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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未决之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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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成五年四月末,连日暑气逼得人心头发躁,云却始终落不下来,像悬在宫城上空的一笔旧账,被反复压着,不肯结。
承盈从起居注局出来时,指尖碰到卷轴上的纸角,那薄薄一片都带着湿意。殿廊之间没有风,连鸟雀也嫌闷似的不叫。
她刚转过正始殿一角,便听见廊下两个小吏压着声音说话——
午后时分,宫城上空压着一片灰白的云,像不肯落下的雨。承盈从起居注局出来,抱着一卷新抄的日注,刚转过正始殿一角,就听见廊下两个小吏压着声音说话。
“听说了吗?御史台江中丞又要上折子。”
“还又?上回论韩清河,差点没把自己搭进去。”
“这次不是韩清河。”那人压低了声音,尾音却难掩兴奋,“听内侍说,是要言永康浚阳旧事,要在殿上当面对骠骑。”
说话的人显然有些幸灾乐祸:“当年那一遭,谁敢碰?他倒真敢碰。”
另一个啧了一声:“替谁出头?浚阳死的人尸骨都凉透了。”
“听说是为如今那些被压着不敢说话的士子。”那人道,“江中丞原本在太学讲学的,当年那一场,他早该入仕,却被连坐拖了几年。他如今做御史,心里怎肯服?”
承盈脚步在廊角极轻地一顿。她想起那日在御史台后廊,雨落得极细,江履安撑着一把旧伞,问她:“史可以狡,不可以欺。”
那句话落在她心底,到如今还沉在那里。
小吏的声音还在远远传来:“反正咱们写字的人,多看少说。御史台的风,一阵一阵的。”
“也是。”
承盈收回心神,抱紧卷轴,继续往前走。日注要先送去太傅处过目,再递正始殿。她照旧跪在台阶下那一角,恭恭敬敬地呈上自己的字。
太傅一边戴上眼镜,一边随口道:“御史台那边,怕要热闹了。”
承盈垂眼:“……是江中丞上折?”
太傅“嗯”了一声,眼睛还盯在纸上,语气淡淡:“好眼力。”
他把她写的那行“上晨起,食粥一盂,阅军报一束”看完,又随手从旁边抽出一份折子草稿,轻轻敲了敲案沿:“这个,一会儿你也要抄。”
“御史中丞江履安,言浚阳旧案。”
承盈指尖在袖中不自觉地收了一下。
御史台的纸,与宫中别处略有不同。纸质略粗,墨色一落,就吃进去,不易刮改。那是为防有人事后动笔。
承盈坐在御史台偏房的小案前,面前摊着的,正是江履安那封折子的原稿。字不是她常抄的那种宫中楷,而是骨力森然的一手笔,锋利得像要从纸上立起来。
她一行一行地看过去。
“臣江履安,伏读永康、太成年间起居旧牍,见浚阳事止于‘诛逆士若干,籍没家资’八字,其详略稍欠。
浚阳之后,太学久废,士心多疑。今太成五年,朝廷军功既著,百官多出军府荐引,士大夫多问:‘永康之乱,果皆逆乎?为逆者几人?’
若不以言答,必以血答。伏愿陛下开太学之门,明浚阳之案,使后世知太成之治,不止于杀。”
承盈抿了抿唇。他写得还不算激烈,连“屠”字都未写,只用了极克制的“杀”字。
她继续往下看。
“又,臣见永康军牒有‘幼女免坐’一条,批注书‘奉军府令’。其时军令所由出,众说纷纭。有人谓军府私自徇情,有人谓朝廷密令宽恩。
昔周公有言:‘刑人于市,无憾于众。’今浚阳一案,十年之后仍疑点重重。
臣不敢为谁申冤,只愿天下后世,知谁当负其责。愿陛下命史局覆检旧案,明其所由,或者以诏书自陈。
如是,则浚阳之民虽死,其后人犹可稍安。”
字到这里,锋利中带了一点压下去的哀。
承盈的视线在那行“幼女免坐”上停得太久,直到御史台小吏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提笔开始抄第二遍。
她的字落在粗纸上,无法像往常那样用笔法掩饰多余的情绪,只能规规矩矩写下每一个“浚阳”“军牒”“幼女免坐”。
每写一个字,她都清楚,自己在纸上又把那一夜叫醒了一次。
抄到末尾,她看到江履安最后一句:“臣知此言或有不便。然若今日不言,后世无由知永康、太成之实。臣不求自保,但求不负所学,不负圣朝。”
她的手在“所学”二字上微微一顿。
……不负所学。
她幼时坐在谢家书房里,膝旁堆着的是《春秋》《左氏》,先生说:“为士者,要知‘史不虚美,不隐恶’。”
如今她坐在御史台的纸前,江履安写“史不可以欺”,她却是那个替权势落笔的人。
“李女史。”坐在另一案后的江履安忽然开口。
他没有穿朝服,只着一件洗得有些旧的青衫,袖口卷起一寸,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
“你怎么看?”他问。
承盈缓缓抬眼,声音压得极低:“中丞问……哪一处?”
