人将新刑律刻在王城石碑上,又请粟特画师用连环画形式讲解律法条文,在市集、驿站张贴。甚至让说书人将库车案改编成故事,走街串巷传唱,让“法”的概念渗入寻常百姓的日子。同时还在王城开设 “明法馆”,选拔寒门子弟与年轻官吏入学,由我亲自讲授中原律法与断案技巧,同时教授南朝文字与文化。阿尔坦常来旁听,有时会就“同罪不同罚”的细节与我争论,他开始懂得,律法不仅是惩戒,更需兼顾部族习俗与民生实际。
由我亲自挑选的手持《新刑狱条陈》与巡查令牌的理刑司官员也分赴西国各州郡。他们大多出身寒微,或性情刚直不阿,或对旧有司法体系的腐朽深恶痛绝。新法赋予了他们前所未有的独立巡查权、重案复核权、官吏纠劾权,俸禄由王庭直拨,不受地方节制。
...
可一切并不十分顺利,阻力,如预料般排山倒海而来。
朝堂之上,反对的声浪甚嚣尘上。弹劾我的心腹们“越权行事,搅扰地方,动摇国本”,质疑新法“过于苛严,不合西国民情”,更有人含沙射影,指我“借改革之名,行揽权之实,其心叵测”。
面对这汹涌的暗流与明枪,我稳坐理刑司正堂,该查查,该杀杀,该狠狠。铁腕之下,理刑司的权威初步树立。
然而,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瓦解根深蒂固的“人治”积弊。西国旧律简陋模糊,断案多凭地方官个人好恶、宗族势力强弱以及金银多寡。为此,我以理刑司为核心,推行数项根本性变革。
一是明定律条,统一法度,在《新刑狱条陈》基础上,召集通晓律法的能臣,参考中原法度,结合西国实情,开始编纂更为系统、详尽的《西国律》。重点明确杀人、抢劫、贪墨、枉法等重罪的量刑标准,减少自由裁量空间,尤其强调“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原则。
二是重证据,禁刑讯,严令理刑司及地方官府办案必须注重物证、人证链的完整性与逻辑性,明令废止一切形式的刑讯逼供。
三是为民众广开言路,直诉鸣冤,在各州郡理刑司分署外设立鸣冤鼓,并明文公告,凡遇地方官推诿、不公或重大冤情,百姓可直接赴理刑司分署乃至王城总署击鼓鸣冤,任何人不得阻拦。此令一出,最初门可罗雀,但随着理刑司办案的强硬态度传开,鸣冤者渐渐增多。一桩尘封多年、涉及某大族侵占民田、逼死人命的旧案被翻出,在理刑司介入下重审,最终涉案豪强子弟被判流放,家产部分赔偿苦主,震动地方。
四是考绩连坐,整肃吏治,将地方官员对理刑司指令的执行情况、辖区内的诉讼公正度、冤狱发生率等,纳入其重要考绩指标。若辖区内屡发冤案或公然对抗理刑司,主官连坐问责。此法一出,不少原本阳奉阴违或尸位素餐的地方官,不得不打起精神,正视司法公正。
改革的过程如刮骨疗毒般的剧痛。旧势力的反扑从未停止,暗杀、构陷、散布流言、挑动民变......手段层出不穷。理刑司的官员们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生命危险。一名在龟兹大力推行新法、查处数名贪官的老吏,被人在家中悬梁,伪造成“畏罪自杀”。另一名年轻干吏则因坚持原则,得罪了当地豪族,被诬陷“收受贿赂、屈打成招”,若非阿尔坦亲自派人核查澄清,险些身败名裂。
每一次危机,都伴随着更激烈的博弈。阿尔坦始终站在我身边,他亲眼目睹了改革的艰难与血腥,看到了旧势力盘根错节的狰狞,也看到了新法推行下,那些底层百姓拿到公正判决时饱含热泪的眼睛。
阿尔坦的蜕变,藏在每一次决断里。
他曾因处死巴依公子而夜不能寐,问我巴依家族世代为西国征战,他这样做,是不是寒了旧臣的心?
我带他登上城头,指着城外新开垦的农田:“殿下看那些田垄,曾是巴依家强占的水泽。百姓为了争一口水,年年械斗。如今水政均分,律法护民,他们才敢安心耕种。旧法不改,公义不彰,这便是西国积弊的脓疮。剜去腐肉,必然见血。但若不剜,整个肌体终将溃烂而亡。”
后来,北境部族因牧场划分起了冲突,巴图尔主张出兵镇压,阿尔坦却采纳我的建议,亲赴北境,让理刑司依据《土地券律》重新划定边界,还请来部族长□□同见证。他在草原上住了半月,与牧民同吃烤饼、同饮马奶,竟用一碗酒化解了百年恩怨。
他终于明白法制的力量。
他开始主动研读我带来的中原典籍,在朝堂上驳斥那些“汉法不适西国”的论调。
...
在推行新法的第五年,我已离开西国,回归故土。阿尔坦给我寄信,信中说西国境内的斗殴、盗窃案较往年下降近六成。恍惚间,我竟看见西州市集的光景,看到了田埂上的农人,看到了明法馆的学子。
那时方真正懂得了章先生所言“法者,润万物而无声”。幼时只当是句寻常训诫,总觉得法度是冰冷的条文、严苛的约束,直到此刻才惊觉,那些曾被我一笔一划写进律条的字句,早已像西国的坎儿井般,悄悄漫过戈壁,浸润了每一寸土地,在无人察觉处,滋养出一片安宁。
幼承庭训,我的一位老师姓章,字则纲,乃心腹好友章兆的同族叔父,他曾指着一方小小的庭院水渠道:“水无常形,然有渠则顺流而下,滋养花木,无渠则漫溢横流,毁田伤禾。法度,便是这人间之渠。律条看似冰冷,其魂却在‘定分止争’四字。分既定,则民知所守;争可止,则祸乱不生。商君徙木立信,非为立威,实为立信于法,使民知法之必行,令之必信。”
彼时年幼,只觉那些“定分止争”、“令行禁止”的道理太过宏大遥远,远不如习武弄剑来得痛快,后来我更一度将法度视为复仇的利器,束缚仇敌之锁链。
在西国,面对那盘根错节的积弊与汹涌的反扑,我祭出的每一条律令、设立的每一个章程、严惩的每一个蠹吏豪强,心中所念,无不是破旧立新,稳固权柄,为归国之路铺石。
直到看到来信,我才猛然惊醒,那些在血火与权谋中艰难推行的条陈律令,其源头,竟是幼时则纲先生那谆谆教诲所播下的种子。在西国戈壁上开凿的“法治之渠”,其蓝本早已在那方小小的水渠里悄然绘就。我并非凭空造渠,我只是在异域的荒芜上,掘开了幼年埋下的泉眼,引来了老师心中那“润物无声”的活水。
这活水,如今已无声地流淌过西州的街巷,浸润了农人的田埂,也映照在明法馆学子们求知若渴的眼眸里。它让强者有所忌惮,让弱小有所依凭,让寻常巷陌的炊烟得以安然升起。
行至如今,我第一次感受到慰藉,这慰藉,并非来自权柄的稳固,而是源于我年少时懵懂接受的关于法之本质的理想,竟真真切切地在万里之外的西国,化作了守护万千黎庶平安的基石。它像一泓清泉,悄然洗涤着我荆棘路上沾染的尘埃,也让我感受到了一丝沉甸甸的、属于“守护”的分量。
原来,破局之路,亦可为生民立命。西国安宁,便是对过往最好的告慰,亦是对祖父和父母在天之灵,最好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