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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二世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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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那次山中中毒后,老师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起初还能勉强带着子棋在小镇周边走走,采些草药,辨识些当地风物。可那场高烧和剧毒,像是抽走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元气,咳嗽越来越密,脚步越来越虚浮,走上半条街便要停下来喘,脸色白得像宣纸,被风一吹,仿佛随时会碎掉。
他们不再远行,在那个曾落脚养病的小镇边缘,寻了处安静的院落租下。院子不大,两间正屋带个小天井,墙角有株半枯的老槐树,倒也清静。屋瓦有些残破漏雨,子棋花了好几天修修补补,爬上爬下,弄得满身灰土。老师就坐在廊下不知从哪淘换来的旧藤椅里,盖着子棋硬给他披上的薄被,看着少年忙碌的背影。
有时看着看着,他会忽然侧过脸,压抑地咳一阵,咳得肩胛骨在单薄衣衫下突兀地耸动。等那阵撕心裂肺的动静过去,他抬起苍白的手指,抹去嘴角一点湿痕,目光又重新落回子棋身上,深而静,像两口枯了很久的井。
“老师,咱们这以后叫什么?”子棋抹了把汗,从梯子上下来,脸上沾着灰,眼睛却亮。
老师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在院中那棵半枯的槐树上,过了好一会才轻声说:“先住下吧。名字…不急。”
子棋“哦”了一声,脑中的想法却像沸水里的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往上冒:叫什么好呢?老师懂医术,可开医馆太正经,他不喜欢;老师会讲故事,可说书馆…好像也不对。
他想着老师苍白的脸,虚弱的咳,还有偶尔望着他时,那复杂得让他心慌的眼神,忽然就生出一种固执的念头:得有个名字,得把老师和自己,牢牢地、紧紧地拴在一起,栓在这个他们以后要称之为“家”的地方。
几天后,子棋不知从哪找来块半旧的木板,又讨了些墨,歪歪扭扭写下“张氏”两个大字。写完举着木板给老师看,脸上有些得意,又有些忐忑。
老师靠在椅子里,看着那两个字,半晌没说话。
阳光透过稀疏的槐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许久,他才极轻地牵了牵嘴角,笑意淡得像春日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散开了。
“好。”他说,声音带着久病的喑哑,“就这个吧。”
于是,那块写着“张氏”的简陋木牌,就被挂在了院门边。没有后缀,没有说明,孤零零的,却宣告了归属。
2.
日子像屋檐下积蓄的雨水,一滴一滴,缓慢地侵蚀着青石板。
老师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起初还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后来大多时候,只能半靠在屋内那张硬板床上。子棋怕他闷,总想方设法逗他说话,变着花样找事做。
有一回,子棋在擦拭老师那个旧棋罐时,黑白两色的石子哗啦啦滚出来几颗。他盯着圆润的石子看了会,忽然心血来潮捡了几颗,在床沿边简陋的小桌上摆弄起来。
“老师,咱们玩个新的吧?”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少年特有的对新鲜事物的热切,“不下围棋,那个太慢太累,咱玩简单的!”
老师从半阖的眼帘下看他,目光温和,带着鼓励。
“您看,”子棋把几颗黑子摆成一排,又用白子去堵,“不管黑子白子,谁先把自己的五个子连成一条线,就算赢!横的,竖的,斜的,都行!”
他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比划,脸颊因为激动微微发红。
老师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些散乱的石子上,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这简陋的棋盘,看到了别的什么。
子棋以为老师觉得无趣,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就…随便玩玩…”
“好。”老师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这个好。快,不费神。”
子棋兴致勃勃地摆开阵势下了几盘,他赢多输少,渐渐觉得不过瘾,想起老师以前讲的那些荒诞故事,心里又冒出个念头:“老师,光这样也没意思。您以前讲的那些‘冷不丁’的故事里,不是常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么?咱们下棋也能用上!”
“怎么用?”
