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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时代的砰砰声 ...

  •   【外星从】重逢说明书(4)
      1.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该多好。

      王金宝有时会这么想。种药、晒药、偶尔被李混球拉着“切磋”——其实更像玩闹。张八旦还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今天说“修行就是为了省粮食”,明天对着月亮念叨“你看起来像块发霉的饼”。

      可王金宝不再觉得他怪了。他渐渐品出,那疯癫底下,有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直到那个消息传来。

      那日王金宝下山送药,听见集市上的人议论说城外刘家村一家七口被灭门了。手段极其残忍,像江湖仇杀。可现场遗留的痕迹和运劲的路子,俨然就是梆梆派的手笔。

      “作孽啊,那张八旦教出来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最后这句话,像无意飘入鼻腔的胡椒粉,又呛又辣,带着无法忽视的刺痒,折磨着王金宝的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山上的。手里攥着空药篓,指节捏得发白。晚饭时,他几次抬眼看向桌对面——李混球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他今日“觅食”时听来的趣闻,张八旦慢悠悠喝着糊粥,偶尔“嗯”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烛火跳动,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暖得不真实。

      2.
      深夜,王金宝被极轻的窸窣声惊醒,透过门缝,看见李混球的房间悄然打开。

      出来的不是那个穿着破布衣、叼着饼的师弟。

      是一道黑影。利落的夜行衣紧束全身,勾勒出精悍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他在院中稍停,侧脸被稀薄的月光切割。那双笑起来弯弯的、显得无辜又热情的下三白眼,此刻浸在阴影里,像雪地里打磨过的刀锋,淬着寒光。

      只见他无声无息地翻过墙头,没入浓墨般的黑暗。

      狼。

      这个字眼猛地撞进王金宝脑海。与他两年前第一次见到李混球时,心头响起的警告瞬间重合。那个阳光开朗,像条摇尾巴大狗的师弟,此刻剥落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夜色下猎食者般冰冷肃杀的本相。

      王金宝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想起李混球曾一边帮他捣药,一边用那种稀松平常的语气说过:“师父总半夜偷偷去给人送药,是觉得当年那帮混账东西走了歪路,有他的‘业’。”这般说着,却又嗤笑一声,“但路是自己选的,心歪了,就要怪师父教得不正?无非是给自己干的烂事找个垫背的借口罢了。”

      那时王金宝只当他是替师父不平。

      现在他懂了。那平静语气下压着的,是早已沸腾的怒火与厌憎。李混球受够了没完没了地替那群人收尾,更受够了师父那点本就狼藉的名声被这般践踏。平日师父选择沉默,他无权干涉。但这次,沾了无辜百姓的血,还攀扯到师父头上——他忍不了。

      王金宝几乎能看见李混球此刻的眼神:冷的,沉的,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他不是去清理门户。

      而是去血洗。

      不能让他去!王金宝胡乱套上外衣,抓起平日练功的短棍,也跟着翻出墙去。他得拦住他,至少…得看着他。

      不是怜悯那些渣滓,而是他太了解这个师弟平日里藏在嬉笑怒骂之下,玉石俱焚的疯劲。此刻放他出去,手上沾了血,和那群畜生有何区别?师父又该如何自处?

      他循着记忆里李混球消失的方向追去,心却一路往下沉。那个总跟在他身后拖着长声喊他“广”的、爱哭鼻子的圆脸小胖子,终究是被这吃人的世道,被那些血腥的往事,磨成了眼前这副夜行黑衣、杀意凛然的模样。

      夜色浓稠,像一碗化不开的中药。

      3.
      当他终于在城西废弃的砖窑追上李混球时,血腥气已经弥漫开来。

      几个黑影躺倒在地,呻吟微弱。李混球背对着他,站在唯一还站着的一个彪形大汉面前。大汉满脸是血,□□湿透,抖如筛糠:“哥…我劝过他们…您相信我!我全程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

      “少废话,”李混球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刺入身体,扎得人骨头缝发冷。他手里把玩着一把剔骨尖刀,刀锋泛着幽蓝的光,“那群人在哪?”

      “嘉诚!”王金宝冲上前,抓住他握刀的手腕。

      触手冰凉,且稳得可怕。

      李混球侧过头,月光照亮他半张脸。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冷漠,那目光让王金宝心底寒意骤升。

      “师兄,”李混球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松手。”

      “我不!”王金宝咬牙,压低声音,“杀了他们,你手上沾的血怎么洗?你又让师父怎么办?”

