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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拜师 ...

  •   李嘉诚是被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熏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剧烈的疼痛便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他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微微泛黄的木质屋顶。身下是坚硬的板床,身上裹满了粗糙但干净的布条,浓郁的药味正是从这些布条下散发出来的。

      他微微偏头,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四周。这是一间极为简朴的屋子,陈设寥寥,只有一桌一椅,以及他躺着的这张床。窗棂敞开着,窗外绿意盎然,隐约能听到清脆的鸟鸣,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清香,与他昏迷前最后记得的那条肮脏血腥的死胡同判若两个世界。如果不是身上无处不在的剧痛提醒着他尚在人间,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死后误入了极乐世界。

      但李嘉诚心里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知道自己生前做了多少坏事,死后不说魂飞魄散,起码也得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主,绝对是无缘进入这种地界儿的。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屋角。一个单薄的白衣身影背对着他,蹲在一个小小的泥炉前,正用一把破旧的蒲扇,不疾不徐地扇着火。炉火不算旺,上面坐着的药罐咕嘟咕嘟地响着,蒸腾起白色的雾气,将那个身影笼罩得有些朦胧,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宁静和游刃有余的淡然。雾气缭绕中,那身影专注得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是张八旦。

      “你…”李嘉诚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喉咙便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干疼嘶哑,再也发不出连贯的声音。

      扇动的蒲扇停了下来。身影转过头,依旧是那顶不伦不类的老爷帽,那两撇八字胡,以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张八旦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意外或关切,只是平静地陈述道:“昏迷三天,嗓子哑正常。”他放下蒲扇,起身走到桌旁,倒了一碗清水端过去,递到李嘉诚唇边。

      李嘉诚没有客气,就着他的手,努力仰头喝了几口。清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他重新躺回去,目光复杂地看着床顶。

      其实,在看到张八旦的那一刻,他既有意料之内的答案,也有意料之外的惊喜。或许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那个叼饼而来的逆光身影,就已经给了他某种模糊的预感——如果这世上还有谁会在他濒死时伸出援手,大概也只有这个行事诡异的怪人了。但当他真真切切地躺在安全的屋檐下,被妥善包扎,喝着对方递来的水,这种切实被拯救的感觉,又带来一种微小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意料之外的悸动。

      李嘉诚心中有无数个问题翻涌:为什么救他?怎么把自己带回来的?那些混混怎么样了?

      但最终,他咽下所有翻腾的情绪,问出了一个看似最不相干,却又似乎切中核心的问题:“你不是…没钱吗?”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勉强成句,“这些药…哪来的?”

      “种的。”张八旦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转身又回到炉边看火。

      种的?李嘉诚几乎要气笑了,牵扯到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

      真是个怪人,明明自己都穷得需要“觅食”了,不种粮食果腹,反而有闲心种这些几百年用不到一次的草药?果然怪得可以。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费神,目光放空地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纹路。而张八旦也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地蹲在炉边,时不时扇一下火,视线却似乎一直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存在感极强,让李嘉诚想忽略都难。

      屋子里只剩下药罐咕嘟的声音和窗外隐约的鸟鸣。一种诡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李嘉诚干脆闭上眼睛,假装感受不到那道视线。直到药汁煮沸,顶得壶盖“噗噗”作响,才打破了这片沉寂。

      张八旦起身,熟练地用湿布垫着揭开壶盖,更加浓郁呛人的药气瞬间弥漫开来。

      “为什么救我?”李嘉诚依旧闭着眼,声音闷闷地传来。

      张八旦倾倒药汁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业果。”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透过药雾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意味。

      浓郁的苦涩药味,仿佛也因这两个字变得更具重量,无声地渗透进房间的每个角落,宛如某种命运的预兆。

      李嘉诚眼皮动了动,没有睁开,只是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心下了然。他把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并想尽一切办法弥补,由他种下的因,便需承果。这个答案,很张八旦。

      “你又是为什么,”张八旦将黑褐色的药汁小心地倒入碗中,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道,“一定要去招惹他们?”他知道李嘉诚的机灵和滑头,若非刻意为之,本不该落到如此境地。

      李嘉诚终于睁开了眼,用力偏过头,看向那个在药雾中显得有些朦胧的白衣身影,眼神像只发现了猎物弱点的狐狸,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他挑了挑眉,努力牵动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和你救我的原因一样。”

      他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盯着张八旦看似平静的侧脸,一字一顿地,带着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的意味,缓缓道:

      “因为他们是你的徒弟。”

      张八旦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眸中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他转过身,用湿布裹住滚烫的药壶把手,将最后一点药汁倒入碗中,动作依旧平稳,没有回应。