“比如…”子棋抓起一颗白子,作势要落在某处,吸引对方注意,却突然转向拿走另一条即将成势的线上最后一颗棋子快速扔出去,像扬起了一把沙,“出其不意!我把这招叫…‘飞沙走石’!”
本是小孩子嬉闹耍赖意味的戏言,被他这么一本正经、甚至带着点江湖范地描述出来,倒真有了几分高手过招互报名号的架势。
看着那孩子扬手撒出棋子的动作,那理直气壮耍赖的小得意,那亮得灼人的眼睛,张五呼吸一滞。
某个遥远雨夜里,另一个少年也这样扬过手——不是棋子,是真正混着泥土的沙石,朝着围攻他的人脸上狠狠撒去。而那双同样明亮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的也不是孩童般的骄傲得意,而是老辣的狠厉决绝。
“飞沙走石……”张五低低重复了一遍,他望着子棋,望着那张全然不同、却又在某些瞬间惊人相似的脸,眼中闪过一瞬的恍神。
那恍惚里,盛着太多子棋看不懂的东西,有欣慰温柔,有深沉的眷恋,还有一丝…被岁月打磨光滑,却依旧锋利的遥远痛楚。
“好…”老师的声音很轻,“这技能…很好。”
“对!技能!”子棋一拍手,笑得眉眼生动,“咱们这就叫……‘技能棋’!不对,是老师和我一起下的棋……”他歪着头想了想,眼睛倏地一亮,“‘技能五子棋’!把老师的‘五’和我的‘棋’连在一起,永不分开!”
他说得兴奋,没注意到老师在他念出“永不分开”四个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几乎将人淹没的疲倦,覆盖了那张苍白的脸。
“好。”老师闭上眼,似乎累极了,声音低得像梦呓,“就叫这个吧。”
过了几日,阳光晴好。子棋找来一块半旧的木板,用烧黑的木炭,在“张氏”两个大字旁边,仔细地、一笔一划添上几个小字:技能五子棋学校。字依然歪扭,却透着十足的认真。
老师静静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阳光从廊檐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少年专注的侧脸。
“子棋。”老师忽然开口。
“嗯?”子棋停笔疑惑地回头看向他。
老师看着他,嘴角很慢、很慢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除了他惯常的温和倦意,似乎还藏着一丝孩子气的狡黠。
“日后若有人问起这所学校,”他顿了顿,目光从子棋脸上移到那块木牌上,又望向院中那株半枯的老槐树,仿佛在确认某个思量已久的决定,“你就告诉他…”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子棋,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平静:
“教技能五子棋的老师,叫张技能五。”
子棋眨了眨眼,消化着这个新名字:“张…技能五?”他念了一遍,觉得有点怪,又好像…莫名地贴切。那点怪,和老师这个人、和他们的技能五子棋一样,有着独属于他们的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为什么改成这个啊老师?”他问,语气里已没了疑惑,更多的是期待一个有趣答案的好奇。
老师看着他发亮的眼睛,脸上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点点。他偏了偏头,用那种子棋熟悉的、说着怪话的语气,慢悠悠道:
“你不觉得…‘张技能五’……”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子棋:“比‘张五’,听起来更像个高人么?”
子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的哎!”他用力点头,眼底是全然的信服和毫不掩饰的欢喜,“这名字一听就很厉害啊!不愧是老师!”