      “我会去请罪,”李混球垂下眼睛,目光定格在了王金宝抓着他的手上,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师父要怎么罚我都可以,但这群人,留不得。”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一股巧劲猛地袭来,王金宝只觉五指一麻,仿佛被铁钳拧过,短棍“哐当”落地。再看时,李混球已如鬼魅般脱身,反手一记干净利落的擒拿,扣住他脉门轻轻一推——

      王金宝踉跄后退两步,气血翻涌。

      好快,好狠的巧劲!

      他眼睁睁看着李混球不再纠缠,翻身跃上残墙,身影倏忽间便隐没在深沉的夜色里,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王金宝甩着发麻刺痛的手腕,心却沉到谷底。他一直知道师弟藏了拙,却没料到,竟藏得这么深,身手利落狠辣到如此地步。这副样子,哪里还是平日那个插科打诨的李混球?

      没时间细想,他咬牙再次追了上去。

      4.
      找到那伙人时,巷子里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血漫过青石板,在月光下泛着黑亮的光。还站着的只有一个人:金发,碧眼,一身刺目的猩红色拳击服。

      米歇尔。

      时间在王金宝的感知里骤然拉长、扭曲。所有声音瞬间褪去。视野里只剩下那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红。雨夜的红,师兄弟们喉头喷溅的红,师父死不瞑目眼底的红…与眼前这片汩汩流动的浓稠红色轰然重叠。

      两年的遗忘,两年的平静,两年被一碗糊粥、半块硬饼、一声“师兄”小心捂住的伤口,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恨意像蛰伏多年的毒蛇,猛地蹿起,一口咬穿理智。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王金宝双眼赤红,什么计划,什么隐忍,全被这股焚尽理智的烈焰烧成灰烬。

      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挤尽所有的生命力,爆发出最后的疯狂。携着王家拳最刚猛暴烈的杀招,将两年的恨、二十七条人命的债,尽数轰向那张恶魔般的脸。

      米歇尔甚至没正眼看他。随意地一抬手,后发先至,快得只剩残影。

      “咔嚓!”

      腕骨碎裂的脆响,清晰得令人牙酸。紧接着是肋骨断裂的闷响。一股完全无法抗衡的巨力袭来,王广甚至连对方的动作都没看清,整个人就已离地倒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砖墙上,才软软滑落。

      “噗——!”一大口鲜血喷出,眼前阵阵发黑。

      “师兄!”李混球急呼,想扑过来。

      “别过来…走……”王金宝咳着血,挣扎着想爬起来,视线却开始模糊。他看到米歇尔朝他走来,步态悠闲,像在自家后院散步。

      “你是谁?”李混球挡在了王金宝身前,声音因紧绷而嘶哑,身体微微低伏,是野兽搏命前的姿态。

      “米歇尔…!”王金宝用尽最后力气,从染血的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米歇尔……”李混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王金宝看到他背影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那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某种沉寂的的东西被瞬间点燃引爆前的征兆。

      下一刻,李混球动了。

      没有起手式,甚至没有像样的冲步,而是猛地一蹬扑了过去,手在身侧一抄,不知何时抓了把混着碎石的尘土,劈头盖脸甩向米歇尔的眼睛。在对方下意识偏头的刹那,他已经矮身滚到近前,并指如锥,狠狠戳向米歇尔的肋下软肉。米歇尔吃痛,闷哼一声,动作却更快,一拳捣向他面门。李混球不闪不避,反而侧头用肩膀硬扛了这一下,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他借着这股力再次拉近距离,张嘴就咬——不是咬喉咙,那太高,他够不着。

      他一口咬在了米歇尔戴着拳套的手腕内侧,那里皮革最薄,隔着布料能尝到咸腥的血味和冰冷的金属味。

      “呃啊!”米歇尔终于发出一声痛吼,另一只拳头狠狠砸在李混球背上。

      李混球被打得整个人往前一跄,嘴里却咬得更死,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呜声,手指胡乱地往米歇尔腰眼、下腹那些要命的地方砸、撞、捅。没有章法,只有一股同归于尽的疯劲。

      什么武功,什么体面,什么以后。都不要了。

      他只要眼前这个红色的怪物,痛。

      王金宝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混球。褪去了所有伪装,撕掉了所有嬉笑,只剩下赤裸裸的、沸腾的杀意和一种隐藏在更多汹涌情绪之下,仿佛被触逆了最珍视之物的愤怒。

      是因为师父吗?是因为他知道当年师父因与米歇尔一战,身败名裂,宗门离散?所以他在为他不平吗?他在替他恨他吗?他想要为他报仇,替他改写这个结局吗?

