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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金宝的师徒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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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王金宝拜入张八旦门下,完全就是命运指引下的必然事件。
作为王家拳第十代单传的独苗,他亲眼目睹师门上下二十七口人在那个雨夜被屠戮殆尽。鲜血混着雨水流成河,浸透了他跪了三天三夜的膝盖。仇人是个洋人拳师,金发碧眼,在大雨中慢条斯理地擦掉拳套上师兄弟们的血。
米歇尔。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铁,烙在他脑子里。
王金宝想报仇,可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就像个笑话。他去寻求外界的帮助,可仙门百家说,那米歇尔拳法诡异,背后又有洋人势力,动不得。
他们劝他忍,劝他忘,劝他“以大局为重”。
去他娘的大局。这只不过是他们独善其身的推脱借口罢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想起江湖传闻中那个行事乖张、被仙门百家除名的拳王八旦——据说此人曾用出其不意的手段打败过米歇尔。
就这样,王金宝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敲响了那扇破旧的朱漆大门。
“不收。”张八旦听完他的来意,只吐出两个字就要关门。
王金宝“扑通”一声跪在门前石阶上,额头磕出血:“我要报仇!求您收下我吧!”
“你的眼里只有仇恨,”张八旦低头看他,声音没什么起伏,“请回吧。”
门就要关上。
“等等!”王金宝扑上去,手抵住门板,指甲抠进木头缝里,“我…我可以不恨!我可以——”
“你不能。”张八旦打断他,目光落在他那双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上,“仇恨这东西是戒不掉的,即使你说不恨,它也会一直在你血里爬。”
王金宝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是。他不能不恨。闭上眼就是血,就是雨,就是师父临死前瞪着他的那双不甘的眼。这恨日夜烧着他,快把他烧空了。
“我别无选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风中残烛,“如果您不收我,那我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复仇了…”
张八旦沉默了很久。久到王金宝以为他又要关门。
最后,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一条缝:“进来吧。”
很久以后王金宝才知道,那天张八旦站在门口看了他许久,其实是在看他身上的“业”。那业力黑得吓人,紧紧地缠着他,像随时要勒断他的脖子。
张八旦本不想沾这因果,可若不放他进门,这少年活不过三日。
收是业,不收也是业。张八旦决定选个或许还能救一救的。
可门里的世界,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夏练三伏,也没有冬练三九。张八旦每天不是蹲在院子里侍弄那些稀奇古怪的草药,就是对着空气比比划划些不成章法的动作。他教王金宝认药性,教他熬药膏,甚至还教他做陷阱抓野兔,就是不教拳脚。
“师父!”王金宝终于憋不住,摔了药杵,“我要学能杀人的本事!不是这些!”
张八旦捡起药杵,吹了吹灰:“能杀人的本事,你王家拳没有吗?”
王金宝噎住。
“王家拳二十七口人,”张八旦慢慢捣着药臼,声音没什么起伏,“加起来,打不过一个米歇尔?”
王金宝脸色煞白。
“你觉得,”张八旦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得像井,“是我这儿三脚猫的东西能杀人,还是王家拳正宗的拳法能杀人?”
王金宝答不上来。
“可以报仇,”张八旦低下头,继续捣药,“但在报仇之前,你得先学会活。”
活。
王金宝被这个字钉在原地。他早忘了怎么活了。从那个雨夜起,他活着就只剩下一件事:报仇。
拜师后的第三天,王金宝第一次见到李混球。
那小子从外面晃回来,一身土,嘴里叼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饼,看见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哟,新来的?”
那笑容灿烂得晃眼。可王金宝背脊却窜上一股寒意。
他见过这种笑。在那些走街串巷、专门拐孩子的人贩子脸上见过——热情,亲切,眼底却一片冷。那是狼披着羊皮,打量猎物的笑。
可下一秒,李混球就把饼递过来:“吃不?刚‘觅’来的,还热乎。”
王金宝没接。李混球也不在意,笑嘻嘻地收回手,自己啃了一大口,嚼得嘎嘣响。
张八旦从屋里搬了个小板凳出来,坐在屋檐下啃果子,随意地说:“你俩过两招我看看。”
王金宝摆开王家拳的起手式。李混球却松松垮垮站着,笑嘻嘻的,插在袖子里的手突然伸出来指向他身后:“哎?那是什么?”
