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一世终章 ...
-
1.
王金宝靠着冰冷的门板,坐在廊下。月光惨白,像撒了一地的水银。
嘉诚最后的眼神,地上的血,师父蜷在墙角抖成一片的影子,还有那些密密麻麻、像虫子一样爬满纸张的“张兴朝”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又沉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攥着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疼,可这点疼,抵不过心口那种钝刀子剜肉似的闷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轻轻开了。
张八旦站在门内,身上那件白衣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他脸上没有泪痕,甚至没有一丝活气,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手里还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金宝,”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刮过,“这个,你拿着。”
王金宝抬起眼,没接,只是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信封,又看看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这是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破风箱。
“信。”张八旦把信封递得更近了些,几乎要碰到他的手,“去蜀中,找土豆派的吕严掌门。他看到信会收你,教你些有用的东西。”
有用的东西?什么样的东西叫有用?
王金宝没接,喉咙发紧。他看着张八旦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脸,看着那双映不出丝毫波澜的眼睛,一股寒意混杂着某种不祥的预感,猛地从脚底窜上来。
“你要赶我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不是赶你走,”张八旦顿了一下,目光移开,望向院中那片被月光照得发亮的药圃,“而是…继续留在这…也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王金宝的声音开始发颤,混着怒意和恐慌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什么叫没有意义?那嘉诚呢?嘉诚的事…就这么算了?我们就…就这么散了?!”
他往前逼近一步,死死盯着张八旦,试图从那双空茫的眼睛里找出一丝裂缝,一丝和他一样的痛,一样的愤怒、一样的不甘。
“他死了!师父!嘉诚他死了!就死在你面前!死在你怀里!你…你就只给我一封信让我走?”
张八旦垂下了眼,避开了他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他没回答嘉诚的事,只是很轻地又说了一遍:“以你的根骨,留在这可惜了。”
“我哪儿也不去!这是我们的家!我就在这!”王金宝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挥开张八旦递信的手。信封脱手,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在地上:“嘉诚他…他就在后山…你又要我去哪儿?!”
吼完,他自己先愣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辣得他眼眶生疼。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却越抹越多。他分不清这眼泪是为嘉诚流的,还是为自己流的,还是为眼前这个平静得让他心寒的师父流的。
张八旦没看他。他慢慢弯下腰,捡起那个信封,仔细地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直起身,再次将信封递到王金宝面前。
这一次,他的手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王金宝的胸口。
“你走吧,”他说,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这里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什么叫没什么可教的了?
王金宝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心底那点寒意瞬间烧成了滚烫的怒意。嘉诚刚死,尸骨未寒,血还没干透,他就觉得他“没什么可教”了?
这个他以为能遮风避雨、能埋葬过去、能重新开始的地方,这个有嘉诚嬉笑怒骂、有师父怪话连篇、有热汤面有硬饼、被他偷偷叫作“家”的地方,在师父嘴里就这么轻飘飘的成了“没什么意义”的地方?
怒极反笑。一股冰冷的、尖锐的嘲讽冲上喉咙。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是啊,你当然没什么可教我的,”他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冷静,甚至带着点笑意的声音说,“因为你本来也没教我什么。”
张八旦看向他,没说话。
“这两年,我跟着你,除了挑水、种药、晒那些没用的草,听你说那些谁也听不懂的疯话,都学了什么?”王金宝的声音很稳,可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又冷又硬,“师父,你但凡教我一点真正有用的本事,我也不至于还是个…废物。”
废物。
这个词砸在地上,也砸在他自己心上。他想起雨夜王府的血,想起自己跪在废墟前的誓言,想起拜师时的孤注一掷。
两年了,他以为仇恨淡了,心静了,日子暖了。可米歇尔出现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的废物。甚至连嘉诚扑上去时,他都拉不住。
“嘉诚死的时候,我就站在那儿看着。”他盯着张八旦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刻进对方骨头里,“子弹打穿他脖子的时候,我在那看着;血喷出来的时候,我在那看着;他倒下去的时候,我还是在那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我就是个废物,你教出来的废物。”
张八旦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沉了下去,沉进一片更深的、死寂的黑暗里。
“你把他带回来,”王金宝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一个师父,他以为这辈子有着落了,把你当成他的天,可结果呢?”
