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未遂的吸引 ...


  •   赛里木湖的蓝,是一种会杀人的蓝。

      林晚站在湖边的时候,脑子里反复滚动着这句话。
      眼前这湖水,蓝得让人莫名的想哭,蓝得像是把整片天空的忧伤都砸碎了,搅拌进去,再不动声色地诱你跳下去。

      她是从北京飞来的,直飞到伊宁,再包车三小时抵达这片被称作"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的高山湖泊。司机是个哈萨克族大叔,一路都在用生硬的普通话推销他的马奶酒和手工羊毛地毯。林晚敷衍地笑着,眼神始终黏在窗外。
      新疆的公路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辽阔,两边的草原绿得近乎失真,远处雪山在日光下泛着金属般锋利的光泽。她突然想起关山海发来的那张玛瑙照片,配文写着:"这成色,像不像失恋次日清晨的眼屎?"她当时笑得呛住,现在却觉得,那笑话背后藏着比她此行更深刻的绝望——至少他还在北京,还在那座巨大的玻璃幕墙迷宫里,而她已经逃到了大陆深处,逃到了国境的边缘,却依然觉得自己像个被披上华丽背书的工艺品,被摆在世界的展柜里,无人问津。

      孤独是一种无法被地理距离稀释的病毒。

      她住的民宿在湖边山坡上,木头搭的房子,缝隙里塞着五十年的风声。老板娘是个湖南人,嫁到新疆二十年,说话的口音已经变成了羊肉串味的普通话。她给林晚安排了最靠湖的那间房,推窗就是赛里木湖的全景。林晚放下行李箱,银色箱体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具缩小的太空舱。她盯着箱子看了很久,突然想起离开北京时,她给关山海发的那条微信:"去新疆,十天。"他只回了两个字:"好"连标点符号都懒得给。

      出发前十天她就在脑子里反复演练过那一幕:在赛里木湖畔,在夕阳最温柔的时刻,她穿着那条Edition的白色真丝长裙,裙摆被风吹得如同湖水般起伏。然后拍九张照片,每一张都精修到毛孔都透着呼吸感。
      配文她想了七个版本,最后选定:"有些风景需要两个人看才有意义。"够暧昧,够留白,够让他隔着两千公里胡思乱想。她甚至想过,如果他在评论区问"和谁",她就秒回"你猜";如果他私聊她,她就晾他三小时再回,说信号不好。
      这是一场精心计算的心理战,她要用这片湖,这片天,这片被神亲吻过的风景,来榨出他藏得最深处的那点占有欲。

      女人的美貌是通行证,但在数字时代,它更像一张二维码,扫不扫得出内容,全看对方的意愿。

      她起了个大早,化了一个看似素颜的心机妆。TF的粉底液,CPB的散粉,Nars的腮红,YSL的唇釉,层层叠加出"我没化妆"的假象。她站在镜子前,觉得自己像一件刚出土的越窑青瓷,雨过天青,尚青尚玉,娇嫩中又带着一丝倔强。
      她在湖边静静的看着,耳机里放的依旧是坂本龙一,音乐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像碎了的玉。
      她让民宿老板娘帮她拍照,老板娘技术烂得惊人,不是把她拍成一米五,就是把湖拍成臭水沟。林晚忍无可忍,自己架着三脚架,用前置摄像头拍了九十七张,删到只剩九张。每一张她的脸都只占画面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留给那片蓝得发假的湖水。她修了两个小时,磨皮、提亮、加滤镜,最后选了VSCO的A6滤镜,色调清冷,仿佛她不是在新疆,在冰岛,在世界的尽头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她点击发送,朋友圈的进度圈旋转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旋转。现在这个时间,北京应该正是下班堵车高峰期,关山海大概在店里,围着那些黄花梨笔筒或者和田玉籽料打转。她想象他掏出手机,看到这条朋友圈的样子。
      他会有一丝触动吗?