王金宝没听他说了什么,因为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所以他早在对方伸手的一瞬间就已经出了拳,李混球话音未落,王金宝的一拳就已到他面门。不过,他存了试探的心,只用了七分力。
李混球“哎哟”一声,像是脚下一滑,往后踉跄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输了输了!”他举手,笑得毫无阴霾,“厉害厉害,我服了!”
王金宝拳头僵在半空。
他看出来了。李混球是故意输的。那一下踉跄,时机、角度,都太巧。巧得像精心设计过的意外。
他看向张八旦。张八旦正慢悠悠吐出果核,仿佛没看见。
“行了,”张八旦拍拍手,“混球,叫师兄。”
“好嘞师父!”李混球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笑眯眯地对着王金宝抱拳行礼,“拜见师兄!”
王金宝看着他那张笑得毫无破绽的脸,心底无端漫起一股寒意。
这个人,绝非善类。
可接下来几天,这家伙的表现又让王金宝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李混球对张八旦,简直像条摇尾巴的狗。张八旦说东,他绝不往西;张八旦种药,他颠颠地浇水;张八旦半夜出去——据说是给被混混打伤的人送药。他就提着灯笼在前面探路,熟门熟路。
他甚至还会“做饭”。所谓做饭,就是把不知道从哪“觅”来的、硬得能崩掉牙的饼掰碎了扔进锅里,加水煮成一锅糊,美其名曰“珍珠翡翠白玉汤”。张八旦面不改色地喝,王金宝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不好喝?”李混球眨巴眼。
“……还行。”王金宝硬着头皮咽下去。
李混球就笑,笑得眼睛弯成月牙,那点初见时的冷,荡然无存。好像那真是条傻狗,给块骨头就能乐半天。
真是两个怪人。
怪得让他摸不着头脑,怪得让他那点报仇的心思,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种药,晒药,辨认药性,熬制药膏。王金宝嘴上说不情愿,身体却很诚实。他学会了辨认十七种止血草、八种解毒根,知道怎么用巧劲卸掉壮汉的肘击。
他也不再提报仇的事。不是忘了,是那恨意被另一种东西泡软化开了——是清晨李嘉诚硬塞给他的热饼,是张八旦深夜放在他门前的、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是雨后三人蹲在屋檐下,看雨水从破瓦缝滴落,谁都不说话,却也不觉得尴尬的安静。
仇恨需要养分,需要反复咀嚼那些痛苦的记忆。可在这里,他忙得没空咀嚼:要除草、要浇水、要晾晒药材,要应付李嘉诚心血来潮的“比试”。
这些细微而具体的东西,像沙,一层层覆上来,直至那些强烈而生硬的感觉被彻底掩埋。
原来,这就是活着。
王金宝某天夜里突然惊觉,他已经很久没梦见那个雨夜了。他梦见的,是李混球又煮糊了“汤”,被张八旦罚去挑水;是后山那片药田里,新发的嫩芽;是某个午后,他靠在墙根打盹,阳光晒得人发懒,远处传来张八旦捣药的、单调又安稳的“咚、咚”声。
那声音,像从山林深处传来的钟声,缓慢,却有力。
他睁开眼,看见张八旦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低着头,专注地捣着药臼。侧脸被阴影切割,看不清表情。明明人就在那儿,却好像隔得很远,远得像棵长在悬崖边的、孤零零的树。
王金宝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这世上有些人,心里揣着的东西太沉,走着走着,就把自己走成了一座孤岛。
张八旦是那座岛吗?
那李混球呢?是绕着岛打转,却永远靠不了岸的船吗?
那自己呢?