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张八旦,月光照着他通红的眼眶,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后的灰烬:
“他为你挡枪,死在了你面前。”
“你给了他希望,现在却又亲手把他埋进那个坑里,你凭什么?”
“张八旦,是你毁了他。”
最后几个字,很轻,却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寂静的夜里。
他知道说出口的这些话有多伤人,多诛心,多不公平。
可他说不出口的那些呢?
那些说不出口的,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是对命运弄人的恐惧?还是是看着这唯一剩下与过往所有温情与伤痛相连的人也要将他推开时,被全世界遗弃的绝望?
王金宝看着那只手,看着那封信,一股混杂着悲伤、愤怒、委屈和彻底的无力的情绪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捏得他喘不过气。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为什么嘉诚要死?
为什么你现在…连一句解释、一句安慰、甚至一句责备都没有,就要让我走?
所有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冲撞,最后都化成了最尖锐最直白的字——
恨。
他需要一个目标来承载这灭顶的痛苦,需要一个人来明确的恨。
看着张八旦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看透一切却又什么都不说的眼睛,那股混杂着对自己无能的痛恨、对嘉惨死的悲愤、对命运不公的怨怼,以及对眼前这个人复杂难言的情绪,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张八旦,你记着,今天是你赶我走的,”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他顿了顿,更深的怨恨和痛苦涌上来,烧毁了他最后一点理智和克制:
“我还要你记着,是你害了嘉诚!是你毁了这一切!”
“我恨你!”
最后一个字吼出来,他自己都踉跄了一下。他看着张八旦,想从那张脸上看到哪怕一丝波动,一丝受伤,或者哪怕一丝被触怒的迹象。
可是没有。
张八旦依旧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被刺痛的波动。只有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指尖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只碰到冰冷的空气,最后彻底无力地垂了下去。
月光照着他过分苍白的脸,显得那平静近乎诡异。
等王金宝吼完,只剩下剧烈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呜咽时,张八旦才将一直举着的信封,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好,”他说,声音低得几乎被吹散在风里,却字字清晰地被送到王金宝的耳膜上,“带着对我的恨,走吧。”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张八旦,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好。我走!”
王金宝攥着那该死的信封,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给过他短暂安宁、最终却只剩下冰冷和刺痛的小院,猛地转身,踉跄着冲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脚步声仓皇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风声里。
院子里,重归寂静。
张八旦站在原地,保持着那个递信的姿势,许久没有动。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他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缓缓抬手,捂住了左肩。那里,幻痛依旧细密地啃噬着,仿佛那颗早已不存在的子弹,还在不断穿透血肉,带来冰冷的、真实的痛楚。
他低下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又慢慢收拢手指,握成了拳。月光下,那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消散的纸,被沉重的夜色和无边的寂静,一点点吞噬。
业果。
张八旦闭上眼,那两个字在心头沉沉划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该了结了。
2.
