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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中秋无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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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西国并无此节,偏院一隅,我与几个随嫁的心腹草草设了席案,几碟家乡点心,一壶薄酒,映着月光聊解乡愁。
仆婢禀报有汉人来访,递给我一个信物,竟是一卷画轴,其中字迹笔法我再熟悉不过。
时隔一年半再次相见,钱祈风尘仆仆,身形瘦削了些,手中竟紧紧攥着一根柳枝。那枝条看得出被精心呵护过,但也逃不开蔫黄卷曲,失了生机。
那句“此枝重青日,当是重逢时”的旧诺仿佛还在昨日。可叹,我们每一次的重逢,都并非柳枝返青的好时节,徒留物是人非的怅惘。
相顾无言片刻,只有清冷的月色流淌在我们之间。
还是他先开了口:“我这一路走得很慢。沿着古商道,过河西走廊,穿戈壁,越天山。我学着乐天居士,行万里路,读山川书。路上画了许多草稿,记下些风物人情,心里想着,到了地方再慢慢整理成卷。只是心里总装着个目的地。走再远的路,看再好的风景,也像是为了走到这里,为了走到你面前。”
我心头微涩,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的石凳:“坐下说吧。”
他依言坐下,姿态有些拘谨,将那卷蔫黄的柳枝小心地放在膝上,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我沿路听说你在西国推行的水政,很了不起。”
我默然听着,不发一言。
“我...”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哽咽,“我知道你心里容不下旁的。我不求什么,真的。只求你允我留下来。哪怕抄录文书,或者做个洒扫杂役,哪怕你日日忙碌,无暇看我一眼,只要能让我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让我知道你的近况。”他的声音哽了一下,“让我能,日日见到你。”
我看着那根枯柳,心中怎会没有酸涩,但我还是干脆拒绝:“你我初分别那几年,书信未曾断绝,你便自以为了解我,可那薄薄的信笺,如何载得动我经历过的人心鬼蜮?如何写得尽我踏过的每一步荆棘和算计?你放不下的执念不过是你记忆中的影子,而我已经不是儿时在钱府时的李晏宁了。”
我不想说这般刻薄的话来否认他对我的感情,可我又不得不这么做。看着他眼中的光亮骤然黯淡,我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还记得兰娘子么?我幼时便与母亲分离,来到钱塘,除了姑姑外,她便是最亲近之人,情同母女。我敬她,信她,将小筑内外诸事,连同我的一片赤诚,尽数托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可我忘了,她终究只是一个寻常妇人。皇权威压之下,谁又能有铮铮铁骨对抗皇权。”
“是兰娘子背弃了你,不是你的过错,莫要因此自苦。”钱祈知道这段过往,可接下来,我便要同他说他不知道的。
“后来在临湖小筑重逢,我与她对弈一局。末了,她忽然抱住了我,说当年是迫不得已,不敢奢求原谅,只盼我能放过自己。”她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哽咽和忧虑,“她说我变了,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了。我问她当年为何就这般不信我?不信我能护她周全。她只是摇头,告诉我别和家族硬碰硬,让我保护好自己。”
月光静静地洒在庭院的石板上,映出斑驳的树影。
“当时我注意到有人远远地看着我俩,那时我便知道机会来了。我故意流露出痛苦和不舍,让她和那个监视之人以为,我依然珍视这份情谊,放不下她这个“母亲”。果不其然,皇帝拿她作筹码,让我和亲西国。我演得情真意切,仿佛愿意倾尽所有换她平安,可这正是我等待的契机。西国,阿尔坦,是我亲手选中的跳板。为了这盘棋能走下去,不露丝毫破绽,这出戏我必须演得天衣无缝,骗过所有人。”
他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看清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深渊。长久的死寂,只有夜风呜咽着穿过庭院。
“我知道。”他闭上眼,复又睁开,“你出嫁前的话犹在耳畔,明明你已经说得那般清楚明白。可这一路从中原到西国,万里风沙,山川险阻,我走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我试图说服自己放下、离开。可我的心不听使唤,我割舍不下。”
他离开石凳屈膝在我身前,抓起我的手道:“我执念也好,一厢情愿也好,你我自幼相伴,那些曾以为会绵延一生一世的点滴,早已融进了我的身体里,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该站在你身边?还有谁比我更该与你共度这漫漫余生?”
