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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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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王府的书房,如今成了林微另一个常驻之所。
她并非要与昱衡争夺前院的权柄,而是发现王府历年积累的文书、档案,尤其是与各封地、田庄、旧部往来的记录,是一个巨大的信息宝库。她以“熟悉王府事务,以便更好辅佐王爷”为由,向昱衡提出整理这些陈年卷宗。
昱衡批阅奏章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平静面容下的真实意图。
良久,他才缓缓道:“准了。需要什么,吩咐管家便是。”
他倒要看看,她能从这些故纸堆里,翻出什么浪花。
林微福身谢过,姿态恭顺,眼神却清明坚定。她并非无的放矢。
丞相府的情报网络虽广,但涉及皇家、军伍及一些昱衡经营多年的隐秘关系,仍有盲区。而这些沉淀在宸王府深处的记录,恰好能补全拼图。
她带着两名绝对可靠、精通文墨的陪嫁丫鬟,一头扎进了故纸堆中。她不急于求成,每日只整理一小部分,条分缕析,归类记录。
过程中,她确实发现了几处田庄账目的疑点,几个看似不起眼、实则与朝中某些官员关联颇深的门下清客的异常举动,她都一一记录下来,并未立刻发作。
她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既能立威,又不至于过早暴露全部实力的时机。
时机很快到来。
这日,掌管王府最大一处京郊田庄的管事前来禀事,言语间对这位新王妃颇多敷衍,甚至隐晦地提及田庄历年惯例、以及他与王府某位“老人”的交情,暗示林微不应过多干涉。
林微安静地听着,末了,只淡淡问了一句:“张管事,景和二十一年春,庄上上报修缮水渠,支取白银五百两。据我所知,同年京城工部采买同等规格青石的价格,仅为市价七成。而庄上账册记录的石料价格,却比市价还高出一成。这差价,去了何处?”
那张管事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这件事过去已久,且做得隐秘,他万万没想到,这位深居简出的新王妃,竟连几年前工部的采买价格都一清二楚。
“王妃明鉴!这、这定是下面的人弄错了……小人、小人回去一定严查。”他噗通跪地,声音发颤。
林微没有看他,目光掠过窗外一株新绽的玉兰,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不必查了。念在你为王府效力多年,贪墨之银,限你三日之内双倍补回。至于你这管事之位……让给能者吧。”
轻描淡写间,便罢黜了一位盘踞多年的管事。
消息传开,王府上下震动,那些原本存着观望或轻视之心的人,顿时收敛了许多。这位新王妃,并非只有美貌与家世,其手段之精准、心思之缜密,令人心惊。
消息传到前院,昱衡正在与幕僚商议北境增派粮饷之事。听闻此事,他挥退了幕僚,独自沉吟片刻,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
他果然没看错人。她这把刀,尚未完全出鞘,仅露锋芒,便已如此锐利。只是,刀越利,握刀之人,也需越发小心。
当晚,昱衡踏入林微居住的“锦墨堂”。
屋内烛火通明,林微正坐在灯下,对着一幅刚刚绘制的简易舆图凝神,上面标注着安国几条主要漕运路线及沿途关键节点。见他进来,她并未起身,只抬眼看了看他,算是打过招呼。
昱衡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舆图上。“王妃对漕运也有兴趣?”
“民生根本,不敢不察。”林微放下笔,语气淡然,“王爷近日为北境粮饷忧心,妾身想着,若漕运畅通,损耗再降低半成,或许能解部分燃眉之急。”
昱衡眸光微动。他确实在为粮饷之事烦心,户部那帮老狐狸扯皮推诿,效率低下。他没想到,林微竟已洞察到他的难处,并试图从民生角度寻找突破口。这份敏锐与务实,远超他的预期。
他俯身,双手撑在书案两侧,将她圈在方寸之间,气息迫近:“王妃如此为本王分忧,想要什么奖赏?”
林微没有躲闪,迎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王爷说笑了。妾身既为宸王妃,与王爷便是一体。王府安,则妾身安;王爷成,则妾身成。何须奖赏?”