张八旦缓缓转身,走回那间堆满“张兴朝”的屋子。关上门,将最后一点月色也隔绝在外。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的稀薄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他走到床边,慢慢坐下,从怀里拿出那叠被体温捂得微温、边缘已被揉皱的纸。
指尖抚过纸上歪扭的笔画,一遍,又一遍。那么用力,那么笨拙,仿佛要将写字人的全部生命都押注在这三个字上。
张兴朝。
他闭上眼。不是回忆,而是不得不面对那个他逃避了许久、如今终于无处可藏的真相。
当年雪地开门,与那脏兮兮小乞丐对视的刹那,他看到的,不只是冻饿将死的可怜,也不只是混迹市井的油滑。他看到了更多:缠绕在那孩子魂魄上,浓得化不开的几世累积的黑色业力。而在那团不祥的黑色中,有一缕极细的、若有若无的线,颤巍巍地,遥遥指向他自己。
——业力纠缠。
他当时以为,那或许是过往某世结下未了的债。既然与自己有关,又岂能坐视这承载着“债”的孩子冻死街头?或许将人带回来,化解其戾气,导其向善,便能了却这段因果,改变那“不得善终”的结局。
以他的修为,护一个孩子平安长大,总该是够的。
直到后来把这浑身是血的孩子抬回来时,他眼里还烧着不甘和执拗。而那缕连接彼此的业力之线,似乎也清晰了些。他想,这大概便是彻底介入后结成的缘了。既是缘,躲不开,便接下,好好教,总能走上正途。
张八旦自负地以为,看到了结局,便能改变结局。却从未深想过,为何偏偏是这孩子与他的业力相连?为何那不得善终的结局,会与他产生关联?
直到子弹穿透喉咙,滚烫的血溅了他满身;直到王金宝嘶吼着“是你毁了他”;直到这满床满地、无声咆哮的“张兴朝”将一切伪装彻底撕碎,他才在剧痛和眩晕中,看清了那业力线另一头最讽刺残酷的真相:
原来,他才是那孩子命中最大的劫数之一。
原来,他才是那不得善终的结局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是他将李嘉诚带入梆梆派,让他成为了张八旦的徒弟;是他潜移默化的存在,让那孩子生出了超越师徒的炽烈而绝望的执念;是他的业,引来了米歇尔的追寻与仇恨;最终,也是他站在那个位置,让那孩子义无反顾地扑上来,用血肉之躯接了那颗子弹。
他看到了结局,却亲手促成了结局。
他以为自己是救赎,实则是劫数本身。
王金宝说得对。字字诛心,却字字属实。
是他毁了李嘉诚。毁了他本可能浑噩却长久的一生。是他给了希望,又亲手将其葬送。
那王金宝呢?
那个眼里燃着仇恨火焰、本应该在与米歇尔的同归于尽中走向毁灭的少年。他将他带回来,用两年的温情与平淡试图浇灭那火。
可结果呢?
李嘉诚的死,像一瓢热油,将那即将熄灭的恨意彻底引爆,烧成了更旺的烈焰。
最终他推开他,让他带着对自己的恨离开,真的是救赎吗?还是另一种更漫长的折磨?
到头来,他一个都没护住。
一个因他而死,一个因他生恨。
他介入因果,想扭转命运,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将两个孩子推向更痛苦的深渊。
都是他的错。
这结论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压碎了他漫长岁月里构筑的淡然。他感受到了道心震颤的裂痕,却不是来自失去,而是来自这份无处可逃的罪孽感。
而在那缕连接彼此的业力黑线之下,他此刻以破碎的道心与本源强行窥探,才隐约触及了更深层令人心寒的东西——缠绕在李嘉诚魂魄核心的,并非简单的“不得善终”,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恶毒的诅咒:生生世世,永陷悲苦,亲缘断绝,不得善终。
下咒者的修为与怨念,远超他此前想象,其存在本身就如一道永恒的枷锁。
他算不透嘉诚全部的命格,就是因为这诅咒本身就在扭曲天机。但他看清了一点:此世的死劫,也是这诅咒应验的一环。
而自己,正是推动这一环的关键。
都是他的错。
这念头化为实质的冰冷,沉入四肢百骸。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静室中央。地上,是他用朱砂混合自身鲜血绘制的阵图,中心放着李嘉诚染血的旧衣和一张写有“张兴朝”的纸。
他要做一件事。一件知其不可为、触犯根本规则,而代价连他都无法完全估量的事。
他要将自身存在化为刀刃,去斩那诅咒。
3.
