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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世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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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子棋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小孩。
这念头打从他记事起就有。他有个家,在小镇最不起眼的角落,两间低矮的瓦房,屋里永远干干净净,有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他有爹娘,虽然家里穷,饭桌上看不见几次荤腥,但爹会把他扛在肩头去看庙会,娘会在灯下给他缝补衣裳,针脚细细密密的。
后来娘病了,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脸色蜡黄。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药罐子整天咕嘟咕嘟响,苦味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却驱不散娘身上那股衰败的气息。爹的背越来越驼,看他的眼神里,有了某种李子棋当时还不懂却本能害怕的东西。
然后,老师来了。
那天雨下得很大,砸在瓦片上噼啪响。敲门声响起时,爹正对着空米缸发愣。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那人很瘦,穿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衣,浆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往下淌,嘴唇没什么血色。他看着年轻,周身却有种与年纪不符的寂静。最让人挪不开眼的是他的眼睛——平静,清亮,却又深不见底,像把门外的风雨都隔开了,独自守着一方无声的地界。
“避雨。”他开口,声音不大,带着点久病的微哑,却不虚弱。
爹愣愣地侧身让他进来。
那人站在堂屋里,目光缓缓扫过家徒四壁,最后落在里间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上。他没问什么,只说了句:“有病人?”
爹点点头,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
那人进屋给娘把了脉,看了舌苔,又问了些什么。整个过程他没说几句话,只是眉头微微蹙着。最后,他从随身一个旧布包袱里取出几包草药,又留下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
“按方子煎服,三个月可愈。”那人的声音很轻,却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这些钱,拿着,做点小营生,好好过日子。”
爹和娘愣住了,随即就要跪下。那人伸手虚扶了一下,没让他们跪下去。他的目光,第一次,清晰地落在躲在父亲身后只露出半张脸的李子棋身上。
那目光很深,很沉,里面翻涌着李子棋完全看不懂的情绪,像悲伤,又像…释然?
“这孩子,”那人看着爹和娘,缓缓道,“与我有缘。若你们愿意,我想带他走,教他些本事,带他看看外头的世界。”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敲打着窗棂的雨声。
李子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怕被这个陌生人带走。可他又隐隐觉得,这个苍白虚弱的人身上,有种和爹娘不一样的让他想要靠近的气息。
娘先哭了,捂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爹红了眼眶,看看老师,又看看他,最后重重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李子棋的头。
“…能跟着先生,是这孩子的造化。”爹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子棋…去,给先生磕个头。以后…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学本事。”
李子棋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看看爹,又看看里间,最后望向那个静静立在门口、仿佛与潮湿水汽融为一体的青色身影。他慢慢走上前,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跪下来,对着那人,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额头抵着地,能闻到泥土和雨水的味道。
“起来吧。”
一双冰凉的手扶住他胳膊,将他轻轻拉起。那手很凉,像玉石,却稳得不可思议。李子棋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见那人苍白清瘦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那波动里盛满了他完全看不懂的复杂东西,最终却全部沉淀为深不见底的柔和。
“我会待他如子,”那人转向爹娘,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像在立下某种誓言,“教他识字明理,观世间百态。待他成年,学有所成,去留皆由他自主,绝不强求。”
娘不知何时挣扎着从里间出来了,扶着门框,脸上泪痕交错,却对着李子棋努力露出一个笑,那笑里是满满的不舍,却也有如释重负的真切欢喜:“去、去吧…听先生的话…”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爹将李子棋小小的带着冻疮的手,轻轻放进那人冰凉的手心里。那手很大,轻易就将他小手包住。
“走吧,子棋。”那人说,牵着他,转身,步入了门外依旧滂沱的雨幕。
李子棋最后回头。爹搂着哭泣的娘,依偎在破旧的门框边,对他用力挥手,脸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嘴巴开合着,无声地说着什么。隔着重重雨帘,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水汽中。
雨很大,打得人脸疼。可那人手中的油纸伞,却稳稳地、完全倾向他这一边。冰凉的雨水顺着那人的肩头、袖口淌下,很快浸湿了他半边青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手心很凉,可那相握的力度,却奇异地让李子棋惶恐不安的心,渐渐落回了实处。
2.