      她盯着手机屏幕,湖水的反光映在她脸上,蓝一片,白一片,像溺水。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点赞数从0跳到了7,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同行,卖翡翠的、做茶艺培训的、搞民宿营销的。他们在评论区里刷"美女好仙","新疆这么美吗","下次一起去"。她敷衍地回着表情包,眼神却始终盯着那个置顶聊天框。关山海的头像没动,像死了一样。
      湖水拍打着岸边,林晚觉得这个声音空洞得像在拍一个巨大的鼓。

      等待是一种极刑,而微信是这个时代最温柔的刑具。

      夜深了,她没关灯,手机放在枕头边,屏幕朝下,静音模式,却每隔三分钟就翻过来按亮一次。时间在数字世界的静寂中被拉成一根细细的钢丝,她走在上面,摇摇欲坠。
      她开始胡思乱想,想他此刻是不是正和某个客户聊天,想他是不是已经识破了她的伎俩,想他是不是根本不在乎她在哪里,和谁在一起,看什么风景。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那句话:"古玩没有灵魂,只有包浆和谎言。"那她的灵魂呢?她这场精心策划的征服,是不是也不过是一层可笑的包浆,底下空空如也?

      酒精是都市男女的润滑油,也是腐蚀剂,它让故事开始,也让真相生锈。

      她在房间的迷你吧里面翻出一瓶小瓶的伏特加,拧开盖子一口气灌下去。酒是劣质的,烧得喉咙发痛,像吞了一把碎玻璃。她趴在窗台上,赛里木湖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一湖融化的水银,美丽而致命。
      她突然想起关山海的ID名字:关山海。过了山海关就是家。那么在他心里,他究竟在山海关的哪一边?他把自己关在了哪一座山里?
      她对着湖轻声说:"关山海,你他妈的是个混蛋。"风把这句话吹散了,吹到湖面上,连个涟漪都没留下。

      接下来的几天,她去了霍城看薰衣草,紫色的花海铺天盖地的,味道不同于城市里那些被调和出来的廉价的香精。去了喀拉峻草原,骑马骑到屁股磨破,牧民唱的哈萨克歌谣悠扬得像是穿越了几个世纪的召唤,她感动的只想尖叫。
      她每天都在发朋友圈,一天三条,早中晚定时投喂。吃早餐的,吃羊肉串的,看晚霞的,配上矫揉造作的文字:"原来世界这么大都与我无关","风从西伯利亚吹来,却吹不到你的心里","我想把这一片星空寄给你,邮费我自己出"。

      关山海偶尔点赞,但从不评论。那个小小的红心像一颗廉价的朱砂印,盖在她的伤口上。

      这家民宿里里有个上海男人,四十来岁,离异,做金融的,开一辆租来的兰德酷路泽,全程对她献殷勤。请她吃大盘鸡,给她买当地的手工披肩,晚上在篝火晚会上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林晚全程微笑,笑得像一张面具,面具底下是翻江倒海的恶心。她知道自己不是讨厌他,她是讨厌所有不是关山海的男人。上海男人送她回民宿的路上,在门口试探性地问:"可以进去坐坐吗?"她说:"我有男朋友了。"对方愣了一下,苦笑:"那你还一个人出来旅游?"
      她关上门,她有男朋友吗?她有个屁。她只有一个微信ID,两张猫的照片,和半个多月以来如同摩斯密码般的对话。

      她想起关山海的文字风格,简洁得像商周铭文。她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笔画,每一个标点符号的位置。
      她想起他说:"古玩没有灵魂,只有包浆和谎言。"

      那她呢?她有没有灵魂?还是她早就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被包浆包裹,成了一具精致的谎言?

      第十天,她终于离开了赛里木湖。开车的哈萨克大叔一路哼着歌,她靠在车窗上,看着那片蓝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后视镜里的一个蓝色墨点。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林晚,你输了。你输得一塌糊涂。你带着一整个行李箱的期待和武装,千里迢迢来打一场仗,结果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对方只是在千里之外,轻飘飘地点了个赞,就让你全线崩溃。

      飞机从伊宁起飞,经停乌鲁木齐,再飞回北京。整个航程五个小时,她戴着耳机,单曲循环了一首Billie Eilish的《birds of a feather》,这首被称之为“暗恋失败结算曲”的歌。旋律像一条头也不回的流向大海的河流,她抓不住,也阻止不了。
      空姐推着餐车经过,她摆摆手,什么都不想吃。旁边坐着的男人在看《孤注一掷》,屏幕里阿才的脸一晃而过,港风、颓丧、致命。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张侧脸,像极了关山海。关山海这个东北人,身上居然满是文艺青年的破碎感形成的诡异共振。她觉得她更像是香港人,港风十足。