张八旦盘膝入阵。意识沉入黑暗,触碰到那团盘踞不散山岳般的“恶”。
没有咒文,没有光。静得能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被硬生生撕开。
先是生机被抽走的感觉。不是受伤,是“活着”这件事本身,正从骨缝和血液的奔流里,像退潮般消失。皮肤眼见着灰败下去,吐出的气也开始在空气中凝成冷霜。他知道,从此雪天会冷,伤口会烂,他会像所有凡人一样,被时光轻易刻上皱纹、染白头发。
紧接着,是整个世界都在被推远。不是单纯的失明或失聪,而是他与天地间那份无声的联系,断了线。曾经清晰可闻的院墙下虫豸的呼吸,药草脉络里灵气的微光,都在此刻骤然熄灭。整座小院在他感知里,坍缩成一片粗糙、死寂的布景。他能感觉到修为的消散,从丹田开始,一寸寸化为虚无,像一座高塔在体内无声地坍塌。喉头涌上腥甜,他抿紧唇,血还是从嘴角渗出来,滴在白衣上。
还不够。远远不够。
那诅咒盘踞在魂魄最深处,纹丝不动。
最后,他开始碰触那个让他之所以是“张八旦”的东西——那份与生俱来、让他看得比别人清、痛得也比别人深的本源之力。是这东西让他当年在雪地里一眼看穿李嘉诚身后的黑线,也是这东西让他此刻清晰地感受着每一分剥离的酷刑。
仿佛有把钝锈的刀子,正插进那里,不是割,是搅,把他对这世界最后的感知和联系都连根剜出来。眼前黑了又亮,耳朵里灌满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又瞬间死寂。他死死咬着牙,直到尝他尝到的血腥味里,混进了一种更本质的虚无味道。冷汗湿透的里衣紧贴着皮肤,冰凉一片。
终于,抽出的生机、溃散的修为、连同那点正在消逝的本源之力,在他几近空茫的识海里,被一股绝然的心念强行捏合在一起。
没有形状。
只是一股近乎蛮横的意愿:要斩开,要断开,要给他…命运的另一种可能。
这意愿本身,朝着那诅咒的根源,狠狠撞上去。
“喀……嚓……”
一声极轻微、却让他整个神魂都随之震颤的脆响。
松动了。
那刚刚还无法撼动的诅咒,此刻终于被这股不惜自毁的狠劲撬开一道裂缝,笼罩的阴翳淡去不少。缠在李嘉诚命数上最死寂的那部分,似乎也…有了点活气。
可也只到此为止。
诅咒最深处一点核心,依旧死死楔在魂魄里。它还在,只是从即刻索命的劫,变成了延后两世的债。
而这两世,只有用至亲至爱之人拿命来填,方有一线转机。
而反噬在这一刻,才真正露出獠牙。
被他强行抽离又强行用作刀刃的一切,连同那诅咒被触怒后的疯狂反扑,都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倒灌回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躯壳。
“噗——!!”
一大口鲜血终于无法抑制地狂喷而出,不是鲜红,而是透着黯淡金芒的暗红,其中混杂着细小的、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碎裂后的微小结晶。他整个人被这股力量狠狠掼在身后的墙壁上,撞得墙壁簌簌落灰,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不知断裂多少处的闷响。随即,他软软地滑倒在地,瘫在温热的血泊里。
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剧痛迟了一步才海啸般涌来,淹没了所有知觉,只剩下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虚弱。他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一层皮勉强兜着里面碎裂的脏腑和枯朽的骨髓。
曾经充盈的力量、绵长的生机、与天地间那份微妙的感应,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命格最深处蔓延开来的、细密冰冷的裂痕,和一种被整个世界厌弃的虚弱。
他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望着屋顶模糊的阴影,视线无法聚焦。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更深的痛楚和窒息感。
4.