他有了老师。
老师说,他叫张五。很怪的名字。李子棋问过,为什么是“五”?老师正靠在一棵老槐树下歇息,脸色比平时更白,闻言,懒洋洋抬起眼皮,望着被枝叶切割成碎片的天空,半晌,才慢悠悠道:“一二三四五的五。好记,省事。”他顿了顿,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而且,‘五’通‘武’…唔,也通‘棋’。五子连珠,是为棋。你又叫子棋,正好。”
李子棋笑了。他觉得老师虽然总是病恹恹的,说话也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其实…很有趣,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温柔。
起初那两年,老师的身体还没后来那么差,虽然苍白瘦削,走久了会喘,但尚能支撑着,带他走过不少地方。
他们不像寻常师徒,倒像一对奇特的旅伴,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用一种近乎游戏的方式,体验着各式各样的人生。
他们曾在码头扮作流落的苦力。老师不知从哪弄来两身旧短褂,和自己一起换上。他扛起麻包时,脚步明显虚浮,额角冒汗,腰背却挺得直。休息时,他低声对子棋说:“力气是死的,人是活的。任何时候,都记得给自己留点余地。不是偷懒,是为了能走更远。”
他们曾在茶馆里,看老师扮成落魄的说书先生。一顶半旧方巾,一把缺口折扇,往台上一站,开口便是荒诞故事。他讲一个靠歪门邪道和嘴皮子混江湖的愣头青如何用“冷不丁——梆梆两拳!”唬住洋人拳师。茶客们听得前仰后合,也有人骂他胡编。老师下了台,接过子棋递来的粗茶,润润嗓子,才压低声音道:“话有三说,巧说为妙。让人笑,有时候比什么都管用。”
他们曾在药铺帮过工。老师认药的本事,让坐堂郎中都惊讶。根、茎、叶、花,他往往只需看一眼,或拿起一点闻闻,便能说出名目、药性。他耐心教子棋认最常用的十几味草药,告诉他哪些止血,哪些退热。他手把手教子棋最简单的包扎:“人活一世,可以手无缚鸡之力,但不能半点不懂保命的道理。”老师握着他的手,将纱布一圈圈缠上他假装受伤的手腕,动作轻柔而稳,眼神是少见的认真。
他们遇到过许多人。锱铢必较的掌柜;丢了糖人哭闹的孩子;倚着门框望远方的老妪;提着花篮偷看老师的姑娘…每见过一类人,在赶路的驴车上,或是借宿的破庙里,老师总会用那平静且带点沙哑的嗓音,淡淡地问子棋:
“刚才那掌柜,为什么起初横眉立目,听了你两句童言,却又笑了?”
“那孩子哭得那般伤心,是真为了化掉的糖人,还是想引得娘亲多抱他一会儿?”
“那婆婆望着路口,是在等谁?等了多久了?”
他不教子棋算计人心,不教他揣摩利弊。他引导他去看,去听,然后去想,去想那副面孔之下,可能有着怎样的悲欢,怎样的牵挂。子棋起初答得磕绊,后来渐渐能说出“也许掌柜今天被婆娘骂了”、“那娃娃怕是想娘了”之类的话。老师听了,并不说对错,只是那苍白的脸上,会浮起一点极淡的、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笑意。
但老师带他做的最多也最让他快活的,却往往是那些最“没用”的事。
他们会挤在庙会上,排老长的队,只为买一支最便宜的糖画。老师会小心举着那晶莹剔透的糖猴子,对着阳光眯眼看,看着光在糖丝间流转,然后才笑眯眯地递到子棋手里:“趁没化,快尝尝甜不甜?”