她将彼此利益捆绑得清晰明白,既表明立场,也堵住了他后续可能的试探。
昱衡低笑,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暧昧不明。“好一个‘一体’。”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她绘制舆图时不小心沾染在袖口的一点墨迹,动作带着一种狎昵的温柔,眼神却依旧深沉难测,“那本王便等着看,王妃如何与本王……共成一体。”
他话中有话,林微如何听不出?她微微偏头,避开他过于侵略性的触碰,语气依旧冷静:“必不让王爷失望。”
昱衡直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他知道,他们之间这种既合作又提防、既吸引又博弈的关系,将会持续很久。而这,正是他枯燥权谋生涯中,最令人兴奋的部分。
北境,萧煜收到兵部关于粮饷拨付延迟的文书,眉头紧锁。风羽营虽精锐,但后勤补给若跟不上,战力必将大打折扣。
他走出大帐,正遇见苏瓷提着一个小药篮回来。近日,她偶尔会跟随老医官去附近采集草药,脸色似乎比刚来时红润了些许。
“将军为何事烦忧?”苏瓷见他神色凝重,轻声问道。相处日久,她与他说话,已不再像最初那般全然封闭。
萧煜叹了口气,并未隐瞒:“朝廷粮饷迟迟未至,军中存粮不多了。”
苏瓷沉默片刻,目光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峦,忽然道:“由此往西三十里,有一处山谷,背风向阳。去年雪小,我前日随医官采药时,似乎看到那里有早期生长的、类似芋头的块茎植物。虽不知具体品种,但或许……可以派人去查探一番,若能食用,可暂解燃眉之急。”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萧煜眼前一亮。
他常年征战,也知些野外生存之法,但远不如苏瓷观察入微。她提供的这条线索,无疑是雪中送炭。
“多谢苏姑娘!”萧煜喜道,立刻召来亲兵吩咐下去。
他看向苏瓷,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欣赏。
于他而言,她就像一座宝藏,越是挖掘,越能发现其内里的光华。
苏瓷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眸:“举手之劳,将军不必客气。”她提着小药篮,快步走向自己的营帐。
萧煜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心中那股保护欲与靠近的渴望,愈发强烈。他知道她身上有秘密,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不是坏人。
林微并未将漕运的发现立刻禀告昱衡。她深知,在没有确凿证据和完全把握之前,过早暴露底牌是愚蠢的。
她让福伯动用更隐秘的渠道,顺着那几条异常活跃的“商队”线索,深挖下去。
同时,她以宸王妃的身份,开始有选择地接触一些与漕运相关的官员家眷。
不再是泛泛的交际,而是在赏花、品茶之余,看似无意地提及漕运改良后的成效,关心沿途民生,赞叹朝廷德政。
她言语恳切,姿态优雅,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一些夫人难免会顺着话题,抱怨几句自家老爷为漕务操劳,或提及某些“不懂事”的商贾、地方官带来的麻烦。
只言片语,汇聚起来,却让林微心中的拼图逐渐清晰。
她发现,那几条异常商队的背后,隐约指向了几个与七皇子府往来密切的江南豪商,而他们运输的,除了常规货物,似乎还有一种被严格管控的、可用于冶炼优质兵器的特殊石料——这与她之前在调查北境戎族时,隐约听闻的“萤石”特征颇为相似。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脑中形成:七皇子或许不仅在朝堂上与昱衡争权,更在暗中与北方势力,有所勾结,利用漕运私运违禁物资?若真如此,其心可诛。
她将初步梳理的线索和猜测,以极其隐晦的方式,记录在一本看似普通的佛经批注的夹缝中。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将这情报价值最大化的时机,也等待昱衡主动来问——她需要借此,进一步提升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和不可或缺性。
昱衡并非没有察觉林微的动向。他安插在“锦墨堂”附近的眼线回报,王妃近日对漕运文书格外关注,且福伯出入王府的频率增高。
他不动声色,甚至有意将一些涉及漕运、户部的棘手问题带回府中,想看看林微是否会主动提及。
但这女人沉得住气,除了将王府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他带回的烦恼,只给予一些四平八稳、却切中要害的建议,关于漕运的核心发现,她只字不提。
这反而让昱衡更加确定,她手中必然掌握了重要的东西。他心底那份欣赏与忌惮交织的情绪愈发浓烈。
他喜欢她的聪明,也警惕着她的难以掌控。
这日,昱衡下朝回府,脸色阴沉。北境粮饷之事,在朝堂上再次被七皇子一党以“国库空虚,需从长计议”为由拖延。镇北军老帅韩擎天八百里加急的催粮文书,言辞已近乎恳求。
他径直去了锦墨堂。林微正在窗前插花,动作娴静优雅。
“王妃近日似乎对漕运颇有心得?”昱衡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可知如今北境将士,因粮饷不继,恐有饿殍之忧?”他将问题抛给她,既是询问,也是施压。
林微放下手中的花枝,转过身,神情平静:“王爷忧心国事,妾身感同身受。”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做了批注的佛经,却并未直接递过去,而是缓声道:“漕运乃国之血脉,血脉不通,则四肢无力。妾身近日翻阅旧卷,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
她点到即止,目光清亮地看着昱衡。
昱衡眯起眼,与她对视。她在跟他谈条件?用她掌握的情报,换取什么?更高的参与度?还是……更多的自主权?