他是真心觉得这名字又怪又神气,和老师这个人一样。而在他未尽的朦胧心绪里,他还隐约觉得,老师的这个新名字,和他自己的名字奇异地环环相扣,构成了“技能五子棋”学校:一个完整坚实的、只属于他们俩的世界。
而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老师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脸上那点轻松而略带戏谑的表情时,心里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张技能五。
舌尖抵着齿关,无声地滚过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早已破碎的神魂上。
这不是赐予,这是献祭。
把他最初的、因“子棋”而随口应下的“张五”,把他作为师长本应用于“赐名”的权柄,把他这一世偷来的、注定短暂的光阴,把他所有的歉疚、悔恨、无法言说的疼爱与绝望…统统拆解,碾碎,再按照这孩子欢喜的模样,笨拙而虔诚地,重塑成一个新的称呼。
上一世,那孩子天天缠在自己身边,眼巴巴地求一个名字。他随口斥责的一句“混球”都被那孩子捧着当宝,到死都没能等来一个正式的师门赐名。
满床满地歪扭的“张兴朝”,是那孩子无声的渴望与执念,也是钉死他无能与遗憾的罪证。
所以,这一世,他还有什么资格“赐名”?
一个窃取时光、业债缠身、连靠近都是伤害的罪人,一个连自己存在都近乎诅咒的师父,拿什么去赋予一个孩子光明洁净的未来与名姓?
他早已在心中为他取了名:李阿乐——愿他此生安乐。
可这名字,他连在心里默念都觉得是一种玷污,又怎敢宣之于口,加诸其身?
他没有资格给。
但他可以把自己给出去。
给出“张”,给出“五”,给出自己名姓的全部所有权与解释权。让那孩子发明的“技能”,那孩子亮着眼睛喊出的“棋”,来定义他,改造他,完成他。
你看,乐乐。
“张”是我摇摇欲坠的来处,“技能”是你赋予这荒唐世间的新意,“五”是…是我从一开始,就为你预设的伏笔与归处。
还记得吗?你曾问我,为何叫“张五”。我说,一二三四五,好记。我说,“五”通“棋”。
那是真话,却也不是全部的真话。
从你叫“子棋”那一刻起,“张五”这个看似随意的名字,就已经是一种隐秘的单向呼应。五子连珠是为棋。我是“五”,你是“棋”。这念头荒诞不经,却是我贫瘠生命里,一点见不得光的卑微欢喜。
如今,你创造了“技能五子棋”,兴高采烈地将我们连在一起。那么,我便将这隐秘的呼应,公开地,隆重地献到你的面前。
从此,我不是赐名者,我是被命名者。
技能五子棋,这荒诞又温暖的名字,就是我们这一世全部的,偷来的联结。我是“五”,你是“子棋”,中间连着的“技能”,是你眼中有趣的世界,也是我跨越两世也学不会的,与人温暖相处的笨拙伎俩。
张兴朝是前尘,张八旦是业债。
这一世,我只是张技能五。
李子棋的“五”,配上李子棋的“子棋”,在“技能”的幌子下,虚构一场短暂却完整的颠倒的师徒关系——你创造了我,你命名了我,你定义了我。
哪怕,这只是一场偷来的、自欺欺人的美梦。
哪怕,梦醒时分,这个名字会随着我一同烟消云散。
但在此刻,在此地,我是你的张技能五。
仅此而已,别无他求。
风穿过庭院,吹动他单薄的衣衫。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仿佛将最沉重的负担,终于以最扭曲也最彻底的方式,交付了出去。从此,他名姓的意义,他这一世残存价值的标尺,都系于身边这个仰脸笑着、眼中盛满全然信赖与欢喜的少年。
这很好。
他甘之如饴。
“是乐乐会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笑意,也浸满了疲惫到极致的柔和。他伸出手,揉了揉子棋的头发,“没有乐乐的‘棋’…哪来的‘技能五’。”
这话说得含糊,子棋只听懂了表面的夸赞,笑得更开心了。他转过身,继续兴致勃勃地端详那块木牌,仿佛那上面写着全世界最重要,最了不起的宣言。
3.