      他不想问李嘉诚是如何将那些混混与自己联系起来的。只要是见过他身手的人,都不难看出端倪。

      他只是没想到,当年那些说要出去闯荡的弟子,最终会用他教的功夫去做这等勾当。他心中不是没有失望,但也有一丝了然。他们就像他的活招牌,世道艰难,自从梆梆派被除名,除了走向歧路,似乎也没有更多选择。是他这个师父无能,护不住门派,也教不了弟子。或许从他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击败米歇尔开始,就注定了今日的结果。

      他介入了一场本不属于他的胜负,种下了因,如今便要品尝这苦涩的果。

      这些年来,张八旦不再收徒,一是自知身负因果,不愿再牵连他人;二是怕再造悲剧。他只能将自己困在那扇把自己与世人隔绝起来的大门内再多种些草药,每当听闻有人因他那几个“高徒”受伤,便深夜偷偷送去些许药材,聊作弥补。

      他知道这于事无补,更像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但除此之外,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来让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获得片刻虚假的安宁。

      李嘉诚接过那碗递到眼前的、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的药液,没有像两年前那样冲动地一饮而尽,而是盯着碗中漆黑的、倒映不出任何光影的液体有些出神。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根筋搭错了,明明低头服个软就能过去的事,为什么偏偏要逞强?就因为听说那群人是张八旦的徒弟?就因为听到他们一边用着从他那里学来的功夫欺行霸市,一边却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他,将自身所有的不顺都归咎于这个早已被他们抛弃的师父?

      一股无名火当时就窜了上来,烧得他理智全无。他气什么?气这些人欺师灭祖?气他们败坏张八旦那本来就不好的名声?还是…气他们曾经拥有过成为他徒弟的机会,却毫不珍惜,甚至弃如敝履?

      最后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开。他下意识地一颤,险些拿不稳药碗。他是在…嫉妒?就像饿得快死了的时候看到别人随手丢掉他梦寐以求的肉包子,还踩上一脚。难道他在嫉妒这些他根本看不上的人曾拥有过他连想都不敢多想的身份?

      碗壁传来的温度适中,并不烫手。李嘉诚闭上眼,仿佛要将这纷乱复杂的思绪连同那难以忍受的苦涩一同咽下般,仰头将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

      极致的苦味瞬间席卷了味蕾,沿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让他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但这纯粹的生理刺激反而压下了一些心底翻腾的情绪。

      他睁开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正准备转身离开的张八旦,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吐出了那句在心头盘旋了许久的话:

      “张八旦,请你收我为徒。”

      第三次见张八旦,又是五年后。

      这五年,世道似乎更乱了些,新旧思潮碰撞得厉害,而李嘉诚的骗术也跟着与时俱进。他不再局限于街头巷尾的小打小闹,而将目标转向了那些家境优渥、受了些新式教育,所以对浪漫充满幻想的年轻女子。加上他本就生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笑起来更是眉眼弯弯,喜气洋洋。活脱脱一个热情阳光、毫无心机的邻家青年。这副相貌让他更是能在不同的身份之间无缝切换。

      他的骗术更加高超,编织的梦也更加精巧,通常是鼓励对方投资某个伟光大的新事业或是支持他去远方闯荡追寻理想。看她们为自己虚妄的未来掏心掏肺掏光积蓄,他心中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涟漪,随即又被活下去的欲望压了下去。

      但这一次,他自诩有了底线:只骗钱,不骗身,也不碰真心。而这点微妙的职业操守,让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否受了那个只种草药不种粮的怪人的影响。

      这日,李嘉诚正与一位穿着时髦旗袍的姑娘在咖啡馆卡座畅谈理想。他扮作一位家道中落、心怀教育救国理想却苦无盘缠南下的青年,眼神忧郁而坚定。姑娘被他描绘的乡村小学蓝图感动得眼眶微红,正欲打开精巧的手提包——

      “哐当!”

      卡座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白衣人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仿佛没看到座位上有人,径直走到桌边,抓起李嘉诚那杯没喝几口的咖啡,仰头咕咚咕咚牛饮起来,喝完,还用袖子一抹嘴,长长舒了口气。

      来人正是张八旦,他依旧穿着那身不合时宜的单薄白衣,老爷帽下,几缕头发被汗水粘在额角,衣襟上沾着泥点,仿佛地里刚干完重活就成精了的牛第一次闯入人类世界。

      姑娘惊得掩口低呼。

      张八旦这才好像刚看到对面有人,他瞪着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姑娘,突然手舞足蹈,指着窗外天空,嘴里发出急促而含糊的音节,像是某种神秘的警示。

      “你…你是什么人?”姑娘又惊又怒,慌忙收起钱夹,躲向李嘉诚身后:“你有病吧!”