      可,命运的史书并不会因为某人的遗憾就轻易改写。

      李混球终究不是米歇尔的对手。洋人拳师像戏耍猎物般,轻松格挡、闪避,偶尔还击,每一拳都精准狠辣地落在李混球身上,溅开新的血花。

      “嘉诚——!”王金宝目眦欲裂,挣扎着想爬起来,断裂的肋骨却刺得他眼前发黑:“别打了!走啊!”

      李混球仿佛听不见,尘土飞扬中,他摇晃着,用几乎变形的手臂撑地,再次嘶吼着站起来,咳着血,还要往前冲。那双眼里的光,狠绝,疯狂,却亮得骇人。

      5.
      “妖人住手!”

      就在这时,巷口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灯笼火把亮起,照亮了涌进来的数十道人影——仙门百家的人,终于到了:

      “住手!!听见没有!!”

      众人站在巷口高呼住手,却没有一个人出面上前阻止米歇尔的暴行。王金宝瞬间明白了——他们在等。等米歇尔耗尽体力,等那伙混混被清理干净,等他们两败俱伤。

      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早就想除掉米歇尔,却忌惮他的实力。他们不耻师父二十年前击败米歇尔的手段,却又不得不承认他是唯一能够打败他的人。于是,他们用梆梃派弃徒的武功路数吸引来了一直在寻找张八旦的米歇尔。如果米歇尔和这群弃徒同归于尽或者两败俱伤自然是最好,但若不能,无论谁胜了师父都一定不会坐视不管,那时再利用他再击败米歇尔一次也未尝不可。

      而自己和嘉诚,不过是意外闯入恰好替他们多消耗了米歇尔几分力气倒霉添头和诱饵罢了。

      绝望扼住了王金宝的喉咙。他看见李混球又一次,摇摇晃晃地,从那堆砖石尘土中站了起来。浑身浴血,左臂不自然地耷拉着,右眼肿得只剩一条缝,可那脊背,却依旧死死挺着,面向米歇尔。

      米歇尔似乎也玩腻了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嘴角扯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不再格挡,右拳后拉,蓄力。那戴着镶钉皮套的拳头月光下,隐约反射出一种不属于皮革的、冷硬的金属光泽。

      拳套里…有东西!

      “嘉诚!!躲开——!!!”王金宝用尽最后的力量,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太迟了。

      米歇尔的重拳撕裂空气,结结实实轰在了李混球再无格挡可能的胸膛正中央!

      “咔嚓——”

      那不是一根骨头断裂的声音,是胸骨大面积塌碎裂的闷响!

      李混球整个人像被攻城锤正面击中,双脚离地,向后狂飞出去!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一道血虹。

      就在他即将撞上后方断墙、必定颅裂身亡的瞬间——

      一道白影,如同凭空出现,倏忽间掠过众人眼前,出现在李混球飞退的路径上。白影张开双臂,不是硬接,而是以一种玄妙的手法顺势一揽、一卸、一旋,将那股可怕的前冲巨力化去大半,然后稳稳地将浑身是血、已然昏迷的李混球接在怀中。

      是张八旦。

      6.
      他还穿着那身单薄的、纤尘不染的白色布衣,老爷帽檐下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快速查看了一下李混球胸前的伤势。手指在几个穴位急点,外涌的鲜血顿时缓了下来。

      他将昏迷的李混球轻轻放在赶过来的王金宝身边。

      “看住他。”张八旦对王金宝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他直起身,转向米歇尔。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依旧平淡,可王金宝却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降温。师父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静静地看着米歇尔,看着他那双藏着铁块的拳套。

      “你,终于来了。”米歇尔舔了舔嘴角,碧绿的眼睛里爆发出兴奋而狂热的光,“张八旦!我打遍所有门派,就是为了找到你!二十年前你给我的耻辱,今天我要加倍奉还!”