他们会蹲在街角,看杂耍艺人吞剑吐火,一看大半天。看到精彩处,子棋拍手,老师也跟着鼓掌,嘴角噙着淡笑。散场时,老师总会悄悄从怀里摸出几个带着体温的铜板,塞进那收钱的破碗里,再拉着子棋,默默走开。
他们会躺在城郊的草坡上,看天上大团大团的云。老师柔和的声音散在微风和青草气息里,像春天不小心刮到脸上的柳絮,痒痒的,软软的:“看,那朵厚墩墩的,像不像个偷吃了供果、撑得走不动道的小仙童?旁边那缕细细的,定是来找他的仙鹤…”
夏夜,他们若露宿野外,便并排躺在车板上,仰望银河,看萤火虫在草丛间明明灭灭。老师会指着星图,给他讲些似是而非的故事,牛郎织女到了他嘴里,也能变成一对因下棋耍赖而吵翻、被罚隔河相望的棋痴。
讲完了,在无边的寂静与微凉的夜风里,老师会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说:“乐乐,记住这些。记住糖的甜,记住云的软,记住星空的浩瀚,记住萤火虫这点微弱的光能照亮眼前一小片草叶。”
“以后啊,”老师的声音更轻了,像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不管走到哪里,遇到多难的事,心里觉得苦了,累了,就试着回想这些。然后,给自己找一颗‘糖’。哪怕只是抬头看看天,哪怕只是想起今天看到的一朵有趣的花。”
“乐乐”是老师给他起的小名。老师说,子棋听起来太板正,像个小老头。乐乐好,快快乐乐的。
李子棋特别喜欢这个名字,尤其喜欢老师叫他“乐乐”时的语气。那声音总是轻轻的,柔柔的,尾音拖长一点,浸满了毫不掩饰的疼爱和珍视。还有…一种子棋无法完全理解,每次听到却都心头悸动的深沉温柔,与一丝极其隐晦、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哀伤。
那哀伤太淡了,淡得像星子将熄时最后一点微光,总是很快就被更浓的暖意盖过去。
他那时太小,还不懂探究那哀伤的来处。只是全心全意沉浸在老师为他打造的这个世界里。老师没有把他关在与世隔绝的琉璃罩,而是牵着他的手,稳稳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真实的人间。
在老师身边,透过老师的眼睛和话语,这些有时显得冰冷艰难的一切,仿佛都被一层温暖澄澈的滤镜柔和了。艰辛里能看到坚韧,算计里能理解无奈,苦涩中也能品出回甘。
他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或许并非察言观色的技巧,也非草药医理的知识,而是在逐渐看清生活原本的粗糙面貌之后,依然能主动努力地,为自己寻找和创造快乐的底气。
3.
而这完美的日子里,也会偶尔有一些让子棋看不懂的瞬间。
有时,当他玩得特别疯,扑进老师怀里,笑得特别开心,搂着老师的脖子说“老师,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时,他会感觉到老师搂着他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一下。然后突然闷哼一声,脸色骤然白得透明,右手猛地攥住自己的左肩,指节用力到发白,额角瞬间冒出汗,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剧痛攫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老师?”子棋吓坏了,赶紧松手,紧张地看着他。
老师总是会极快地缓过那口气,松开紧攥的手,脸上重新浮起那温和的,略带倦意的笑,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头:“没事,老毛病了。刚才说到哪了?哦,永远在一起…老师也想啊…”
他会很自然地岔开话题,可能会指着天边飞过的鸟,也可能会问他想不想吃新出笼的包子。
子棋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了,只当老师是累了,或者真的有什么陈年的肩痛旧疾。他还会贴心地帮老师揉揉肩膀,虽然他那点小力气根本揉不开什么。
还有的时候,老师看着他的目光,会突然变得很深,很悠远,像是透过他此刻的笑脸,看到了别的什么影子。比如,当他因为学不会一个复杂的绳结,赌气地一遍遍尝试,直到手指磨红也不肯放弃时;比如,当他在市集上看到有人对老师出言不逊,他会下意识地绷起小脸,挪动小小的身子,试图挡在老师面前,哪怕他自己怕得手心出汗;再比如,当老师开始教他认字、写字,他握着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下第一个“张”字时,老师看着那稚嫩却已和他字体略有几分相似的笔画,整个人会愣住很久,眼神里翻涌着子棋完全无法承受的剧烈情感。
最终,所有混杂着欣慰惊悸和恍如隔世的痛楚,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眼底更深沉的柔和。
“写得很好。”老师会这样说,指尖拂过纸面未干的墨迹,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梦。
这些细微的异样,如同平静湖面偶尔泛起且转瞬即逝的涟漪,并未搅乱子棋整体快乐无忧的童年。他依旧觉得,跟着老师浪迹天涯的日子,是天下最快活、最有趣的冒险。
老师是无所不能的,虽然体弱,却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永远能在他害怕时握住他的手,在他困惑时给出有趣的答案,在他看到任何新鲜事物眼睛发亮时,带他走近、看清、体会。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老师故事里那条看不到尽头开满鲜花的路,一直绵延下去。
但这世上,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美好。
4.