      李嘉诚也愣住了,全世界只会有一个人用这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出场——还是来坏他好事的。顿时,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张八旦对呵斥充耳不闻,反而凑近那姑娘,像检查物品一样围着她转了一圈,鼻子抽动仔细嗅了嗅,然后眉头紧锁,五官夸张地皱成一团,用极其严肃的口吻说:“姑娘,你印堂发黑,气场紊乱,近日必犯小人,破财之兆显著。需即刻回家,闭门三日,不见生人方可化解。”

      “胡说八道!疯子!”姑娘气得脸色煞白,再也顾不得风度,骂了一句,抓起手提包,又惊又疑地瞪了李嘉诚一眼,仿佛将他也定义成了可疑分子,匆匆逃离了咖啡馆。

      卡座内只剩下两人。

      李嘉诚胸中怒火翻腾,但在这怒火之下,竟有一丝压不住的、再次见到张八旦的…兴奋?

      五年了。

      五年前,他鼓起勇气拜师,只换来冰冷的“不收”二字。

      “为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冷漠的背影。

      下了好大决心才点燃的火焰瞬间被一盆冷冰冰的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混合着委屈、羞愤的邪火直冲头顶。

      他赌气地扭过头,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你不收,小爷我还不稀罕呢!

      于是,伤口刚结痂,他就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小院。这一走,就是五年。

      这五年,他混得风生水起,却总像缺了什么。最初是赌气,发誓要混出个名堂让那怪人瞧瞧。可那人的影子,却像根刺,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能横在肉间,扎在心里。

      他会下意识打听张八旦的消息,知道他依旧独居,依旧种那些没用的草药,依旧怪得独树一帜。一开始,他的执念掺杂着“你越不要我,我就偏要混好,让你知道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的后悔”的赌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对方对自己的不闻不问,随着那个人一直以来的不温不火,那份对张八旦超然物外姿态的模糊欣赏,如同埋下的种子,悄悄萌芽。

      渐渐的,李嘉诚也不知道自己对张八旦的关注到底是因为年轻气盛的脾气,还是来自于发自心底的靠近。长时间的关注,让他的重心不自觉地向他偏移,他越注意他,就越能发现他身上的特别之处。对他而言,张八旦就像一个被层层包裹的机关盒子,每拆开一层,里面的内容就会随机呈现一个。对他来说,这个人的存在,就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思绪拉回现实。李嘉诚压下火气,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痞笑走到张八旦面前:“哟,八旦老师?五年不见,您这算命看风水的业务都开到咖啡馆来了?”

      张八旦整理了一下衣冠,恢复古井无波的样子,仿佛刚才发疯的不是他。他看了一眼李嘉诚,没说话,转身要走。

      “哎,别走啊!”李嘉诚拦住他,立刻转换表情,堆起阳光无害的笑容,“你看,咱俩这都见第三面了,俗话说事不过三,这说明老天爷都觉得咱俩缘分未尽!在这辈子的缘分耗尽之前,你和我是分不开的!所以你干脆行行好,就收了我吧!”

      张八旦脚步一顿,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我不收混球。”

      李嘉诚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发挥空间:“对啊,所以师父您得为世人想想嘛,您要是不收了我,不规训我,我就只能在外头继续当混球祸害社会。但您要是收了我,我保证听您的话,做个好人,尊师重道,尊老爱幼!”

      他的话说得半真半假,眼里却闪烁着野性的执着,深处又藏着一丝野兽渴望被绳索套住、让生命从此拥有新方向的期待。

      张八旦沉默地看着他,良久,依旧没答应,默默离开了。

      但这一次,李嘉诚没再赌气。他就像块牛皮糖,彻底黏上了张八旦。

      死缠烂打的序幕,就此拉开。

      他试过大雨天跪在院门外,冻得嘴唇发紫,浑身颤抖。张八旦出来看了一眼,递给他一把伞,然后——关上了门。最后还是怕他真死门口,才把他拖进去灌了碗姜汤。当然,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这次的姜汤又把他烫得好几天说不了话,不得已消停了一段时间。

      他也试过某天突然剃了个光头,捧着一本不知从哪弄来的佛经,在张八旦面前念得虔诚,表示自己已斩去三千烦恼丝,放下屠刀,回头是岸,立地成佛了。对此,张八旦只是淡淡点评:“六根不净,杀心未除,谤佛是要下拔舌地狱的。”吓得他赶紧放下佛经,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念叨着这次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而等头发重新长出来的那几个月,张八旦总觉得身边有个大灯泡,晃来晃去,晃得他眼睛生疼。