王金宝不知道。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窗外,李混球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在打水,哗啦啦的水声混着虫鸣,是活的,热闹的。
他闭上眼,又睡着了。
仇恨没消失,只是暂时被活着本身,压到了心底更深的地方。
“王金宝,我记得你。”
说这话时,他们正躺在后山向阳的草坡上偷懒。王金宝四仰八叉,嘴里叼着根草茎,看天上云卷云舒。李混球却没躺,抱着一条腿坐在旁边,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出神。
天很好。不热,太阳暖烘烘地晒着背,微风拂过草尖,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王金宝被晒得昏昏欲睡。
李混球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你是王府的人。”
王金宝眼皮都没抬:“废话。我姓王,当然是王府的人。你姓李,是李府的人。师父姓张,是张府的人。怎么,还有反转?”
他习惯了李混球时不时蹦出的怪话,习惯了他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讲他脑子编造的各种荒诞故事。于是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以为这次又要开始编什么离谱的“身世之谜”。
李混球没接茬。他转回头,目光落在王金宝脸上,定定的,没了平日那层嬉笑的光。
“王广。”他突然叫出了一个名字。
王金宝,不,王广,猛地睁开眼,嘴里那根草茎掉了。
“你以前叫这个名字,对吧?”李混球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风停了,虫鸣也歇了。世界忽然静得可怕。
“你是谁?”王广坐起来,声音发紧,“你怎么知道……”
“我拜师前,”李混球打断他,垂下眼,不再看他震惊的神情,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叫李嘉诚。”
李嘉诚。
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进王广的耳膜,凿进他刻意遗忘,尘封已久的童年。
那个受了欺负就找他姐姐撑腰的,爱哭鼻子的小孩。那个会把最后一块糖饼掰一半偷偷塞给他的玩伴。那个在某个寻常的午后,被家人牵着坐上马车,说“阿广我过阵子就回来找你玩”,却再也没回来的…李嘉诚。
灭门,血案,离散。那些被他强行压在记忆深处的碎片,翻涌上来。
李混球——李嘉诚,没有看他煞白的脸,也没有追问“你怎么改了名字”“你怎么成了王家拳的传人”。他只是沉默了很久,久到王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然后他问:“男男姐她……还好吗?”
王广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酸涩的,滚烫的。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哑得厉害:
“我姐…在那之前,就被送走了。现在在秦家,改名叫秦妙妙。我爹…临走前托秦将军照顾她,走之前,我偷偷去看过她…她现在,一切都好。”
他说得艰难,每个字都像从肺里挤出来。
可李嘉诚只是听着,等他说完,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都不说话了。阳光重新洒下来,暖烘烘的。远处好像还有鸟在叫。
“你呢?”王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伸手,握住李嘉诚的手臂,很用力,“你这几年…去哪了?我和我姐找了你很久,到处都找不到。我爹说你们家…我本来不信,可这么多年……”
“我也没想到我能活下来。”李嘉诚笑了笑,那笑容很淡,淡得像随时会化在风里,“我们家那么多人,该活下来的都没活下来。偏偏是我这个最没用的捡了条命,多荒谬。”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王广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对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个小胖墩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李嘉诚忽然转过脸,上下打量他,“怎么瘦成这样了?”
王广扯了扯嘴角:“乱世里,能吃饱就不错了,哪还有余粮长肉。”
李嘉诚沉默片刻,说:“也是。”
他没问王广是怎么从锦衣玉食的白胖小少爷,变成如今这副瘦削沉默的模样。就像王广也没问他,那些年是怎么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又是怎么流落到张八旦门下的。
有些事,不必问。问了,就是撕开还没长好的痂,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肉。
有些话,不必说透。就像王广不会说,当年听闻李家噩耗时,他大病一场,高烧三日,醒来后再也胖不回去。就像李嘉诚不会说,那些独自流浪、与野狗争食的夜里,他多少次想起王府后巷那个分他零食吃的小胖子。
他们都活在各自的炼狱里,直到在这个荒诞的、种满草药的院子里重逢。
后来李嘉诚又说了什么,王广没太听清。他躺在草地上,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他闭上眼,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下来,迅速没入鬓发。
失而复得。
这个词太重,太烫,他接不住。只能任由那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流,仿佛要流尽这些年的惶恐、绝望、还有那一点点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的期待。
草坡很静。只有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和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王广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睁开眼,泪眼模糊中,看见李嘉诚递过来半块饼。硬邦邦的,一看就放了很久。
“吃吗?”李嘉诚问,眼睛还有点红,但嘴角努力弯着,“我一直在怀里揣着,不凉。”
王广看着他,看着早已死在记忆里的童年玩伴和眼前这个人的身影逐渐重合,接过饼,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很硬,很糙,刮得嗓子疼。
但他慢慢嚼着,竟也嚼出了甜味。
李嘉诚也掰了一块,和他并肩躺下,一起看着天。
“嘉诚。”王广忽然开口。
“嗯?”