那天,老师带他走入一座人迹罕至的山,说要教他认几种野外常见的、容易弄混的草药。
“这是淡竹叶,清热…这是金钱草,利湿…”老师指着岩缝、溪边的植物,声音平稳,只是脸色在太阳下显得更白,走几步就要停下来,靠着石头歇一歇,微微喘气。
李子棋跟在他身边,努力睁大眼,想把每一种草药的形状、颜色、长的地方记住。他知道老师教的每一样东西,都可能在某天有用。
忽然,他看见不远处的石头后面,长着一丛样子奇怪的草。叶子厚厚的,是种少见的紫红色,叶脉是银白的,在透过树叶的光里,泛着一种润泽却让人不太舒服的光,和周围青翠的草不一样。
“老师,您看那个!”他好奇地指过去,脚下不自觉地朝那丛草挪了挪,“它的叶子颜色好怪,亮晶晶的,是什么呀?有毒吗?”
他完全没注意到,走在他侧前方的老师,脚挪动的刹那,身体猛地绷紧了。
“别动!”
老师的喝声前所未有的尖锐,甚至破了音,裹挟着无边的惊骇,炸响在寂静的山里。
与此同时,李子棋只觉一股大力从旁边猛地拽来,他整个人向后踉跄,一屁股摔在铺满落叶的地上,手掌擦在碎石上,火辣辣地疼。他眼前发黑,耳朵嗡嗡响,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撞懵了。
惊魂未定地挣扎着抬头,模糊的视线却看到了让他心脏几乎停跳的一幕:
老师因为用力过猛,拉他之后,自己完全收不住势,向前踉跄扑跌。为了稳住身子,老师下意识伸出的左手,手背赫然从一株那紫红色植物的肥厚叶片上,擦了过去。
“老师!”李子棋魂飞魄散,什么都顾不上了,手忙脚乱爬起来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站住!!”老师厉声嘶吼,声音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他自己踉跄着倒退好几步,直到脊背“砰”一声撞上一棵硬树才停住,胸口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般嗬嗬响。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背。
只见那被叶片擦过的皮肤,迅速泛起一片不正常的、触目惊心的深红。皮肤迅速变成青紫色,并且那诡异的颜色正沿着手背的血管,飞快地向小臂爬。
老师的脸色在刹那间灰败苍白。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大颗大颗的汗涌出来,瞬间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和单薄的衣衫。他背靠着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腿抖得支撑不住。
“没…没事……”老师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看向吓傻的李子棋,想扯出个安抚的笑,可嘴角只抽了一下,便无力地垂下。他的呼吸越来越急,越来越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吐气时带着灼热的气息和细微的哮鸣。眼神开始涣散,焦距聚不起来,只是凭着本能,对着子棋的方向,气若游丝地喃喃:“乐乐别怕…没事…老师…在…”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失了意识,身体软软地顺着树干滑坐到地上,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老师!老师你醒醒!你看看我!”李子棋的眼泪决堤而出,连滚爬爬扑到老师身边。他想碰碰老师,可看到老师手背上那片恐怖的红肿和蔓延的青紫,又吓得缩回手。他摸到老师的额头,滚烫,像烧红的炭。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黏腻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老师昏过去了,在发烧,中了毒!这是大山里,前不见村后不见店,他根本不认识回去的路!老师教过他那么多东西,认星星,看地,和人打交道…可偏偏没教过他,当老师倒下了他该怎么办。他该用什么草药解毒?他该怎么把比他高、比他重的老师带出大山?