      张八旦没说话,只是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向前走了一步。

      米歇尔狂吼一声,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扑向张八旦!拳风呼啸,藏铁的拳套直取张八旦面门,一击毙命!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仙门百家的人睁大眼睛,王金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拳,张八旦没有硬接,甚至没有摆出任何招架姿态。在拳锋即将触体的电光石火之间,他脚步一错,身形如同鬼魅般轻轻一晃,以差之毫厘的距离,与那致命一拳擦身而过。

      米歇尔一击落空,正要变招。

      张八旦却…跑了。

      不是落荒而逃,而是以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转身朝着巷子另一端、一堵更高砖墙的方向冲了过去,随即利落地翻过了墙。

      米歇尔一愣,以为张八旦怯战,不屑地嗤笑一声:“看到了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们根本就不是对手!”

      仙门百家众人也懵了,露出鄙夷和失望的神色。

      人群中,一个坐在轮椅上浑身缠满绷带的人被弟子推上前来,嘶声喊道:“各路英雄好汉,不要怕,他只有一个人!而我们将代表各自门派的精英出战,让我们联起手来,围剿米歇尔!”

      这次,仙门百家终于不再冷眼旁观,挺剑怒吼,冲了上去。

      然而,不过三五个照面。

      “啊——!”“噗通!”“咔嚓!”

      惨叫声,倒地声,骨裂声。冲上去的几人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来,摔在地上,筋断骨折,哀嚎不止。

      剩下的“英雄好汉”们,脸色发白,齐齐后退,更无人敢动。

      “可…可恶!!”王金宝不甘心地锤地,咬牙看着一步步走来的米歇尔,强撑坐起,“难…难道,就没有人…能阻止他了吗?”

      然后,所有人就听到了。

      “呜嗷————!!!!”

      一声绝不属于任何生物的咆哮,如同洪荒巨兽的怒吼,炸碎了夜晚的寂静。

      一个庞大的、黝黑的、喷吐着黑烟的钢铁怪物,撕破砖墙,以可怕的速度轰然启动,朝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米歇尔,迎面狠狠撞来!

      9.
      是卡车!

      米歇尔脸上的狂妄瞬间冻结,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想要闪避,却已然迟了——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也恐怖到极致的巨响。

      卡车坚硬的钢铁车头,结结实实地正面撞在了米歇尔身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众人看到他毫无抗力地离地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高高的抛物线,最后“嘭”一声,重重砸在几十米开外一堆生锈的废铁架上,将铁架砸得深深凹陷进去,整个人嵌在里面,血肉模糊,再无声息。

      卡车一声急刹,停了下来。

      张八旦打开车门跳下车,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他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走到那堆废铁前,低头看了看嵌在里面、明显全身骨头没几块完好的米歇尔:

      “对付这种卑鄙之人,”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死寂的货场上空回荡,“就算使用更卑鄙的手段,也无妨。”

      这一刻,所有迂回的计谋、虚伪的说辞、门户的偏见,在这简单粗暴、碾压一切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卡车不会讲江湖规矩,不会在意招式是否好看,它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了结局。

      那坐在轮椅上缠满绷带的人,仅剩的一只眼里光芒剧烈闪烁,最终化为一种混合着敬畏、狂热与务实的复杂神色。他推开搀扶的弟子,清了清嗓子,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却异常响亮:

      “张…张掌门!我等有眼无珠,今日方知何谓真英雄,我仙门百家,愿摒弃前嫌,重邀梆梃派重归门下!现时局动荡,不知可否将您这御使…铁甲神兽…克敌制胜的法门授予我等?”

      “对!重归山门!”

      “请张掌门赐教!”

      附和声此起彼伏,方才的矜持与算计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张张写满热切与讨好的脸。

      10.
      张八旦置若罔闻,转身朝王金宝和李混球走来。

      王金宝紧紧抱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李混球,看着师父一步步走回。张八旦蹲下身,再次检查李混球的伤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师父……”王金宝哑声唤道。

      “死不了。”张八旦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异香扑鼻的丹药,喂进李混球嘴里,又运功助他化开。

      “咳咳…师…师父…”李混球灰败的脸色,似乎回暖了一丝,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微弱地咳了两声,涣散的目光在看到师父时重新聚焦。

      他挣扎着拽住了张八旦的袖口,嘴唇翕动,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张八旦反手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将一股温和的内力渡过去,声音比平日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凝神调息,有什么话回去以后慢慢说。”

      仙门百家的人此时已经重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热情无比。有人递上最好的金疮药,有人表示立刻去请最好的大夫,有人开始张罗着要设宴庆祝梆梃派重归与铲除洋人大害。

      场面一时间竟有些热闹。仿佛刚才的血腥、绝望、背叛都不曾存在。黑暗似乎过去,曙光就在眼前。

      也许…真的能好起来?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刚刚在王金宝冰冷的心头点亮——

      异变,猝然发生。

      只见那堆废铁边缘,一只血肉模糊、指骨反折的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扒住了铁架边缘。米歇尔那颗半边塌陷,却还残留着疯狂怨毒神色的头颅,极其顽强地从铁架和自身血肉的掩埋中缓慢抬起来。

      他还没死!或者说,是最后一点生命力驱动的回光返照的执念!

