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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未决之日(二) ...

  •   宇文岳一直静静立在那儿。他今日未披重甲,只着朝服,腰间的佩刀按规矩交给门外侍卫,整个人显得格外冷硬。

      听到“敢言军府”四字,他才抬了抬眼,看向殿心。

      那一瞬,承盈恍惚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一条她看不见的线,绷得极紧。

      “军府当年奉先帝军令行事。”宇文岳开口,声音不高,却在殿中回荡得很远,“浚阳之死者,非军府一门能决。”

      “今日你言‘敢言军府’四字,是要把当年所有血债,尽数压在军府肩上?”

      江履安与他对视,毫不退让:“臣不过是问,谁该当责。”

      “若军府无责,可明言‘无责’。若有责,可明言‘有责’。无论哪一个,总好过在史上留下一个‘某某奉令而行’的空白。”

      殿上一时鸦雀无声。承盈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太快。她知道江履安不知道,他并不知道“幼女免坐”那一条到底是谁批的,也不知道那军帐里站着的是谁。

      可她知道。

      她知道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站在父亲身后,听见“幼女免坐”时短暂的沉默,她知道那一夜他从血河边走过,她跪在那里,眼睛被火光烤得生疼。

      她握笔的手微微发颤,墨在笔端晕开了一点。

      太傅小声咳了一下,向前一步,“江中丞之言,陛下已经听见。浚阳旧案,关系先帝,不宜在朝堂多论。太学一节,可另择时日商榷。”

      他转身,向御座深深一揖:“还请陛下圣断。”

      元澄沉默了很久。久到承盈几乎要以为,他会像许多皇帝那样,只说一句“此事关先朝,不必再提”。

      良久,他才开口:“浚阳之案,朕记得。”

      他看着殿心,声音很轻,却清晰传到每一个人耳里:“朕也不愿,太成纪被写成惧言之世。”

      “但此案牵连甚广。”他垂下眼睫,“今日不决。江中丞之言,着付史。”

      最后那三个字,落在承盈耳里,像一石入井——着付史。

      她忽然发现,所有人说得再多再少,最后都要落到她手上。

      江履安的“敢言”,宇文岳的“奉军令行事”,太傅的“关系先朝”,皇帝的“不愿惧言”。

      这些将来会被她一行一行写成:“御史中丞江履安言永康浚阳旧案,略曰云云。”“骠骑大将军以军府奉令为辞,对之。”“上言案广,未决。”

      她可以让“浚阳”二字多出现一次,也可以用“永康旧事略陈”带过。

      她可以让“军府奉令”四字重得一点,也可以写成“军府承命”。

      她甚至可以在几十年后,《太成实录》删改时,暗暗删去那一段。把今天这一幕,从史书里抹干净。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一点想笑。

      江中丞的勇气,江中丞的“所学”,到头来都要压在她这支笔上,才算数不算数。

      她把笔稳稳按在纸上,写下:“太成五年四月二十七日,朝会。御史中丞江履安言永康浚阳旧案,愿开太学,以明士心,略曰云云。骠骑大将军以军府奉令为辞,对之。上言案广,未决。”

      她没有多写,也没有少写。江履安刚才那句“敢言军府”,她只用“言浚阳旧案”带过。

      笔锋收住的一瞬,她知道这一回,她又是那个把真相削掉一层的人。

      朝会散后,百官从殿门下潮水一般散开。

      雨总算落了下来,粗粗的雨丝打在台阶上,溅起无数细小水花。

      承盈收好笔纸,与起居注局几名史吏一起行礼退下。走出几步,身后有人唤了一声:“李女史。”

      江履安站在殿檐下,未撑伞,雨线离他半丈远,被屋檐挡住,只在他肩边织成一层湿润的雾。

      他示意她过去一点。

      承盈走近行了一礼,止步在檐下那条湿与不湿的交界线上。

      “刚才那几句,可曾记下?”江履安问。

      承盈垂眼:“臣女奉旨,已记。”

      “记得怎样?”