说罢他言语里竟带了一丝哭腔:“我只求在你身边,如此便好。”
“钱祈。”我起身,一把拉起他,“留在我身边,便是你心之所向吗?你爱天地间的草木,爱天下自由自在的生灵,而我身边是波诡云谲的阴谋算计、明枪暗箭,你留在我身边只会日渐枯萎,画笔蒙尘,眼中再无山水之灵,那时的你真的会快乐吗,不过是你我互相蹉跎,两败俱伤罢了。”
“不...不...”钱祈摇头。
“你若还珍视我们以往的情谊,便好好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钱祈眼神跳动,点了点头。
“钱祈,我如今处境,是淬炼我的熔炉,却注定是你的牢笼。你眷恋的是风过松涛、月涌大江,是天地间无拘无束的吐纳。可留在我身边,你呼吸的将是阴谋的浊气,耳畔充斥的是权谋的窃语。那些让你心魂震颤的壮阔山河,会渐渐被这宫墙内的逼仄倾轧所取代。这不是陪伴,是彼此凌迟。你的赤诚坦荡,在这片泥沼里只会被寸寸消磨,而我,也将日夜目睹自己记忆中的少年,在我身边逐渐黯淡。最终,我们之间残存的,不会是爱,而是悔恨。”
我看着他脸上血色尽褪,方才还炽热的眼神在我的言语下寸寸碎裂。他下意识地看向那根被精心呵护却终究枯萎的柳枝。这根柳枝承载着他的痴念,是他一路风尘仆仆的精神寄托。可这枯萎的柳枝,不正像他强行留在这“牢笼”中的结局吗?失去生机,失去光彩,最终化为尘土。
...
彼此沉默间,远处的脚步声传来,正是先前一起对月相聚的心腹旧友,其中一位名唤高鹮,亦是我们儿时旧识,他看到钱祈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二郎”。钱祈似没听到一般,仍旧含泪看着我。
高鹮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带着众人离开,临了还说了一句:“我们就在旁边的院子里。”
“你千里迢迢来到此处,我会让丫鬟安顿你,休整好后便回去吧。”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他却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握住了我的手腕,轻轻一带,将我拥入怀中。他的气息似万里风尘、戈壁烈日,还有一丝属于他本身的、熟悉的清冽如松墨的味道,猛地拂过我的颈间。他的手臂骤然收紧,将我死死地箍住,紧到我无法呼吸,像困兽在牢笼中徒劳的挣扎,要将彼此都揉碎在这方寸之间。
头顶是那轮亘古不变的中秋月。月光无声倾泻,将我们的身影拉得细长,仿佛两个在命运泥沼中无力挣脱的幽灵。晚风拂过,几片早凋的花瓣无声飘落,其中一片恰好沾在他紧箍着我的手臂衣袖上。月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如同我们之间早已支离破碎、无法拼凑的过往。
我的心莫名一阵阵闷痛。有那么一瞬,被他气息包裹的颈侧皮肤滚烫,鼻尖酸涩难当,我几乎要脱口而出:留下吧,留在我身边......
可转念一想,他这怀抱越是炽热绝望,就越证明我的决断是对的。他属于旷野长风,属于水墨丹青,而不是我身边。此刻的心软,只会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强迫自己僵硬的身体放松,然后猛地将他推开。
“钱祈!”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冷硬,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掩盖了那瞬间的失神与慌乱。我迅速后退一步,抬手整理了一下被他弄皱的衣袖,也借此动作平复狂跳的心和紊乱的呼吸。
“我不爱你,也不会与你共度余生,此番失态我不与你计较。明日,务必离开!”
语毕,我转过身不再看他。院中的月光似乎更冷了,身后一片死寂,只有夜风拂过枯枝的细微声响。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却无法看向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一点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回头,不能心软。所有的温情,所有的软弱,都必须在这里的月光下,彻底冻结。
...
就在我要抬脚离开之时,隔壁的院子传来阵阵喧嚣,我听到我的心腹他们高声喊着“王孙殿下”之类的话,其中还夹杂着一个清亮又带着点雀跃的少年嗓音,便知是阿尔坦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少年清亮的话语声由远及近,直接朝着这个小院而来。高鹮等人跟在后面,面色有些尴尬和急切,显然是想阻拦却未能成功。
“晏宁!晏宁你在哪儿?我带了...”阿尔坦的身影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已出现在院门口。他披着镶毛边的彩锦袍子,手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陶罐和一盘点心,脸上洋溢着毫无心机的灿烂笑容。然而,他欢快的声音在看到院中情景时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随即立刻被站在我身后不远处面色苍白、眼眶通红的钱祈吸引。许是此时我和钱祈之间的氛围有些尴尬,连带着阿尔坦也有些尴尬:“你在忙吗?”
高鹮等人脸色更僵了,紧张地看向我。我心下一动,主动朝着阿尔坦走去。
我脸上瞬间挂起一个温和而自然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冰冷对峙从未发生:“这位是钱公子,我幼时在江南的故交,游历至西国,顺道来看看我。”
阿尔坦闻言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原来是晏宁的朋友,那就是我阿尔坦的朋友!钱公子远来辛苦,就在这儿住下,多玩些时日再走!”
