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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风边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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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成四年六月中,连着下了几日雨。
雨停的那天午后,史局里却闷得很,窗纸鼓着一层潮气,案上墨气与霉意混在一起,熏得人头疼。外头檐下的水珠还不时滴下来,砸在青石上,溅起一粒一粒细小的水花。
李承盈摊着一卷新送来的奏报,指尖被纸边磨得微微发红。
这是御史台转下来的“复查浚阳案”诸郡回复,自四月起,朝廷下诏,命浚阳、河东、陈郡等处查检永康旧档,如今一封封又送回京来。
她一卷一卷地看。
“河东郡上:
永康旧年,曾有养女一名,入河东李氏族。旧谱但记陈郡人氏幼女一名,后三年病故,年未及笄。旧谱不载名氏。”
“浚阳太守报:
永康十五年旧案后,押解逆党籍没赴京者有簿,途中死者数人,皆有籍记,无幼女免坐一条。惟军府行牒所载,幼女一人,年九,免坐,后附河东李氏。当地并无其人。”
“陈郡旧吏言:
永康之后,浚阳、陈郡多有迁徙,旧籍散佚,不敢妄称尚有遗漏。”
一句一句看下去,纸面上全是“旧谱不载”、“籍记散佚”、“病故未详”。
把那一行“幼女免坐,后附河东李氏”死死围在中间,却谁也不肯认这世上还活着一个人。
承盈垂着眼,静静看完,手指在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这座“纸上衣冠冢”。
这些字写得太整齐了。整齐得不像十年前的旧帐,而像这几个月刚刚补上去的,比她抄的那一份还新鲜。
有人在替那一行字补墓碑。她将卷子重新卷好,放回案侧,唇角压成一条极浅的线。
“李女史。”
门外小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内侍来传,说陛下召。”
承盈抬头,见门边站着一个内侍,衣襟上还带着未干的雨痕,正垂手向她行礼。
“有旨,李承盈入正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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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殿里比史局敞亮许多,窗牖开着一半,雨后的风沿着帘缝钻进来,吹散了一些墨气。
元澄披着一领淡色常服,坐在案后,案上摊着一卷她熟悉的册子,是起居注。
“李女史来了?”他抬眼,笑意温和,“赐坐。”
承盈垂手行礼:“臣女不敢当坐。”
元澄也不强求,只是示意她在侧边站定,随手翻了翻案上的册子。
“这几个月浚阳旧案闹得凶。”他像是在闲话,“御史台三番五次上折子,军府那边也不肯认个错。卿在史局抄录这些奏报,想必看得比朕还仔细。”
他指尖点了点册子,抬眼望她:“卿以为,当年那一条幼女免坐,该怎么写,方能不负律、不负情?”
“臣女不过抄录旧牒。”承盈低声道,“不敢妄自评断。”
“卿素来敢写。”元澄笑了一下,“日注里‘宜慎录’‘非亲见,不敢书’那几句,朕看得真切。”
他顿了一顿,目光柔了些:“朕……也只是问卿一个人想法。卿不必当这是圣问。”
正始殿里一时静下来,只余窗外风吹帘动的细响。
承盈垂着眼,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若按律,逆案一门,当无免例。若按情……永康那一夜,浚阳城下谁该死谁不该死,臣女已说不上来。”
“可幼女免坐四字既已写在军府卷上,十年之后,无论再写什么,都不过是在替这一行找说法。”
元澄的手指停在册子边缘:“那卿觉得,该如何收场?”
“陛下若要天下信服,”承盈道,“总得有人担这一行。”
她抬眼看他,声音很轻:“是当年免坐不合律,还是今日翻案多此一举,臣女不知。臣女只知,写在册子上的名字,终究不会是陛下。”
元澄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但笑意里多了一点说不出的东西。
“卿倒是看得清楚。”他低声道,“所以卿总不肯站在朕这一边?”
“臣女不敢自称站在哪一边。”承盈道,“臣女只站在自己写下的字那一边。”
“可卿写的字里,处处是朕。”元澄轻声道。
这句话说得太轻,轻得不像君王,而像一个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人。
承盈垂下眼,行礼:“臣女愚钝,不解圣意。”
元澄看着她,半晌,才叹了口气:“罢了。卿只管照旧写便是。”
他合上那卷起居注,又道:“李女史,外头风头正紧。浚阳旧案牵连甚广,卿若是觉得吃力……”
他顿了顿,换了一句说法:“卿若有为难之处,可以直言于朕。”
承盈沉默片刻,终究只是低声道:“臣女职在执笔,不敢言为难。”
元澄笑了一下:“卿总是这样。”
送她出殿时,他忽然又道:“李承盈。”
承盈回身,见他站在正始殿门槛里,衣袖垂着,神色看不清。
“卿记住。”元澄道,“史官之笔,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朕……不想看见卿的名字,被写在谁的畏罪后面。”
承盈低头,郑重一拜:“谨受教。”
出正始殿,东廊风大,吹得人衣襟猎猎作响。回史局前,她被太傅府的吏人截住,说太傅有话。
太傅裴文渊年纪已高,坐在榻上,手里捻着一串旧佛珠,见她进来,只抬了抬眼皮。
“李女史,”他道,“骠骑那边打了招呼,说浚阳旧案的奏报,往后由别房接办。你这几日只抄军报,不必再与御史往来。”
承盈心里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躬身道:“是。”
裴太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如今浚阳之事,风口浪尖。你年纪轻,字又写得好,反而容易招眼。避一避,也好。”
“谢太傅体恤。”承盈道。
出来后,她顺路折回史局。走到廊角,远远就看见廊下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袍服猎猎。
宇文岳似乎已在那儿等了一刻,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她一眼。
“太傅跟你说了?”他开门见山。
承盈停下脚步,行礼,“骠骑将军吩咐,浚阳旧案往后不劳臣女费心。”
“风大了。”宇文岳道,“站在风口上,不是好事。”
“站在风口上的,不止臣女。”承盈道,“将军才真正站在风口上。”
宇文岳看着她,眼神微微一凝:“你怪我?”