无助、绝望、深入骨髓的冷,将子棋彻底淹没。他跪在老师滚烫的身体边,徒劳地摇晃着老师逐渐失温的肩膀,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老师你醒醒…你别吓乐乐…我们怎么办啊…谁来救救老师…救命啊…”
空寂的山谷只有他自己的哭声在荡,还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像死神的嘲弄。
5.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天色暗了。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石头上,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水汽蒸腾,模糊了所有的视线。
冰冷的雨水浇在头上、身上,却浇不掉李子棋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只让他感到更刺骨的寒。他哭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老师,试图用自己小小的身体为老师挡去一点风雨,虽然徒劳。
迷蒙的、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视野里,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几棵老树交织的阴影后显现出来。
那人戴着一顶边缘有些破损的旧竹斗笠,遮了大半张脸,像一杆插在泥泞里的标枪,沉默地立在十几步开外的雨帘中。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与这狂暴的山雨、幽暗的林子融为一体,仿佛突然从雨中长出来,又仿佛…他已经在那等了许久。
李子棋泪眼滂沱地抬头,透过重重雨幕,模糊看到了那个身影。绝望之中,任何一点人迹都成了救命草。他不管不顾地嘶喊起来,声音因哭和冷而抖得破碎:“救、救命!救救我老师!求求你!他中毒了!昏过去了!在发烧!求求你救救他!”
那人似乎动了一下,随后迈开了步子。
他的步伐很稳,踩在泥泞湿滑的山地上如履平地。几步之间,已穿过雨幕,来到他们面前。他蹲下身,竹斗笠微微抬起。
李子棋看到了一双眼。平静,漠然,像两口封冻的寒潭,却又异常地清亮锐利。那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子棋惊恐泪湿的脸,随即,便沉沉地落在昏迷不醒、面色潮红、呼吸艰难的老师脸上,最后,定在那只已肿得发亮的青紫手上。
他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他轻轻拨开老师另一只手的袖口,三根手指搭上腕间脉。
雨声哗哗,山林寂静。他凝神诊脉的时间对李子棋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片刻,那双漠然的眼里快速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像确认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几不可闻地、低低“咦”了一声。
随即,他不再犹豫,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粒丹药,喂老师服下。
那丹药似乎颇有神效。不过几个呼吸间,老师虽然依旧昏迷,但原本艰难的呼吸,似乎稍稍平了些;滚烫得吓人的额头温度,也隐约降下了一点。
做完这些,他才转向李子棋。雨声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没什么起伏,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心定的意味:“能走吗?”
李子棋用力点头,用脏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和雨,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还软着,但他咬紧了牙关。
那人没再问,转过身,俯下去,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老师背了起来。他的动作稳极了,仿佛背上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没有分量的羽毛。然后,他侧过脸,看向李子棋,没说话,只是伸出另一条手臂,朝他示意了一下。
李子棋愣了愣,没立刻动。他看看那人背着老师仍显得宽阔平稳的后背,又看看自己被泥水湿透、不住打颤的腿。他知道自己应该跟得上,必须跟得上,可…
就在他迟疑的刹那,那人已经动了。不是催促,只是手臂往前一探,揽过他的腰,轻轻一托——李子棋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就被带离了湿冷的地面,稳稳落在了那人另一侧的臂弯里。那手臂坚实有力,隔着湿透的衣物传来并不温暖、却异常可靠的触感。
“我自己……”李子棋下意识想挣扎,声音却弱了下去。他太累了,太冷了,也太怕了。怕老师有事,怕这陌生的山林,怕自己真的会跟丢。被抱起的瞬间,一种久违的、属于孩童的委屈和后怕,混合着身体接触带来的莫名安心感,猛地冲了上来。
雨还在下,打得斗笠边缘噼啪作响。那人一手稳稳托着他,另一侧背着老师,迈开了步子。山路泥泞湿滑,碎石遍布,可那人的脚步没有半分迟滞,稳稳地穿行在雨幕和渐暗的林间,如履平地。
李子棋起初身体还有些僵硬,小心地抓着那人肩头的衣料。但很快,疲惫和那奇异的心安感占了上风。他悄悄抬起眼,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那人线条清晰的下颌,紧抿的唇,和那绺垂在额前、被雨水打湿的醒目白发。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神情。可不知为什么,李子棋就是觉得,这个人不会害他们。