江履安指尖点在自己的折子末尾:“‘臣不求自保’这句。”
他微微一笑,笑意带着一点自嘲:“是不是写得太像寻死之语了?”
承盈握着笔的手指收紧了一瞬。
“臣女不敢评中丞之言。”她垂下眼,“臣女只负责抄写。”
江履安看着她。那目光并不逼人,却有一种静静的打量。仿佛他面前摊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她。
“你抄写了这么多日注。”他道,“韩清河一案你也在,对不对?”
承盈唇色微白:“……是。”
“那你该知道。”他道,“一旦御史台决定要一个人死,脑袋其实很容易找。难的是,找出真相。”
承盈指尖用力到有些发疼:“中丞想要的,是哪一个?”
“我想要的?”
江履安看着自己的字,垂着眼睛笑了一笑:“都想要。可惜,往往两头都空。”
他抬起头,目光落回她脸上:“李女史,你在起居注局,也站在缝里。”
“今日御史台要一头,明日军府要一头,后日陛下要一头。”他顿了顿,“你写字的时候,是站在谁那一边?”
承盈觉得喉咙里像是哽着一块硬石,半刻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她终于开口:“臣女只能站在纸这一边。”
这话说得含糊,又近乎狡辩。
江履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轻摇头:“你很聪明。聪明到知道,站在哪一边都要死。”
他收回视线,摆摆手:“罢了。抄完吧。一会儿还要进殿。”
早朝比平日来得更压抑一点。承盈随起居注局站在殿门侧后方,手边放着空白的纸册,笔已经蘸好墨,只等太傅一声“着史”便落下。
殿中百官如前次大朝那般排开,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连空气里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紧绷。
元澄坐在高台上的御座后,神情看上去很平静,袖中的手指却一下一下轻轻绞着衣角。只有站得近的人才看得见。
“有事上奏——”御史台的小黄门高声唱了一句。
一名黑冠青袍的官员自班列中出列,驻足殿心,拱手跪拜。
“臣御史中丞江履安,有本上奏。”
他抬首时,声音不高,却极清楚:“所言者,永康浚阳旧案。”
殿上殿下一片寂静。那两个字落下时,连金吾手中的戟都似乎颤了一颤。
承盈手背上的汗一下子渗了出来,握笔的指节微微发白。太傅的目光从江履安身上掠过,很快又看向御座。
元澄坐得极直,眼里某一瞬闪过的惊惶,却被他极快地压了下去。
江履安自袖中取出折子,放在旁侍手里,让他高声诵读。承盈早在御史台看过内容,此刻再听一遍,却比半个时辰前更难熬。
每一个“浚阳”“太学”“幼女免坐”,都像是在她心上重重敲一锤。
读到“有人谓军府私徇其情,有人谓朝廷密令宽恩”时,班列中已经有人低低地吸气。
读到“臣不求自保,但求不负所学,不负圣朝”时,殿角几个年长的给事中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最后一句落下,殿中仍旧无人出声。承盈的笔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她要写什么? “江履安言永康浚阳旧案云云”?还是只写“御史中丞言古事”?
她的犹豫只持续了极短一瞬,太傅已低声开口:“此言过重。”
“浚阳旧案,永康年间已定。再提,只增议论。”
江履安抬眼:“臣知。”
“臣也知此言有风险。”他的语气仍旧平和,“但陛下若永不提浚阳,只以‘诛逆士若干’一笔带过,后世必以为太成纪惧言。”
“惧言者,或非有愧,然终究要被写成有愧。”
这句话说得没有指名道姓,却把刀锋抽了出来。
殿中有大臣忍不住喝道:“江中丞!你这是质疑圣明!”
江履安叩首:“臣不敢。”
他抬起头来,眼里一片清明:“臣只愿太成之世敢言。敢言浚阳,也敢言军府。”
这最后半句落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武官班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