“哦?何种有趣现象?”他按捺住性子,配合着她的节奏。
“譬如,几条本该以运送粮棉为主的漕运线路,近年来却有一些‘特殊’商队异常活跃,其货运量与实际报备,似乎……颇有出入。”
林微语气依旧平稳,“而這些商队,似乎与江南几位富商,关系匪浅。”
她巧妙地将“七皇子”隐去,只提江南富商,但昱衡何等敏锐,立刻抓住了关键。
江南,是七皇子母族的根基之地。
他心中剧震,面上却不露分毫:“王妃可知,妄议朝臣,揣测皇子,是何等罪名?”
林微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与无畏:“妾身只是就事论事,陈述所见。至于如何解读,自是王爷圣裁。”
她将手中的佛经轻轻放在书案上,“这本佛经,妾身已批注完毕,其中有些典故,或许对王爷……有所启发。”
她将选择权交还给了他。
是接过这本看似普通、内藏玄机的佛经,承她这份情,还是继续维持表面的平衡,无视这条可能扳倒重要政敌的线索?
昱衡盯着那本佛经,又看向林微沉静如水的眼眸。
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他娶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盟友,更是一个敢于和他博弈、并且有资本博弈的对手。
他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本佛经。“王妃有心了。”他声音低沉,“本王……会仔细研读。”
没有承诺,没有感谢,但彼此心照不宣。一场交易,在无声中达成。
北境,萧煜派去西边山谷查探的小队果然带回了消息——那里确实生长着大量可食用的野生芋类,虽口感粗糙,但足以果腹。
消息传回,军营中一片欢腾。萧煜立刻组织人手大量采集,暂时缓解了缺粮的危机。
他对苏瓷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苏姑娘,此次真是多亏了你!解了我军燃眉之急。”
他看着她,眼神炽热而真诚。
苏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微微侧过脸:“能帮上忙就好。”她顿了顿,低声道,“将军不必总是称我‘姑娘’,唤我……苏瓷即可。”
萧煜一愣,随即心头涌上巨大的喜悦。她允许他直呼其名。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已不同于旁人?
苏瓷看在眼里,莫名觉得眼前人像只狼狗在摇尾巴。
“好,苏瓷。”他念出这个名字,只觉得舌尖都带着一丝清甜。
他看着她在阳光下微微泛红的侧脸,一股保护欲和想要靠近的冲动油然而生。“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受颠沛流离之苦。”
这是他第一次做出如此直白的承诺。苏瓷身形微僵,没有回应,也没有反驳,只是默默提起了药篮,轻声道:“我该去帮医官整理药材了。”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萧煜握紧了拳头,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他要更快地立下战功,拥有更强的力量,才能更好地……守护想守护的人。
京城,宸王府书房内,昱衡翻看着林微那本满是“批注”的佛经,眼神越来越冷,也越来越亮。
“七哥……好大的胆子。”他合上佛经,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私通外敌,资粮于寇,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林微这份“投名状”,分量十足。
而这送状的方式,更是巧妙至极。
他扬声唤来暗卫,一连串的命令迅速下达,目标直指江南那几位豪商和漕运上的几个关键节点。
风暴,因林微发现的这处“漕浪下的暗礁”,开始悄然凝聚。
而献上此礁的她,在宸王府,乃至整个朝局的棋盘上,地位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