他慢慢松开了紧抓的手,试探着,将脸轻轻靠在了那人的肩颈处。衣料沾着雨水的潮气和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药香还是别的什么清冽气息。那人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托着他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稳了些。
李子棋闭上了眼,眼泪又无声地涌出来一些,混着雨水,浸湿了那处衣料。但他不再发抖了。风雨被隔绝在外,老师的呼吸声就在耳侧,虽然微弱,却清晰可闻。他把自己蜷了蜷,更深地埋进这短暂的庇护里,任由疲惫和困意一点点漫上来。
6.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了。李子棋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昏黄的灯光,和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他们进了一个小镇,那人敲开一扇门,低声交谈,上楼,开门。他被轻轻放在了客房里的另一张床边,那人则小心翼翼地将老师安置在唯一的床铺上,盖好被子。
李子棋困倦地睁开眼,看着那人问伙计要了纸笔,飞快地写下药方;看着伙计抓了药回来,在泥炉上煎出浓黑的汁液;看着那人扶起昏迷的老师,极耐心地、一点点将药喂下去。老师的呼吸声,在药效作用下,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那人似乎松了口气,在桌边那张旧木凳上坐下,摘下了斗笠。
油灯的光照亮他的脸。很年轻,眉眼深刻,可那绺白发,和唇上修剪整齐的一字胡,让他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感,既年轻,又沧桑。他穿着身半旧的银色缎面长袍,下摆沾满了泥点水渍。眼神很深,像沉淀了许多东西。他看向床上安睡的老师,又掠过李子棋,里面有一种李子棋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沉重,悲悯,还有一丝…挣扎。
“谢、谢谢您……”李子棋哑着嗓子,想跪下去磕头。
“不必。”那人伸手虚扶了一下,李子棋便觉得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自己:“你老师中了剧毒,好在只是擦过,救治也及时。按时服药,静养些日子便无碍了,只是损耗不小,需多歇歇。”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恩人,您、您叫什么名字?”李子棋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站直,“等老师醒了,我们一定……”
“名字不重要。”那人打断他,目光从老师脸上收回,又看了李子棋一眼,那一眼很深,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记住:“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重新戴上斗笠,转身拉开房门,身影没入门外走廊的昏暗里,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梯下。
李子棋追到门口,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和窗外无尽的夜雨。他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床边。
老师睡得很沉,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额上的高热似乎退下去不少。手背上的红肿虽然还在,但那种骇人的青紫色没有再蔓延。李子棋拧了块湿布,小心地擦了擦老师额角的汗,又替老师掖了掖被角。
做完这些,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像是彻底松懈下来。后怕、庆幸、疲惫,还有这一天里太多的惊吓和茫然,一股脑地涌上来,但并不激烈,只是沉沉地压着他。李子棋心里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可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他搬过房里唯一一张凳子,在老师床边坐下,趴在床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师的睡脸。
屋里很安静,只有老师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淅沥沥、渐渐小了的雨声。
李子棋的身上又冷又湿,沾满泥泞的衣裳贴着皮肤,很不舒服。可他不想动,也不敢睡得太沉,怕老师半夜有什么需要。
他就那样趴着,看着老师,听着雨声。看着看着,李子棋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渐渐模糊。他强撑着,伸手轻轻抓住了老师放在被子外的一根手指。那手指冰凉,他用自己的小手小心地拢住,想捂热一点。
最终,极度的困倦战胜了一切。李子棋头一歪,枕着自己的手臂,在老师平稳的呼吸声里,沉沉地睡了过去。小小的身子蜷在凳子与床沿之间,手里还松松地握着老师的一根手指。
油灯静静燃着,光线将他疲惫的睡颜和床上老师苍白的脸,一同笼在昏黄温暖的光晕里。
窗外,是雨后湿润清冽属于山间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