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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格的囚徒 ...


  •   时间在他们之间变成了一件需要反复把玩的古玩,每一下触碰都得小心翼翼,生怕磨掉了那层刚刚养起的、薄如蝉翼的包浆。

      从"猫说的"那句话之后,林晚有整整两天没再发消息。不是不想,是不敢。她像刚入行的学徒,面对一件大开门的北宋官窑,明知价值连城,却连伸手摸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关山海带着锋利的温度,把她所有矫情的文艺病都烫出了原形。她反复点开他的朋友圈,只有一条横线,干净得像刚刮过腻子的墙。她怀疑他把她屏蔽了,或者删了。她又转账一分钱,这次成功了,她松了口气,没删,还好没删。但紧接着又焦虑起来——没删,却也不说话,这比删了更残忍。删是决断,沉默是凌迟。

      她觉得有些男人的消失,像古玩的包浆,你以为越盘越亮,其实越盘越脏。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她忍无可忍,发了一张猫的照片。是总在skp门口的那只流浪三花,瘸腿,独眼,她自私的取名叫"发财"。照片里,发财正用爪子拨弄一块老银锁,那是她去年从潘家园淘来的民国物件。配文她斟酌了十分钟,最后写:"它觉得这是猎物。"

      他秒回:"猫比我们诚实。"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秒回。林晚的心脏猛的跳动了一下,血液轰地涌上头顶,她能感觉到耳廓在发热。她稳了稳神,打字:"那我们不诚实?""我们?"他回,"我们是什么?"林晚盯着那个问号,像盯着一颗出膛的子弹。她打了一长串解释,从人类社会的虚伪聊到都市人的生存策略,从拉康的镜像理论聊到消费主义的陷阱。打完又全删了。她换成一句:"我们是会说谎的猫。"

      这次他隔了五分钟才回,像个老师在批改作业:"下周三下午三点,B1层,Costa。带你的瓷片。"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是命令,也是许可。林晚捧着手机,像捧着一张远古的航海图,上面的航线模糊不清,但终点明确。她回了"好。",简单的一个字,却在后面加了句号。这个句号是她最后的倔强,像瓷器底部的款识,证明这是她林晚的作品,尽管烧制者另有其人。

      接下来的整整一周,林晚都活在一种高度紧绷的期待中。周三成了她短暂的一个坐标轴,所有的时间都被这个点切割成"之前"和"之后"。她反复想象他们在Costa见面的场景,那是B1层最深处的一个角落,像肠道末端的发酵池,又像胶卷在暗室里泡入显影药水里最后的腔室。她提前三天去踩了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感受头顶射灯投下的阴影,观察每一个进出的客人,计算从门口到桌子的步数,甚至记住了收银台后面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小姑娘的工牌号码——A013。她把那个位置当成了舞台的中央,而自己既是导演,又是即将登台的演员。

      踩点那天晚上,她坐在那个位置整整三个小时,观察了二十七个客人。有一个穿Brioni西装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穿JK制服的女孩,女孩不会超过二十岁,男人的手一直在桌下摸索女孩的大腿。有一个背着芬迪书包的年轻妈妈,把孩子放在安全座椅里,自己对着MacBook疯狂打字,咖啡凉了也没喝一口。有两个穿着同样颜色冲锋衣的老头,对着一盘棋子沉默地下了一个半小时,谁也不说话,只有棋子敲击木盘的声音。每个人都在表演,表演忙碌,表演恩爱,表演智慧。而林晚在表演孤独,一种精心计算过的、可供观赏的孤独。

      她发现这个位置是整个咖啡馆里唯一能同时看到镜子和门口的地方。镜子可以观察身后,门口可以掌控全局。这是一个防御性的位置,属于猎人,也属于猎物。她想起他说过的话:"古玩没有灵魂,只有包浆和谎言。"那么人呢?在这些进进出出的客人身上,她看到的都是包浆——名牌的包浆,身份的包浆,情感的包浆。。

      Costa的装潢是统一的标准化的工业风,裸露的水泥墙面上挂着倒计时的时钟,每一秒都在提醒顾客时间的廉价。但林晚选的那个角落不同,那里的镜子是整家店唯一一面没被打磨成哑光质感的镜子,表面已经氧化,像抽烟人的牙齿,泛着一层黄。镜子对面是盏坏掉的射灯,如独眼的神一般慈祥而空洞地俯瞰着这片它无法完全照亮的区域。林晚第一次来踩点时,就发现这盏灯每过十七分钟会闪烁一次,像是在呼吸,或者是在眨眼。她把这个发现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像记下某个古玩鉴定的关键特征。

      那天晚上离开时,她经过收银台,那个A013的小姑娘突然说:"姐姐,你那个位置,风水不好。"

      林晚愣住:"什么风水?"