“...多谢殿下美意。”钱祈艰难地移开目光,不再看我,对着阿尔坦微微躬身行礼,姿态僵硬,“在下只是路过,探望故人,心愿已了。不敢叨扰,明日便启程离开。”
阿尔坦心思单纯,见钱祈推辞得坚决,便也不强求。他转头看向我,笑容重新变得明亮热切:“听闻你在此处小聚,今日是中原佳节,我特意让厨子做的,尝尝看合不合口味,刚好你有朋友来,不如一起吃一点。”他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的陶罐和点心盘,眼神亮晶晶的。
“夫君有心了。”我轻轻挽上阿尔坦的胳膊,感受到少年结实的手臂在我的触碰下猛地一僵,“中秋团圆,有夫君相伴,甚好。”
阿尔坦呆在原地,他低头看着我挽住他胳膊的手,又猛地抬头看向我近在咫尺的笑脸,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的俊朗脸庞“唰”地一下红透了,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绯色。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只发出几个磕磕绊绊的音节:“晏、晏宁,我、我...”
他的窘迫、羞涩和那份藏不住的欢喜,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然而我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钱祈。
钱祈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挽在一起的手臂,看着阿尔坦那显而易见的羞涩与欢喜,他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无名无份,他连一丝不满或痛心的资格都没有。
高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立刻上前一步,打破了这诡异的局面:“既是佳节团圆,二位想必有体己话要说。我等这些旧友,便自行凑一桌,喝酒解闷,不打扰二位雅兴了。”他说着,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阿尔坦正被我的举动弄得晕晕乎乎,闻言更是窘迫,胡乱地点着头:“你们随意。”
高鹮等人拉着钱祈离开,钱祈没有挣扎,像个失了魂的人,任由他们带离。只是在经过我身边时,用吴语轻声道:“我晓得你意思,明朝就走,不用与他故作亲昵推我离开。”他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我挽着阿尔坦的手上,然后,彻底垂下眼帘,消失在了拱门外的夜色里。
我没有回头,慢慢放下挽着阿尔坦的手。
钱祈,我心如铁般坚硬,不要喜欢我,不要爱上我。
阿尔坦还红着脸,他举了举手上的一壶酒:“晏宁,我们...”
“殿下费心了,我们只是些旧友闲谈,已散了,殿下政务之余,不必为这点小事特意跑一趟。”
阿尔坦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我知道你想家了,便想来陪陪你,我从小就喜欢月亮,我们祭祀月神,但是没有专门赏月的节日,若能与你一同赏月,我会很开心。”
我抬手,象征性地拿起一块点心,又指了指他拿来的酒问道,“这酒烈吗?”
阿尔坦见我主动问起酒,立刻来了精神:“后劲足得很!”他拍开陶罐的封泥,一股浓郁醇厚、带着独特奶香和谷物发酵气息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院中残留的冰冷。
“好。”我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粗陶碗,不等他反应,便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火线般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一阵猛烈的呛咳,瞬间逼出了眼角压抑已久的湿意。这突如其来的豪饮让阿尔坦吓了一跳。
“晏宁!你慢点喝!”他急忙想阻止,却见我抬手抹去呛出的泪花,又倒满了一碗。
“殿下不是要陪我赏月吗?”我扯出一个笑容,将另一只碗塞到他手里,不等他回答,我又是一口饮尽。
阿尔坦从未见过我如此,他只能将这归结为浓烈的思乡之情,于是二话不说地陪我喝了起来,我们两人就这样沉默地,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辛辣的马奶酒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暖意和麻木。酒意渐渐上涌,冰冷的月光似乎也变得朦胧柔和起来。
阿尔坦的酒量显然不如我,几碗下肚,脸庞已红得像熟透的果子,眼神也开始迷离起来。
“晏宁,你知道吗...”他大着舌头,“我、我其实,有点怕...”
“怕什么?”我晃着碗中的酒液,声音也染上了几分慵懒和沙哑。
“怕当不好储君。”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陶碗粗糙的边缘,“我什么都不懂,那些大臣,他们说话弯弯绕绕的,我很不喜欢,所以一开始,我也不喜欢你,因为你也这样。但我现在觉得,幸好有你,晏宁,你来了...教我怎么处理政务、怎么看账、怎么练兵,大家现在都夸我,可我知道那都是因为你...”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你什么都会,像天上的月亮,那么高、那么亮。”
“我本来还以为你不愿意做这些。”
“晏宁...晏宁...”他迷迷糊糊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愿意的,我现在很开心,爷爷开心,我开心;百姓开心,我开心;你开心,我开心...”
我听着他说的糊涂话,不由地笑了出来:“说什么绕口令呢。”
马奶酒的暖意和辛辣在四肢百骸流窜,眼前朦胧的月光仿佛化作了江南水乡氤氲的雾气,我带着浓重的鼻音,竟不由自主地对着那轮异乡的孤月,用吴语低低吟诵起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吟到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时,喉头已是一片哽咽,再难继续。
这诗句分明孤苦,哪里是行乐?
阿尔坦听不懂这婉转的吴语,更不懂诗中深意。但他感受到了我声音里的哽咽,看着我泛红的眼角,他忽然凑近道:“晏宁,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