技能五子棋学校很少有访客。直到那年深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敲响了院门。
子棋正在天井里晒草药,听见敲门声,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个年轻人,一身半旧的银色缎面长袍,下摆沾了些尘土。他戴着一顶边缘微破的斗笠,遮住了上半张脸,但额前垂下的一绺白发,却在黑发间格外刺眼。
子棋愣了一瞬,随即认出那绺白发和记忆里山雨中那个沉默高大的身影重叠起来。
“是、是你……”子棋有些无措,下意识回头看向屋内。
老师不知何时已扶着门框站在了堂屋门口,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脸色在秋日的天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他看着门外的人,脸上没什么意外,只微微颔首:“来了。”
门外的人摘下斗笠。一张年轻却透着沧桑的脸,唇上留着整齐的一字胡。他看着老师,目光沉沉,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低声道:“…师父。”
他叫老师师父。子棋心想,是老师以前的徒弟么?可他好像从来听说过老师还有其他弟子。
老师侧身让开:“进来说话。”
那人进了屋,子棋忙去倒茶。等他将粗陶茶杯放在桌上时,两人已在里间坐下,隔着一张方桌,桌上空荡荡,并无棋盘。里间的门虚掩着,能听见极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有时长久地沉默,静得让人心慌。
那人走时,留下一个布包。老师让子棋收着。里头是几包上好的药材,还有一小盒精致的桂花糕——是给子棋的。
“多谢…先生。”子棋捧着糕点,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人——子棋记得老师方才叫他“金宝”——看着子棋,眼神很复杂,像是有许多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好好照顾…老师。”声音干涩。
自那以后,王金宝每年都会来。时间不定,有时是清明前后,阴雨绵绵;有时是深秋,落叶满地。每次来,都坐不久。有时半天,有时喝盏茶便走。每次来,都会带些东西。有时是珍贵的药材,有时是些精巧却不实用的玩意儿,有时只是一包镇上买的、还热乎的糕点。糕点总是给子棋的。一来二去,他和王金宝的关系也愈发亲近,好似相识多年的老友,他唤他金宝哥,而他每次都应着,声声不落,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那种眼神,和老师相似,却又不尽一致。
有一年,他带来一支旧骨笛,颜色暗黄,尾端有道细细的裂痕,被人用银丝小心地修补过。
“路上得的,”王金宝将骨笛递给子棋,语气随意,目光却紧盯着他的脸,“觉得你…或许会喜欢。”
子棋接过,触手温润。他无意识地将笛孔凑到唇边,试着吹了吹——一个嘶哑却清越的单音,在寂静的院子里突兀响起。
“哐当。”
里间传来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子棋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老师不知何时已站在内室门边,脚下是碎裂的茶盏和蜿蜒的水渍。他脸色比平时更加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正死死地盯着他——不,是他手中的骨笛。那眼神茫然,震惊,夹杂着一种子棋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痛楚,仿佛瞬间被拖入了某个可怕的梦魇。
“老师?”子棋慌了,放下骨笛就想过去。
老师却猛地闭上了眼,身体晃了晃,扶住了门框。再睁开时,眼里那些激烈的情绪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沉寂的灰。
“…没事。”老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慢慢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片,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旧东西…你收着吧。”
子棋“哦”了一声,小心地将骨笛用布包好。他抬头时,瞥见王金宝迅速别过脸去,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那一刻,子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问,这笛子是谁的?老师为什么是那种表情?金宝哥又为什么是那种反应?
可话到嘴边,看着老师微微颤抖的背影,他又咽了回去。他默默上前,帮老师把碎片扫到一旁。
有些事,老师不说,他便不问。这是他长久以来学会的,和老师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4.