      他的另一只手,竟然也慢慢从身下抽出,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样式奇特、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短柄手铳!铳口颤颤巍巍,却异常稳定地,瞄准了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背对着他的——张八旦!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王广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他想嘶吼,喉咙像被扼住,发不出声。他想扑过去,身体因重伤和震撼而僵在原地。

      仙门百家中有人察觉,惊呼声刚刚响起:

      “小——”

      一直强撑着一口气、努力调整内息的李混球,在所有人包括张八旦自己都还来不及反应的刹那,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因剧痛和失血而涣散的眸子,在这一刻爆发出锐利的光,如同回光返照的野兽,死死钉住了张八旦身后——那个从废墟中挣扎抬起,握着致命凶器的身影。

      “心”字还未出口。

      “砰——!!!”

      枪声炸开,很短促。

      11.
      张八旦被身后撞来的力道带得向前一个踉跄。子弹没打中他的后心,却在咫尺之遥,径直钻进了李混球迎上来的喉咙。

      子弹穿透血肉、击碎软骨,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不存在的闷响。

      李混球的身体在空中剧震了一下,前扑的势头戛然而止。子弹从他颈后穿出,带出一溜血珠和碎末,狠狠楔进了张八旦的左肩胛。

      时间仿佛被那颗旋转的金属弹丸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李混球脖颈上瞬间绽开的、前后通透的血洞。鲜血不是流出,是喷溅出来,混着破碎的气管里挤出的、带着血沫的“嗬”声,滚烫地浇了两人一身。

      另一半,是张八旦肩头炸开的刺痛,和随之涌出的、他自己的温热血液。

      两股血在不及眨眼的瞬间,在空中相遇,不分彼此地淌下来:李混球的血染红了张八旦的胸口,张八旦的血浸透了李混球的后背。它们沿着张八旦紧箍的手臂交汇,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滴落,在尘土里砸开一朵朵小小的、迅速连成一片的暗红色花。

      李混球的手徒劳地抬到一半,似乎想去够自己漏风的喉咙,指尖抽搐着,最终只是无力地、轻飘飘地,落在了张八旦被血染透的手臂上。他的头向后仰去,靠在张八旦肩头,眼睛瞪得极大,望着虚空,瞳孔里的光像被风吹熄的烛火,倏地散了。大量的血沫从他口鼻和颈部的破口涌出,堵死了所有可能的声音,也带走了最后一点生气。

      张八旦的手臂僵着,承受着怀中身体迅速袭来的沉重与冰冷。左肩的伤口在流血,很痛,但比起怀里这具迅速消逝的体温和那片迅速扩大的、粘腻的湿热,那痛感遥远得像是别人的。

      他低头,看见李混球大睁着的、空洞的眼睛,看见他微微张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嘴,看见两人胸前背后那片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刺目的红。

      这颗子弹,穿过了李混球喉咙,也钉进了他的骨头。

      这摊血,流干了李混球的命,也浸透了他的余生。

      12.
      “张…八…旦……”

      几十米外,废铁堆里传来破风箱般最后一丝嘶气。米歇尔那颗残破的头颅昂着,仅存的独眼死死盯着这边,里面最后闪烁的疯狂、怨毒与某种扭曲的快意,凝聚成那句耗尽他性命的嘶喊:

      “时代!变了!!!!”