      她略略顿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答:“记‘江履安言永康浚阳旧案,略曰云云。骠骑大将军以军府奉令为辞,对之。上言案广,未决。’”

      江履安听完,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不是讥讽,更像是无奈。

      “‘略曰云云’。”他轻声重复,“好一个略曰云云。”

      他抬眼看她:“李女史,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句‘略’,就把我今日所有的言词都削掉了。”

      承盈指尖发冷:“臣女奉太傅之命,不敢多写。”

      “我知道。”江履安道,“你不过是按规矩写。”

      他看着她,有一瞬间的温和:“你很会写字,也很会活。”

      雨声在檐外更密了些。半晌,他又道:“等有一日,我若真为浚阳之语罢了官丢了命……你会怎么写?”

      承盈愣住。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连一个敷衍的答案都说不出来。

      “会写 ‘江履安,受贿诬奏旧案,贬’,还是‘狂狷不知时务,被罢’?”江履安替她说完,“还是写‘言语不逊’?”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神情。

      承盈视线不自觉地躲开,低声道,“臣女不过一史吏,不敢妄自预言。”

      “不是预言。”江履安摇头,“是选择。”

      他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放弃了什么:“罢了,你不必答。你已经答了很多次。”

      承盈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江履安望向雨幕,目光淡淡:“韩绍一案、云中军报、今日浚阳……”

      “每一件,都有人要一个干净答案。你写‘畏罪自缢’,别人就说:好,韩绍有罪。你写‘几误军机’,别人就说:好,那位副将不该护残卒。你写‘案广,未决’,别人就说:好,这件事可以不必再提。”

      “你看,”他侧过脸来,“你已经替很多人选过了。”

      承盈忽然有一种被扒光的感觉,似乎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那些挣扎,都被人一一指破,连一个角落都没有留下。

      江履安看着她,微微一笑:“不要怕。”

      “我不是来责备你。”他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将来史书上,我的名字旁边写什么,多半也要落在你手里。”

      “到那时,你若觉得我该死,就照规矩写。若觉得不该……”他顿了顿,“就想一想,今日在雨下说话的这个人。”

      他说完这句,向她拱了拱手:“多有冒犯。李女史回吧。”

      他转身要走,又被承盈叫住:“江中丞。”

      承盈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只是忽然觉得若此刻不说,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说。

      “臣女不敢救谁。”她声音极轻,“也救不了谁。臣女只知道,日后若真写中丞之名,必不敢写‘畏罪自缢’四字。”

      她咬了咬唇:“至于别的……臣女,不敢许。”

      江履安愣了一下,随即,他笑了。

      那笑意不再苦涩,反而带了一点真正的畅快:“足够了。”

      雨声在这一刻忽然大了几分。承盈转身离开檐下,走入雨幕里。水声打在石阶上,溅到她裙摆上,很快洇出一圈深色。

      她没有撑伞,也顾不上。江履安留在檐下,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里。

      他低声自语:“史不可以欺……但我不强求你真。你能记得我今天站过这里,就够了。”

      回到史局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纸还摊在案上,墨条泡在水里,边角发软。

      同房的小吏抬头看了她一眼:“御史台那边,吵翻天了吧?”

      承盈摇了摇头,把湿透的外衫解下来挂在墙角。

      “没有吵。”她说,“只是说话。”

      说话的人都是活人。可她知道,不久之后,他们中的某一个名字,会变成纸上的一行短句。

      也许是“畏罪自缢”,也许是“言语狂狷,罢为庶人”,也许只是“坐事出京”。

      那时,提笔的人还是她。她坐回自己的案前,翻开刚才的那页日注。

      “江履安言永康浚阳旧案……案广,未决。”

      她盯着“未决”两个字看了很久。忽然觉得这两个字比“诛”“杀”“自缢”都要沉重。

      不是不曾发生,不是无人知晓,只是被悬在那里。等着有一天,有人用血、有人成死人,来给它画上句号。

      她缓缓合上册子,掌心压在封面上,力道大得甚至有些发抖。

      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一日,离她并不远了。

      夜里回到书吏房,她翻来覆去睡不着。雨声在屋瓦间打一整夜,耳边却总是反复回响江履安那句“将来史书上,我的名字旁边写什么,多半也要落在你手里。”

      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也许,在起居注局之外,还能有别的活法。

      去远一点的地方,去一个不必日日对着军府、御史台的州县,做个小吏,抄个簿册,哪怕一辈子都无人知名,也好过在这里一笔一画,把别人的生死写成句号。

      第二日卯时,她收拾好案头的纸笔,系好衣带,心里已有了主意,该去见太傅一趟——就从太成纪里,把‘李承盈’这三个字先抹掉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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