挂牌之后,日子依旧缓慢地流淌。棋馆没什么生源,除了偶尔有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家孩子,并无真正的学生。子棋也不在意,每日里照顾老师,打理小院,学着辨认和处理越来越多的草药。而老师的医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了起来。
说是医馆,其实不过是老师精神稍好时,为附近实在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号个脉,开个方子。诊金随意,有时是一把菜,有时是几个鸡蛋,大多时候,什么也没有。子棋就按照老师说的,抓药,煎药。小院里终日弥漫着草药的清苦气息,混着棋子和木头的味道,成了他们生活独特的背景。
老师教他认药,教他分辨药性,教他如何掌握火候煎煮。过程缓慢而细致,像在打磨一件易碎的瓷器。有时正教着,老师会突然顿住,手指用力抵住太阳穴,眉心拧出深深的沟壑,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而艰难。子棋便停下手里动作,静静等着,直到那阵不知名的痛苦过去,老师松开手,脸色灰败地对他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讲解下一味药。
“人活一世,”有一回,老师看着炉上咕嘟作响的药罐,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消瘦的侧脸,他忽然轻声说,“能帮别人一点,自己心里也能松快些。”
子棋抬头看他。老师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目光悠远,不知落在何处。
5.
王金宝近几年来的频率越来越多,和老师在里间叙话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
说是叙话,可子棋送水进去时,常看见两人只是默然对坐,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空气凝滞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他们面前有时会摆上棋盘,却不见几颗棋子,倒像是某种无言的仪式。
有一回,子棋在门外隐约听到几句。
是王金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极力抑制的颤抖和…绝望?
“…时间…不多了…”
良久,才传来老师平静到近乎虚无的回应,那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我知道。”
“……他很快乐。这便够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子棋听见王金宝粗重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对不起。”
老师没有立刻回答。屋里静得几乎听不到呼吸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子棋才听到一声如枯叶落地般的叹息:
“该说这话的…是我。”
“金宝,我知道这很难…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我不后悔…只是…苦了你了。”
子棋屏住呼吸,手脚冰凉。他听不懂那些话具体指什么,可那话语里沉重冰冷的绝望,像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仿佛窥见了平静水面下汹涌可怕的暗流,看不清全貌,只觉得无边的心慌。
屋内,王金宝的声音带上了遏制不住的哽咽,破碎得厉害:“可我做不到!师父…我好不容易才……”
后面的话低了下去,模糊不清,只剩压抑痛苦的抽气声。
子棋捂着嘴,悄悄退开,回到空旷的堂屋。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几个孩子正在院里的石桌上玩“技能五子棋”,争得面红耳赤。那鲜活吵闹的生机,半点传不到他心里。他只能感到一股汹涌可怕的暗流,无边的寒意瞬间从骨缝里渗出来,攫住了他的心脏,冷得他心慌。
6.
老师的病,终究是瞒不住的。夜里,他咳得越来越凶,越来越密。
起初还能忍着,闷在胸腔里。后来,常常是一阵猛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掏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子棋睡在隔壁,每一声咳嗽都像钝刀子割在他心口。
有时,那剧烈的咳嗽会突然停住,变成一种更加可怕的、仿佛喘不过气的窒息声,夹杂着痛苦到极致的闷哼。
某天晚上,子棋再也忍不住,赤着脚跳下床,蹑手蹑脚溜到老师房门外,扒着门缝往里看。
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勉强照亮屋内。老师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冰冷的砖地上,单薄的背脊弓起,像一只受伤的虾。他一只手死死捂着嘴,指缝间有暗色的液体渗出;另一只手,正用指甲狠狠地抠着自己的左臂,手臂上早已是旧痕叠着新伤,在月光下泛着狰狞的暗红色。他浑身抖得厉害,仿佛在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对抗着某种无从逃避的,灵魂深处的酷刑。
子棋的眼泪汹涌而出,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他看了一会儿,又像被烫到一样,悄悄缩回自己冰冷的被窝,整个人蜷成一团,抖得停不下来。巨大的恐惧和心疼几乎要将他撕裂。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忍着,在无边的黑暗里,陪着老师一同承受这看不见尽头的折磨。
第二天清晨,老师依旧按时起身。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是化不开的青黑。可他的嘴角,却总能扯出一个惯常温和而疲惫的弧度,仿佛昨夜那个在地狱里挣扎的人不是他。左臂的伤处已被衣袖仔细遮住,整理得一丝不苟。