      话音落下,他手臂颓然垂落,那颗始终高昂的头颅也终于“咔哒”一声,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倒下去,嵌在铁架里,彻底不动了。

      13.
      王金宝僵在原地,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连血液都冻住了。世界在他眼中骤然失真、扭曲、褪色。所有的声音——仙门百家的惊呼、呐喊、混乱的脚步声,都迅速拉远、模糊,变成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的嘈杂噪音。

      他只看得到那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红。

      李混球脖子前后那两个狰狞的血洞还在汩汩冒血,和他身后张八旦左肩涌出的血混在一处,浸透了两人紧贴的衣衫,又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汇成一片粘稠的、暗红色的洼。

      他看到张八旦猛地收紧手臂,将软倒的李混球死死箍在怀里,另一只手徒劳地、颤抖地按在李混球颈前那个最大的血洞上。可那血混着破碎的气管组织,从他指缝间、掌心边缘疯狂地涌出来,温热,粘腻,带着生命飞速流逝时那种绝望的温度。

      他看到张八旦的嘴唇在剧烈地开合,下巴绷出僵硬的线条,面容是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扭曲,似乎在嘶吼,在喊什么。可王金宝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有自己心脏狂跳又骤停的轰鸣,和那恐怖的、血滴落地的啪嗒声。

      他只看到李嘉诚。

      躺在师父臂弯里,身体因为剧痛和窒息控制不住地痉挛、抽搐。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泛青下去。大量的血沫混着血块,从他微微张开的嘴角、脖子上那个可怕的豁口不断涌出,堵死了所有可能的声音。

      他的一只手,还保持着前扑时无意识的姿势,另一只手却抬到一半,指尖神经质地抽搐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轻飘飘地,垂落下来,指尖虚虚地搭在张八旦被血浸透、紧箍着他的手臂上。

      他的眼睛睁得极大,因为窒息和剧痛蒙上了一层水光,却又异常空洞,倒映着夜空,也倒映不出任何光亮。那里面蓄满了王金宝看不懂的东西——不仅仅是生理的痛楚,还有一种即将被黑暗吞噬前的不甘,和…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沉甸甸的遗憾。

      那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移动,先是向上,看向紧抱着他、面容扭曲的师父,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映出张八旦从未有过的脸。接着,仿佛用尽了最后残存的一丝属于“人”的意念。而后又极其缓慢地,投向了呆立在不远处、仿佛灵魂出窍的王金宝。

      那目光,空洞,涣散,却像一根烧红后骤然冷却、变得冰冷刺骨的铁钎,穿透了所有嘈杂与模糊,精准地、死死地钉进了王金宝空洞的眼眸深处。

      他在看我。

      这个认知让王金宝浑身一颤。

      他看到李嘉诚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翕动了一下。不是呼吸,是在模仿某个口型,似乎想说什么。是“师兄”?是“广”?还是刚才被师父打断、没来得及出口的话?

      不知道。

      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因为涌出的,只有最后一股暗红发黑、带着泡沫的血沫。他眼中最后那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之烛,猛地摇曳了一下,随即,彻底地、无声地,熄灭了。

      搭在张八旦手臂上的指尖,最后轻轻地、痉挛般地一勾,彻底松软,垂落。

      脖颈处,那拉风箱般的“嗬嗬”声,连同他胸腔里最后一点微弱的起伏,一起戛然而止。

      14.
      砰。

      就这么简单。不需要几十年的苦功,不需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需要精妙到毫巅的招式,甚至不需要靠近。手指一动,扣动一个机括。

      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跋涉千里、恨入骨髓、追寻了两年的仇人,米歇尔,死了。

      他失而复得、朝夕相处、别扭却珍视了两年的师弟,李嘉诚,也要死了。

      死于两声清脆的、代表新时代的“砰”响。

      第一声“砰”,终结了他的旧恨。

      第二声“砰”,射出了他的新仇。

      所以,他们所有的努力、温情、相依为命、那碗面条的暖意、那半块硬饼的甜、师父那些怪话底下的温柔、后山草坡上失而复得的泪与笑……都成了注定被碾碎、被抛弃的旧时代尘埃?

      原来,活着本身,在时代面前,就是最大的奢望,也是最大的…笑话。

      15.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淹没了那一片刺目的红,淹没了师父绝望的脸,淹没了仙门百家那些晃动的、模糊的影子,也淹没了最后一点声响和光线。

      在彻底失去意识、坠入无边虚无的前一瞬,王金宝最后一个念头,不是撕心裂肺的悲伤,不是焚天灭地的愤怒。

      而是一种冰冷的、空洞的、将他整个人由内而外冻结粉碎的明悟:

      师父说得对。

      仇恨是戒不掉的。

      可,比仇恨更无药可救的,是面对碾压一切的时代洪流时,那种深入骨髓无力和渺小。

      而他,王广,王金宝,王家拳第十八代单传的独苗,张八旦不成器的徒弟,李嘉诚…的师兄。

      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被时代车轮轻易碾过、甚至不配留下姓名的…

      笑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新时代的砰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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