      "煞气重。"小姑娘终于抬起头, "上一家店主是个卖古玩的,上个月刚进去。"

      "进去?"

      "看守所。"小姑娘又低下头,继续嚼口香糖,"卖假货,诈骗。"

      她想起关山海,想起他那些真假难辨的故事,想起他说自己是"残品"。也许,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在真假之间走钢丝的骗子,只是骗的对象不同——有人骗别人,有人骗自己。

      周三那天,她起了个大早。不是兴奋,是紧张。紧张像霉菌,在潮湿的心底迅速繁殖。凌晨五点,天还没亮,她就已经醒了。窗帘没拉严,月光像水银一样泄进来,在地板上流淌。她躺在床上,亚麻床单摩擦着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遥远的潮汐。黑暗中,手机屏幕每隔几分钟就亮一下,她以为是他的消息,但都只是群里的垃圾信息。她熄掉屏幕再次闭上眼睛,刚要入睡又感觉是不是关山海给她发来了消息,依然是群消息。关山海的对话框依然沉寂。

      这种反复拉扯持续了整整一夜。她梦见自己走进Costa,但店里坐满了人,全是"北京SKP商户精英群"里的成员,每个人都穿着自己品牌的制服,戴着工牌,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士兵。她找不到关山海,也找不到那个角落的位置。她问A013:"我的位置呢?"服务员说:"被抢走了。"她问:"被谁?"服务员指着镜子:"被你自己。"她看过去,镜子里没有她的倒影,只有那块瓷片,悬浮在半空,自己长着影子。

      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阳光把窗帘烧出一个明亮的洞,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像无数个微缩的灵魂。她第一件事是摸手机,解锁。微信图标上安安静静,没有红点。她点开关山海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她发去的"好"上。

      她起床,冲澡,水温调到极致,几乎要把皮肤烫红。沐浴油在身体上滑过,留下一层假惺惺的滋润。她站在镜前,用吹风机吹干头发,风筒的轰鸣像飞机引擎。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脸,二十八岁,眼角还没长出细纹,但眼神已经像用旧的银器,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氧化层。

      她开始为今天的约会化妆,但每一次下笔都庄严的像上法庭。眉笔削得太尖,像在审判;粉底液涂上去,像给自己戴上一副面具;腮红扫在颧骨上,像伪造的健康。最后她还是全部擦掉,只涂了一层精华,让皮肤呈现出一种原始的、脆弱的光泽。是的,她想,只有不刻意的刻意,才是最高境界。

      衣帽间里,她换了十七套衣服。第一套是MaxMara的驼色大衣,太正式,像去签几千万的合同;第二套是Off-White的卫衣,太街头,像要去滑板;第三套是川久保玲的解构主义连衣裙,太艺术,像要出席画廊开幕式。她最后选定的Rick Owens真丝衬衫,是三年前在东京 vintage 店淘的,袖口那个撕裂设计据说是设计师本人用剪刀随意剪的,边缘没有锁边,每一根丝线都在呼吸。Comme des Gar??ons的半裙是黑中带灰的颜色,像被水洗过一百次的墨水,褶子不是烫出来的,是压出来的,每一道都有记忆。Guidi的靴子她已经穿了三年,鞋底磨得倾斜,有点比萨斜塔的意思,每一步都在对抗地心引力。

      她站在镜子前,突然把内衣脱了。无钢圈的蕾丝文胸,是Agent Provocateur的,太精致,太"女性",她不需要。她要让身体在真丝衬衫下自由呼吸,让凸点在布料后面若隐若现,像古瓷片上的冰裂纹,看得见,但看不透。这是她对峙的方式,用身体的真实去对抗他眼神的审视。

      下午两点,她带着那枚瓷片出门了。

      Costa咖啡馆的下午三点,是人最少的时候。午餐高峰已过,下午茶还没开始,店里只有零星的键盘敲击声和咖啡机的高压蒸汽声。林晚推门进去,风铃响了一声,像一滴水掉进井里。她一眼就看见那个角落的位置空着,像专门为她预留的墓穴。她走过去,把包放下,却没坐下。她要先去点单。

      收银台后面还是那个小姑娘,A013熟悉的跟林晚打招呼:"姐姐今天喝什么?"

      "Flat White,双份浓缩。"林晚说。

      "冷的热的?"

