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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刻在心里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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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嘉诚一直想不通。
他不明白,自己这颗裹满算计和泥泞、早就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重新跳动的心,怎么偏偏对这样一个怪人,重新这般剧烈而生动的鲜活起来。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动的呢?
是从那碗混杂着不解与感激、却只带来滚烫和失语的姜汤开始?还是从打听到那个荒诞悲壮、让他心底蔓延出自己都未察觉的欣赏的故事开始?
是从濒死之际被那个叼着饼的身影拖出绝境,感到的奇异踏实开始?还是从看见他为那些劣徒沉默承受、心里窜起一股无名不忿与心疼开始?
是从被拒绝后赌气离开、心却像被那座孤院所牵引开始?还是从骗局被搅散、愤怒底下炸开的竟是狂喜开始?
是从日复一日的死缠烂打中,品出近乎笨拙的直白诱惑开始?还是从自己的一身毛病被纵容、生出一丝安稳归属感开始?
是从窥见他独自背负业果深夜送药时心尖发涩开始?还是从某个靠近的瞬间,被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击中,看见他垂眸时清瘦的轮廓,身体比理智先一刻认输开始?
是从假装滑倒脸颊蹭到微凉皮肤,而他只是耳根泛红斥一句“混球”开始?
还是自从偷拓下“张兴朝”三个字,从而在深夜一遍遍描红的每一刻?
李嘉诚想不通,却留下了。
可那些被点燃的混乱情感却再难平息,他贪恋靠近时的温度,又厌恶心底翻腾的欲望;他享受徒弟身份带来的亲近,又痛恨这身份划下的界限。他变得愈发矛盾、焦躁,只能以更夸张的嬉笑怒骂来伪装。在张八旦面前,他彻底变成了一只亢奋的狗,唯有他自己知晓,心底关着的,是一头被崇拜、依赖与绝望爱欲啃噬的狼。
他本以为能一直这样伪装下去。把那份不容于世,混杂着向往、守护、占有与自毁冲动的复杂情感,死死压在“徒弟”的壳下。
或许,这样也算一种地久天长。
直到子弹呼啸而来,穿透喉咙,滚烫的血喷溅而出,生命随着体温飞速流逝。他最后看清的,是张八旦从未有过的,近乎破碎的表情。
那一刻,所有算计、伪装、别扭,在被剧痛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简单得让他自己都想笑:
原来…是这样。
我不要永远只做你的徒弟。
我要你永远记得我。
我要你因我再不能回到那片无波无澜的平静。
黑暗吞没上来。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点感觉,是释然和不甘。
下一世…混沌的念头最后闪过:如果有下一世…我还要遇见你。
——以任何一种身份。
哪怕还要这么疼,也认了。
只要是你。
2.
李嘉诚死后,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张八旦为王金宝接好断骨,敷上最好的药膏。每天照旧早起,巡视药圃,该浇水浇水,该除草除草。
王金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躺着,空洞地望着房梁。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张八旦身上,那里面沉积着厚重而冰冷的东西,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八旦视而不见。
他依旧种药,晒药,只是不再在深夜踏出小院半步。那些需要救治的伤患,那些可能存在的“业”,仿佛都随着那晚的血,一并被冲刷干净了。
他再也不用去弥补什么,也再不会有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熟门熟路地走在他前面,为他照亮那些崎岖的夜路。
挺好。清净。
但终究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变化,悄无声息地渗透他的生活。
比如左肩的子弹早就取出,伤口也早已愈合,连疤痕都淡不可见。可每当夜深人静时,那处皮肉之下总会泛起一阵细密而尖锐的刺痛,仿佛那颗冰冷的金属弹头,再一次穿透另一具血肉之躯,深深地嵌入骨缝。
这痛毫无规律,有时轻,有时重,有时连着右胸对应位置一起闷痛。每当这时,张八旦都会停下手中一切动作静静坐着,等阵痛过去。
他不皱眉,也不呻吟,只是脸色在月光下被衬得格外苍白。
比如做饭时,他会下意识地多抓一把面,等水沸了才想起,吃面的人少了一个。比如晾晒药材转身想去拿筐,手却伸向空无一人的身侧,仿佛那里本该有个人笑嘻嘻地递过来。
又比如某个午后,他靠在墙根打盹。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有人凑在耳边,用那种惯有的、带着点讨好和狡黠的语气说:“师父,我去觅食了,你今天想吃点啥?”
他猛地惊醒。院子里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阳光刺眼。他抬手挡了挡,指尖冰凉。
3.
王金宝的伤势渐渐好转,能下地走动了。但他依旧沉默,看张八旦的眼神里,那沉甸甸的东西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张八旦在收拾晾晒好的药材时,王金宝走了过来,挡在他面前。
少年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神却亮得骇人。
“师父,”他开口,嗓子哑得厉害,“李混球就…白死了吗?”
张八旦手一顿,继续归拢药材:“人死不能复生。”
“你就只有这句话?”王金宝一把掀翻张八旦手里的簸箕,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他为你挡了枪!他死了!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每天就知道种你的药,晒你的太阳!?”
“张八旦,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张八旦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眼前激动到浑身发颤的少年。
“那你要我如何?”张八旦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痛哭流涕?还是散尽修为随他一起去?还是提剑杀上仙门让更多人为他陪葬?”