只成功了一半…
也好。
未能竟全功,那便…把路,继续走下去。
他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旁边地上那摊暗红色的血泊边缘。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颤抖着抬起一根手指,蘸着那尚带余温的、混着金色碎末的血,在冰冷的地面上,开始勾勒。
不再是复杂的阵图,而是一个简单的、却蕴含着最沉重誓约的符号,以及一个名字——李嘉诚。每一笔,都抽走他仅存的生气,手指抖得厉害,字迹歪斜模糊。
张八旦在订立一个契约,一个赌上自己未来、强行介入轮回的契约。内容很简单:以他下一世半数寿元、病弱之躯为代价,换保留此世记忆与李嘉诚重逢,再续师徒之缘。
既然那未尽的诅咒,需要“至亲至爱”之人的牺牲,那么,他便去做那个至亲,去做那个至爱。
哪怕代价是,此身此魂,提前迎来终局。
5.
随着最后一笔艰难落下,契约成立的瞬间,某种更宏大的力量自九天之上投来无情一瞥。本就布满裂痕的生命本源,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几乎彻底崩碎。与此同时,一股令他神魂战栗,充满毁灭气息的威压,穿透屋顶,沉沉笼罩下来,将他牢牢锁定。
张八旦知道那是什么。
是他这般存在每五百年需经历一次的检验亦是惩罚的雷劫。本不该来得这么早,但他接连逆天而行,自毁根基,强订轮回契约,终于引来了它。
此刻降临,恰如其分。
也好…
这身破败的皮囊,这满身的业债,这荒唐又失败的一世,就在这雷霆中了结吧。
只是…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望向静室门口,仿佛在透过厚重的门板,看到院外那条蜿蜒下山的小路。
金宝…那孩子,现在到哪儿了?
应该已经走远了吧。
希望那封信,能顺利送到吕严手上。希望土豆派那与世无争的功夫,能化开他心中的戾气,给他一条真正安稳的长生路。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师父最后能为他做的,也只有把他远远支开,让他不必受这必死雷劫的影响,好好活下去。
只是…胸口的位置,为什么还是这么空,这么冷?怀里那些染血的纸,似乎也捂不热了。
这满室的寂静,比任何喧哗都更震耳欲聋。
6.
弥留之际,意识开始涣散,沉入冰冷的黑暗。无数画面在眼前一一闪烁:雪地开门的瞬间;少年缠着赐名的笑脸;夜行衣下冰冷的侧影;挡在身前炸开的血花;满床满地歪扭的“张兴朝”;王金宝最后那句嘶吼的“我恨你”,和通红绝望的眼睛…
他这辈子,活了很久,收过徒,也被人叫过师父。可到头来,他们要么走上歪路,因他而死。要么为他而死,至死都不知其名;要么被他亲手推开,从此恨他入骨。
原来,所有的温暖都是镜花水月,所有的靠近终成业债。
得到是错,付出是错,活着是错,连这试图弥补的自毁式的死亡,大概…也是他该受的业果。
罢了。
最后一点模糊的意念,是放弃期盼后的一点点极微弱的、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希冀:
只愿…嘉诚下一世,能少些苦痛,多些快乐。
只愿…金宝那小子,能真的…好好活下去。
意识,如同风中之烛,倏地熄灭。最后一点光,也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
静室之外,那酝酿到极致的雷霆,终于携着毁灭一切的电光,撕裂厚重如墨的夜幕,朝着这座早已失去任何庇护,生机尽绝的小院,毫不留情地,轰然劈落。
“轰!!!!!”
7.
雷光炽烈,瞬间照亮天地,也映亮了墙角那具渐渐冰冷、再无生息的白色身影,和他微微敞开的衣襟前,那叠被鲜血浸透、字迹模糊的纸张。
雷声滚滚,暴雨如瀑,疯狂冲刷着世间一切痕迹。也仿佛要冲刷干净这个彻底落幕的,关于师徒三人,短暂相遇又匆匆离散,满是遗憾、业债、与未竟之愿的——
第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