“醒了?”老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晨起惯有的平静,“粥在锅里,自己去盛。”
子棋低着头,闷闷地“嗯”一声,把温热的粥碗推到他面前。老师便慢慢喝着,动作很慢,每一口都像要用尽力气。
晨光里,他瘦得几乎脱了形,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散。可他的脊背,却总是挺得很直,像一棵被蛀空了心、被风雪摧折了枝叶,却依旧固执沉默地站在那里的老树。
渐渐地,子棋学会了沉默地观察,学会了在老师夜里压抑的闷咳和喘息声中,睁着眼等待黎明,学会了在老师苍白脸上那强撑的笑容里,读出深藏的疲惫与痛楚。他不止一次,在深夜看到老师蜷缩在墙角,用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留下道道血痕,只为对抗那仿佛来自骨髓深处的无法言说的剧痛。
每一次,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默默退回自己的小床,用被子蒙住头,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第二天,他依旧会早早起来,熬好粥,煎好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问老师“昨晚睡得好吗”。
他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说。他只知道,这个人是他的老师,是他的全部。老师痛,他就陪着痛;老师想瞒,他就陪着演。只要老师在,哪怕是痛着的,哪怕是瞒着的,这个世界就还是那个有温度,有光亮的世界。
5.
日子在表面平静、内里煎熬中缓慢流淌。子棋从一个需要仰头看老师、事事依赖老师的孩童,渐渐抽条,长成了清瘦挺拔的少年。他的棋艺早已青出于蓝,那些“技能”用得炉火纯青。医馆日常的抓药煎药,应对寻常小病,他也渐渐能独当一面。
可是老师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了。
特别是在某些时候,当他下意识地、倔强地抿起嘴唇时;当他因为老师一句无心的夸奖,眼睛骤然亮起,却又努力装作平静时,老师的目光就会瞬间变得悠远苍凉,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间和空间,落在一个他永远无法触及的身影上。
而老师叫他“乐乐”时,那语气里的珍重与痛楚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和着那挥之不去的疲惫,沉沉地压在每一个音节上,重得让他心头发酸。
子棋能感觉到,那呼唤的,不仅仅是此刻蹲在他面前的这个“李子棋”。
他已经不是那个完全懵懂的孩子了。他看得懂老师眼中偶尔闪过的、穿过他看向别人的恍惚;他感觉得到老师某些时刻下意识的疏离和挣扎;他隐约明白,自己身上,或许寄托着老师对另一个人的思念、愧疚,或是一些他无法理解的,更沉重的东西。
他可能是个影子,或者某个人的替代品。
这个认知,在他心里盘旋了许久。起初,他有些惶惑和不安,像心口被什么细小的东西硌着,不疼,却总也忽视不掉。
他偷偷照过镜子,看着镜中那张渐渐褪去孩童稚气、显出清秀轮廓的脸,试图找出老师目光的落点。可他看不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隐隐的刺痛,逐渐沉淀为平静的接纳。
终于有一天,在老师又一次失神地望着他时,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假装不知。他放下手中捣药的杵,走到老师面前,蹲下身,目光清澈而直接地望进那双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
“老师,”他轻声问,声音平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坦诚,“您是不是…常常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屋里霎时静极。只有药炉上咕嘟的微响。
老师明显震了一下,看着他,嘴唇微微颤动,像是想否认,却发不出声音。那苍白的脸上,掠过慌乱,狼狈,还有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楚。
子棋没有移开目光,只是安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老师才像是耗尽了力气,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轻轻落在子棋发顶。他没有揉,只是那样贴着。
“傻孩子,”老师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他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老师没有透过你…看谁。”
他顿了顿,指尖极轻地拂过子棋的额发,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老师就是在看我的乐乐。”他看着子棋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极其认真,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完成某个重要的承诺,“只看你。”
子棋看着老师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深,太乱,有他或许永远无法理解的惊涛骇浪。但他看懂了一件事——老师说“只看你”时,眼里映出的,确实是他,李子棋。
这就够了。
他轻轻点头,将脸埋进老师微凉的手心,蹭了蹭。然后抬起头,露出一个明亮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嗯!我知道,”他重重地点头,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我也只看老师!”