王金宝被噎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前的师父平静得可怕,这种平静比任何愤怒都更让他心寒。
他想起了嘉诚最后看向自己的眼神,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以为嘉诚死掉时的崩溃。
为什么…
为什么从头到尾,失去嘉诚的人,好像只有我?
“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张八旦垂下眼,把散在地上的药材一件件重新捡起来,“把你的伤养好,比什么都强。”
王金宝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最后猛地转身,冲回自己房间,狠狠地摔上了门。
张八旦捡药的手顿了下又继续。只是指尖捻着的那片干枯草药,不知不觉,碎成了末。
4.
张八旦以为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用忙碌填充空白,用沉默应对诘问。直到那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撕毁了他精心维持了这么久的假面。
那天,王金宝主动提出想把李混球从前住的屋子收拾一下。他说,看着闹心。
张八旦没说话。
屋子很久没人住,已经落了层薄灰。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一个破旧的衣柜。王金宝闷头擦桌子,张八旦则走到床边,想将有些发潮的被褥抱出去晒晒。
他掀开枕头。
动作停了。
枕头底下,压着厚厚一沓的粗糙黄纸。每张纸上,都用烧黑的木炭条,歪歪扭扭、反复描画着三个字——
张、兴、朝。
横,竖,撇,捺。一遍,又一遍。有些笔画叠在一起,洇成了团;有些写到一半断了,很急;有些描得极重,几乎要划破纸背。但每一笔,都在笨拙地、拼命地模仿着一种笔迹——清瘦,挺拔,是他的字迹。
是那个夏夜,他用树枝在地上写下的名字。
张八旦猛地想那个星河漫天,李混球问他名字的那个夜晚。想起他用树枝在泥土上写下自己拜师前的名字。想起他说,师父的名字真好听,师父的字也好看。
当时只当他是好奇,却不想,这三个字,竟以这样的形式,在这样的场合下,出现在这里。
张八旦的手指有些僵硬。他慢慢蹲下,看向床底。
更多。
床底靠墙的角落,散落着更多同样的纸。有些已经泛黄卷边,似乎放了很久;有些墨迹尚新。它们像秋天的落叶,无声地堆积在那里,记录着一个少年无人知晓的、笨拙而虔诚的秘密。
李嘉诚这辈子唯一会写、反复练习的,就是这三个字。他偷偷拓下师父的字迹,在无数个无人知晓的深夜,就着微弱的烛光,趴在床上,一笔一划,一遍一遍地描摹。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人的名字,更深更牢地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张八旦的呼吸滞住了。他伸出手,想去捡,指尖却在触到纸张的前一刻,颤抖着停在了在空中。
“师父?”王金宝察觉不对,走了过来。当看清床上的东西时,也愣住了。
张八旦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上。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那个小子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抿着嘴,神情是从未显露过的认真与执拗,用脏兮兮的手指,握着炭条,在纸上艰难地移动。
他记得那小子总缠着自己给他赐名,自己被缠得烦了,到最后也没能想出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反倒是他的一声怒斥被当成了宝。
当时只觉得这小子的笑里掺着傻气,现在想想,那笑容底下,是否藏着未能得到正式赐名的失落,和将一句斥骂也奉若珍宝、当作唯一联系的卑微欢喜?
直到此刻,直到王金宝带着哭腔,嘶声喊出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
“李嘉诚!师父!他叫李嘉诚啊——!!!”
5.
李嘉诚。
三个字,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八旦的心上。伴随着王金宝崩溃的嘶喊,和这满床满地、无声叫嚷着的“张兴朝”,终于击穿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平静。
他这才惊觉,自己收了这个徒弟几年,叫了他无数次“混球”,却从未问过,他原本叫什么。从未想过那个总是笑闹着跟在身后的少年,有着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或许承载着家族期许与过往的名字。
李嘉诚。
这个名字和他描红的无数个“张兴朝”一起,猝不及防地捅穿了他用漫长岁月筑起的心防。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名字才是世间最短的诅咒。
原来,不是没有影响。
原来,那孩子早就用这种无声无息的方式,在他生命里刻下了如此深重又无法磨灭的痕迹。
而他,竟迟钝至此,冷漠至此。
张八旦缓缓站起身,手里还捏着几张纸。他低头看着,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一件让王金宝往后很多年都无法忘掉的事——
这个总是平静、疏离、甚至有点疯的师父,这个在徒弟惨死时都未曾失态的男人,此刻,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将那些散落的纸张,一张,一张,仔细地捡起来,拢在怀里。动作轻柔小心得像在收集易碎的瓷片。
他抱着那摞厚厚的、写满他名字的纸,走到墙角,背对着王金宝,慢慢坐了下去。他将自己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怀里紧紧抱着那摞纸。
他的肩膀开始抖动。先是轻轻地,像是冷,接着越来越剧烈,带动整个脊背都在痉挛。可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的抽气声,低低地,断断续续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照得亮亮的,也将墙角那团剧烈颤抖的、白色的身影照得亮亮的。光与影将他切割成明暗两块,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薄,仿佛随时会被怀里那摞纸压垮。
王金宝站在原地,看着师父从未显露于人前的崩溃,所有的愤怒、质问、不甘,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凉和茫然。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阳光,尘埃,和那个蜷在角落里抱着纸,肩背颤栗不止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