      她偷偷拍了张照片,想发给关山海,配文:"像不像你?"但她最终没发。
      她不要一次又一次的主动找他说话。

      五个小时的飞行,机舱门打开的瞬间,她被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灰尘的空气扑了个满怀。那是北京的味道,是欲望的味道,是失败的味道。

      她拖着行李箱,rimowa的,公认的最结实的行李箱,此刻她感觉这个行李箱好像一个棺材,里面装着她刚发芽就被强烈的阳光晒死了的爱情。

      走出机场林晚叫了个车,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一口京片子,问她去哪儿。她说:"朝阳公园。"司机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来旅游还是刚旅游回来?心情不太好啊。"她没说话,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机场高速的灯火像流星一样往后飞逝。每一盏灯都是一个家,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但没有一盏属于她。

      回到家,她把行李箱扔在墙角,连鞋都没脱,径直倒在床上。床单是她走之前刚换的,真丝的,湖蓝色,此刻摸上去像水,像冰,像赛里木湖的水鬼缠住了她的身体。她盯着天花板,白得发腻,看不见一点美好。

      她摸出手机,解锁,点开微信。置顶聊天框安静得她都怀疑是不是死了。她点开自己的朋友圈,新疆的九张照片下面,点赞数停在了23,评论有17条,全是无关紧要的寒暄。她看到关山海的赞,那个小小的红心,像一颗朱砂痣,点在她精心布局的九宫格下面,既像封印,又像诅咒。

      她盯着那个赞,盯了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屏幕的光把她的脸照得像鬼。她想象着他的手指点下那个红心的瞬间,是在店里,还是在家?是在摸古玩,还是在摸猫?他会是什么表情?他的心里,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起过千里之外的她?

      会消失的男人最浪漫,也最懦弱。

      23:34分,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手机"叮"了一声。那声音很轻,但她听见了。她猛地坐起来,心跳得像要冲出喉咙。她抓起手机,解锁,点开微信。

      置顶聊天框上有一个红色的"1"。

      她点进去。

      关山海:"喝酒吗?我家,弘善家园29座1703。"

      发送时间:23:33。

      她盯着这四个字,盯了十秒,二十秒,一分钟。她想,这是梦吧?是幻觉吧?是她等了太久,等出了精神病吧?她掐了自己一把,疼,真疼。她又看了一眼屏幕,字还在,真真切切。

      喝酒吗?我家。

      没有"你回来了吗",没有"新疆好玩吗",没有"想你了"。只有四个字,像四块商周时期的甲骨文,简洁,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的手在抖,抖得屏幕都拿不稳。她想回什么,比如"这么晚",比如"你还没睡",比如"我没卸妆",比如"我带什么酒"。但她最终只回了一个字:

      "去。"

      发送时间:23:36。

      秒回。

      她看着那个"去"字,像一个赤裸的、迫不及待的承诺。

      这座城市最廉价的就是女人的矜持和男人的承诺。

      她跳下床,冲到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双眼红肿,脸色蜡黄,像从墓里刚挖出来的。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扑脸,拍爽肤水,涂妆前乳,上粉底液,画眉毛,刷睫毛,涂口红。MAC的Ruby Woo,正红色,像喝了血。她吹头发,卷头发,喷香水,Byredo的Blanche,纯净的花香,干净的像刚洗过的床单。她脱掉睡衣,换上一条黑色的吊带裙,真丝的,Sleeper的牌子,裙摆很短,腿很长。她披上一件牛仔外套,Levi's的古着款,袖子上有磨破的洞,像刻意做旧的包浆。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那个重新被组装起来的自己,妆容精致,衣着入时,天衣无缝,完美无瑕。

      她抓起手机,钥匙,钱包,出门。凌晨三点的北京,像一只打盹的野兽,呼吸沉重,眼神惺忪。她站在路边等滴滴,夜风很凉,吹得她裸露的肩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车来了,一辆白色的宝来。凌晨的北京路况好得不像话,车像一艘船,在空旷的高架桥上滑行。她看着窗外,路灯一排排倒退,像被按了快进的电影胶片。

      车停了,司机说:"到了。"

      她付钱,下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