他没有追问那个“影子”是谁。他选择相信老师的话,选择接纳老师所有过去的秘密和伤痛。只要这个人在身边,还会用这样温柔又悲伤的眼神看他,还会叫他“乐乐”,这些就都不重要。
他只要这个会摸着他的头叫他“乐乐”、会陪他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棋、会在阳光下给他讲荒诞故事、会在他生病时彻夜守着他的人,还在身边。只要那双枯瘦却温暖的手,还能在他害怕时握住他;只要那个沙哑却柔和的声音,还会在他耳边响起。
这一切就都不重要。
哪怕乐乐的身份是他偷来的,那这份偷来的光阴也是完整的、温暖的、值得他用一切去守护的。
其他的,他不在乎。
6.
十八岁生辰的前一天,秋光晴好。
老师的精神似乎比往日好些,午后甚至让子棋扶着,到院中坐了一会儿。阳光暖融融的,院角那几株老师手植的草药开了淡紫色的小花,风过时,有清苦的香气。
“明天想吃什么?”老师眯眼望着澄澈的天空,轻声问。
“想吃老师煮的面。”子棋蹲在他腿边,仰头说,眼里带着理直气壮的期待。
老师笑了,苍白瘦削的脸上,那笑容竟有几分久违的轻松:“好。给你卧个鸡蛋。”
“要溏心的!”
“行,溏心的。”
子棋笑起来,眼睛再次弯成月牙。老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张在自己眼前一点点褪去稚气、日益俊朗的面容,目光专注得近乎贪婪,仿佛要将每一寸轮廓、每一个神情,都深深烙进灵魂最深处。
傍晚,霞光满天时,老师忽然说:“乐乐,去把棋盘拿来。”
没有用任何技能,只是最普通的五子连珠。老师下得很慢,很认真,落子却一如既往地温和。子棋赢了,他便含笑点头:“下得好。”子棋输了,他也不点破,只默默将棋子一颗颗捡回棋罐。
最后一局下完,天已黑透,星辰稀疏亮起。老师将最后一颗白子放入罐中,发出“嗒”一声轻响。他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夜空,看了很久很久。
“真快啊…”他极轻地叹道,声音散在微凉的夜风里。
“什么真快?”子棋正在收棋子,闻言抬头。
老师没有回答。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子棋。黑暗中,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和多年前一样,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微弱的星光,也映着子棋年轻的脸。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很轻,很缓地,落在子棋的发顶,抚了抚。
“不早了,”老师收回手,撑着扶手想要站起,身子晃了晃。子棋连忙上前扶住。借着子棋的力,老师慢慢站直,那分量轻得让子棋心惊。他们一步一步,极慢地往屋里挪。
走到门口,老师停下,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夜色中的小院,看了一眼那株老槐树,最后,目光落在子棋脸上。
“睡吧。”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一阵即将散去的夜风,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温柔与坚定。
“明天…吃面。”
夜里,子棋躺在床上,毫无睡意。隔壁屋里,老师极力压抑的、闷在胸腔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像钝重的鼓点,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终于渐渐低息,停歇。夜,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子棋睁着眼,在浓稠的黑暗里,望着头顶熟悉的屋梁轮廓。心里那点因明日生辰而生的微弱雀跃早已被一种巨大的不安彻底取代。那不安没有形状,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他总觉得,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随着老师房中那缕越来越淡、终至彻底消散的苦涩药香,一同在这冰冷的寂静里,不可挽回地流逝。
他伸出手,指尖却只触到秋夜浸骨的凉。
窗外,远处传来打更人苍老悠长的梆子声,空洞地回响在沉睡的城池上空。
一切重归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