“…别死,”王广顿了顿,声音有些哑,“…求你。”
李嘉诚没说话。过了很久,久到王广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清晰的一声:
“嗯。”
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
王广想,仇恨也许还在。但有些东西,比仇恨更重,也更暖。
比如这块硬得硌牙的饼。
比如身边这个,失而复得的人。
太阳西斜,两人才晃悠着回到小院。灶台冷清,李混球一进门就嚷嚷饿。张八旦破天荒地没让他去“觅食”,而是挽起袖子,在角落陶罐里翻出一小袋不知藏了多久的白面。没有肉,没有菜,他只舀了瓢水,撒了把盐,和面,擀开,切成歪歪扭扭的宽条。
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沸,面条下进去,在翻滚的热汤里渐渐舒展,变得柔软。没有任何花哨,三碗清汤白水面,热气蒸腾着端上桌。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汤很淡,面有点糊,筷子一挑甚至有些粘连。可王金宝和李混球却捧着碗,吃得一声不吭,吸溜吸溜,连最后一点面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滚烫的面汤顺着食道滑下,暖意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是行走在复仇荆棘路上的少年,久违的属于“家”的踏实感。
饭后,李混球抢着去洗碗,叮叮当当的声音格外清脆。张八旦端着他那个豁了口的旧茶缸,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稀疏的星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金宝站在他身后,看着师父被月光勾勒出的有些单薄的背影,轻轻开口:
“师父,面…很好吃。”
张八旦没回头,只从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仰头喝了口不知泡了几遍、早已没味的粗茶。月光清清冷冷地洒在他身上,那平日里总显得疏离得有些怪诞的背影,此刻在简陋屋檐的剪影下,竟莫名透出一股让人想要靠近的暖意。
就在这一瞬间,王金宝心里那层蒙了许久的纱,仿佛被这碗清汤面氤氲的热气,悄无声息地熨开了一道缝隙。
他忽然有些懂了。
他看懂了他每日蹲在院里,侍弄那些看似无用的药草时眉眼间那份近乎虔诚的专注;看懂了他深夜出去放下药膏又默默离开时融入夜色的背影;看懂了他藏在那些预期违背的行事之下,试图将破碎之物一点点粘合起来的,近乎执拗的温柔。
师父从未劝他放下仇恨,师父只是看到了他的仇恨。然后在这荒诞冰冷的世道里,用自己那套同样荒诞的方式,固执地、笨拙地,为他们辟出了这一方小小的可以暂且喘息的结界。
在这里,血腥的往事可以暂时搁置,心口的伤疤可以慢慢结痂,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可以就着一碗糊粥、半块硬饼,真切地品尝到一丝“生”的滋味,触碰到一点“活着”的温度。
这结界本身,或许就是师父所能给予的全部。
而他和李嘉诚,不过是误打误撞闯入其中,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废墟上,意外汲取到一点养分,而得以艰难存活的两朵不起眼的小花。
夜风拂过院中草药,带来清苦微涩的香气。远处,李混球洗好了碗,甩着手上的水珠,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走了过来。
王金宝深吸一口气,混合着草药、泥土和面汤余味的空气涌入肺腑。
或许,仇恨依然在心底某个角落沉沉地睡着,并未消失。但在此刻,在这方温暖的,充斥着生活琐碎声响的院子里,它似乎也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先这样活着吧。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们依然要种药、晒药。他依然要应付师弟心血来潮的“切磋”,听师父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王金宝最后看了一眼星空下师父安静的背影,和坐在他旁边捧着脸咧嘴傻笑的师弟,转身走进了透着昏黄灯光的屋内。
复仇的路或许还很漫长。
但归处的灯,已经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