“臣女不敢。”她道,“只是有些不解。”
她抬起眼来,与他视线相对:“浚阳旧案,是当年军府的纸,如今翻起来,里面写的,全是将军与先公的事。将军却先把臣女挪开了。”
“是怕臣女惹事,还是怕臣女惹祸上身?”
宇文岳眉峰微蹙,语气并不好:“你宁可去御史台,被他们问到夜里睡不着?”
“臣女宁可写得明白。”她道,“该写谁,便写谁。将来有人翻册子,骂也骂得明白些。”
“现在倒好。”她轻声道,“将军把臣女从这一行字边上挪开。将来若有人问起,臣女反而连一个‘亲见’都写不上。”
宇文岳盯着她,许久才道:“你以为,我是怕你惹祸?”
“难道不是?”承盈问。
他停了一下,像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我怕别人拿你做柄。”
“御史要查浚阳,盯着的是军府,盯着的是宇文氏。”他冷冷道,“你不过是个写字的人,却偏偏写在最要紧的那几行上。”
“你若多说一句不该说的,少写一个不该少的字,他们就能借你的笔,往我这边刺。”
“你不写,难道他们就不刺了吗?”承盈问。
“至少,”他道,“你不会站在最前面。”
两人对峙着,一时谁也不说话。廊下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去,吹动廊柱上的帷幔,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良久,承盈垂下眼,轻声道:“将军若真是为臣女着想,臣女……谢过。”
她顿了一顿,又道:“只是浚阳这一行字,终究写在臣女手里。就算往后不写,已经写过的那些,也抹不掉。”
宇文岳沉默片刻,终于道:“写过的,都算在我头上。”
承盈抬眼看他,唇角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浚阳案并未因她被“挪开”而停下。
几日之后,史局仍旧收到从御史台转来的折子,只是抄写的人换成了别房的史官。承盈本不该再看,可那些折子从她案前过,墨迹未干,她只略略侧一侧眼,便能看见几个关节。
“御史中丞等言:
查永康十五年浚阳逆案,当时行营军中,承行籍没者有员。军府旧牒所载,‘一门籍没’、‘幼女免坐’,其间得失,恐难推托于无名之手。
今按旧档,永康时征虏将军、浚阳行营都督韩绍,奉军令督抄。请敕召韩绍赴台供述,以明当年曲直。”
“韩绍”二字,在纸上端端正正地站着。
承盈指尖在桌下轻轻一紧。她不是没听过这个名字。
永康年间立下战功、后解甲挂冠、封清河伯的韩绍,大概是京中许多人口中“老将军”之一。她偶尔也见过他在朝堂上立着,身形有点佝偻,说话不多,答话时总用“愚臣”、“老臣”,像是永远站在队列里、愿意听号令的人。
她曾以为,这样的人,会被安安稳稳送到老,不会再被翻出来。
如今,他的名字却被御史台挑出来,和“浚阳行营都督”、“承行籍没”几个字连在一处。
纸上黑字不多不少,刚刚好够一个人死。旁边别房史官在抄那折子,笔锋稳稳地走,不知道自己的每一笔每一划,将来会压在谁身上。
承盈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一行“征虏将军、浚阳行营都督韩绍”,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极清楚的感觉:
这一刀,要落在谁身上,朝堂已经有人想好了。
御史要一个名字,皇帝需要一个交代,军府要一个人来替自己少掉一半血。
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前。案上摊着的是另一份军报。太成四年五月二十二日,北境小捷,斩首若干,俘虏若干。她提笔,把这些数字一一写下去,墨痕在纸上晕开,像雨后的水迹。
写到一半,她停了一下,指尖抵着纸面,轻轻用力。窗外有风吹进来,卷起几页空白的纸,又很快落下。
她忽然有点明白,元澄那天在正始殿说的那句“史官之笔,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只是眼下看来,她的这支笔,先要杀一个人,才能救另一个人。
到底救得了谁,谁又真该死,她一时说不清。
只知道,从御史那道折子一落到史局案上那刻起,浚阳旧案已经不再只是纸上的“永康十五年”,而开始要在太成四年的今日,真正拿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偿。
而她,已经被挪出风口,却仍旧站在风边。风向一变,吹到谁身上,她心里再清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