      最绝的一次,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坛烈酒,半夜翻墙入院,非要和张八旦拜把子,说不收徒当兄弟也行,结果自己先喝得烂醉如泥,跪在地上抱着张八旦的腿嚎啕大哭,诉说自己凄惨的身世和远大的抱负。后来哭抽抽了又说自己怎么这么惨,他只是想留在他身边,怎么就这么难。最后还哭着拽住张八旦说你不能走,你不能不要我,不然我就——吐了张八旦一身。于是第二天被接着罚跪并喜提一条膝盖上两圈土的裤子。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李嘉诚发现张八旦总在后院一处假山后消失良久,他好奇跟踪,竟发现了一条隐蔽的密道。顺着密道走,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山谷!谷内灵气充沛,奇花异草繁茂,宛如仙境。张八旦开垦的药田就在这里,平日也在此清修。

      于是,李嘉诚改变了策略,用最朴素的缠字诀,开启了人盯人模式。张八旦打坐,他就在旁边呱噪;采药,他就在旁边帮倒忙。个别夜里,张八旦会准备好药材给被那群混蛋打伤的人送去。李嘉诚便死皮赖脸地跟着,看着张八旦轻轻地将药放在人家门口,敲敲门便快速隐入黑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回去的路上,李嘉诚总会骂得义愤填膺,痛斥那群人的混蛋行为,浑然忘了自己过去的行径未必比他们光彩多少。

      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看清,这个看似对一切都淡淡的师父,骨子里藏着一种深沉的悲悯。他并非真的超然,只是将所有的责任与无奈都内化成了“业果”,默默地、固执地以一己之力去弥补,去承担。他自己都是一棵在风雨中被摧残摇摆的树,却还试图为身边的小草遮住一点严寒。

      李嘉诚看着他,心里那点赌气,不知不觉化成了某种更复杂的东西——一种混杂着心疼、钦佩和难以言说的情绪。他知道,张八旦不忍心看到任何不可挽回的伤害发生,哪怕这需要他一次次介入本可回避的因果。这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让李嘉诚既觉得他傻,又无法控制地被其吸引。

      某天,李嘉诚打听到梆梆派有个古老的规矩:入门者需舍弃旧名,由掌门赐予新名,象征忘掉俗世,一心修行。

      于是,他又开始缠着张八旦给他赐名,说这样才算真正的徒弟。但张八旦却从不理会。

      一日,张八旦煎药,李嘉诚又凑过去喋喋不休。许是被吵得烦了,张八旦便想推开他。结果李嘉诚顺势一躲,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去。张八旦下意识扶他,却被抱个满怀。少年温热的身躯贴上来,带着市井的朝气和一丝痞气。张八旦这才惊觉,当初那个还没有他腰高的瘦弱小孩,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一个比他还高出半头的小伙子了。

      李嘉诚看对方没什么反应,得寸进尺,非但没松手,反而飞快地在张八旦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像只标记领地的小兽,笑眯眯地看着对方:“师父,您身上药香味真好闻!”

      张八旦身体猛地一僵,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瞪着李嘉诚,耳根泛红,是气的。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这个混球!”

      李嘉诚一愣,想起那个赐名的古老规矩,虽然张八旦早已废弃,但这声带着情绪的“混球”,在他听来,简直比任何正经名字都更亲近、更像他。他随即笑得更灿烂,眼睛亮得惊人:“混球?好!谢师父赐名!以后我就叫李混球了!”

      张八旦突然有一种扇了他一巴掌却被他舔了口手心的无力感。

      或许是被这混不吝的劲头磨得没了脾气,或许是习惯了他的吵闹,又或许是那轻轻一蹭,蹭掉了某些心防。张八旦发现,自己竟习惯了身边有这个吵吵嚷嚷的身影,习惯了他无条件的、哪怕是死皮赖脸的追随,甚至习惯了他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热闹。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危险,却又有一丝难以抗拒的暖意,像冻土下悄然融化的冰。

      他觉得自己怕是彻底栽了。

      一天夜里,星河满天。李混球抬头看着星星,突然问:“师父,你以前…叫什么名字?我是说,拜师前的本名。”

      张八旦沉默片刻,没有看他,而是拾起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了三个字:“张、兴、朝。”

      “张兴朝,张兴朝,”李混球跟着念了两遍,将这个名字在嘴边繁复念叨,似是咂摸出一丝别的味道:“真好听。”

      “师父的字也写的好看。”借着星光,李混球将那三个字看得仔细,眼神中的那份滚烫的执着熨过地上的字,似乎要将这三个字牢牢刻在心底。

      后来,他悄悄用纸拓下那字迹,藏在身上,无人时便拿出来,用指尖一遍遍临摹。他这辈子识不得几个字,更不会写,但这三个字,却是他唯一和张八旦写得一模一样的三个字。

      最终,在一个夕阳沉落的傍晚,当李混球又一次絮叨着“师父我今天采的药可好了”时,张八旦望着天边,极轻地叹了口气。

      “明日辰时,后院等我。”

      李混球愣在原地,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大声应道:“是!师父!”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走在前面的张八旦,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无人看见的唇角,弯起一个极细微、极无奈的弧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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