      "热的。"

      "带走还是堂食?"

      "堂食。"

      对话像机器人,像所有服务业的标准化流程。

      她端着咖啡回到角落,坐下。咖啡的温度透过纸杯传递到掌心,像一颗人造的心脏。她把瓷片从包里请出来,放在桌上,用麂皮垫着,像给婴儿铺床。然后她就开始等。

      等待的时间里,她观察那面镜子。镜子里映出她身后的半个咖啡馆。她觉得自己的倒影在镜子里显得很陌生,像另一个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镜子是诚实的,但它照不出真相。"她觉得无比贴切。

      三点零一分。门口的风铃响了,进来一个穿冲锋衣的中年男人,背着巨大的摄影包,点了一杯美式,坐在靠窗的位置,打开电脑,开始修图。三点零三分。两个穿Lululemon的女人走进来,她们应该是楼上的瑜伽教练,皮肤晒成小麦色,点了两杯冰美式,没加糖,谈论着某个学员的体脂率。三点零五分。一个外卖骑手冲进来,取走三份打包好的三明治,像一阵风。

      三点零七分。风铃再次响起。

      关山海走进来。

      林晚觉得他是降临。像那些古玩,在土里埋了三千年,被你一铲子挖出来,带着土的腥气和时间的重量,也带着某种被埋葬的愤怒。他今天穿了一件黑的T恤,材质不是棉,像麻,或者某种更粗糙的植物纤维,领口和袖口都有不规则的脱线,像被猫咬过。黑色工装裤的裤脚上溅了几点泥,已经干了,呈褐色,像血迹。靴子是一双她不认识的品牌,但看得出是军靴款式,鞋带系得一丝不苟,像外科手术的缝合线。

      他的头发比照片里更乱,有种被龙卷风摧毁过的废墟,但废墟里又倔强地长出新生的野草的感觉。背着一个双肩包,不是皮的,是帆布的,洗得发白,上面别着几枚徽章,她认出一枚是柏林电影节的熊,一枚是某个乐队的Logo,剩下几枚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图案。

      他很高,至少一米八五,但背驼的很厉害,像被肩上的什么东西压弯了。胡茬青黑,眼睛凹陷的像两个盗洞,深不见底,里面没有光,只有结构。他扫视全场,精准捕捉到了她的位置向她走来。

      坐下,伸手:"瓷片。"

      林晚愣了一下,把麂皮包裹推过去。他拆开,动作慢得像正在考古一线做发掘工作。瓷片暴露在空气中,在Costa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寒酸。那黄不是暖黄,是老旧LED灯管接近寿命尽头时发出的临终之光,带着一点嗡嗡的电流声,像蚊子的翅膀。

      他只看了一眼,就说:"民窑,光绪到宣统。江西抚州窑口,出土量很大。"

      "你怎么知道?"林晚问,声音有点紧。

      "味道。"他说,"猪圈味,你说过。"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她。林晚感到一股电流从尾椎窜到天灵盖。他的眼睛里有东西,不是情绪,是物质。像两块琥珀,里面封着远古的昆虫,或者是两片碎瓷,折射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光。

      "你怕我?"他问。

      "怕。"她诚实得让自己意外。

      "怕什么?"

      "怕你是个赝品。"

      他笑了。这个笑容像冰面裂开,迅速出现又迅速愈合。"谁不是呢?"

      他坐下,把双肩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像里面装着石头,或者骨头。他招手叫服务员,A013小姑娘慢悠悠地晃过来,看见他,愣了一下。

      "Espresso。"他说。

      "带走?"

      "堂食。"

      "糖?"

      "不需要。"

      咖啡上来的时候,林晚注意到他没有立刻喝,而是先端起杯子,在鼻子下面绕了一圈,像闻香。然后他才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她甚至能看见他喉结的滚动。他没皱眉,没吸气,像喝的是凉水。

      "你说谎了。"他放下杯子,突然说。

      "什么?"

      "它不是五十块收的。"他的手指轻轻叩击瓷片,"这釉面,这画工,民窑里的精品。抚州窑虽多,这种品相的少见。你至少花了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林晚心跳加速。

      "五千。"

      空气凝固了。林晚瞬间对这个男人更加欣赏了。她确实花了五千,在潘家园一个老油子手里,对方说这是从"地主家猪圈"里出的,她当时觉得故事值钱,就咬牙买了。但现在被他戳穿,那个故事瞬间成了最烂的谎言。

      "你怎么知道?"她声音很小。

      "因为我也上过当。"他向后靠,椅背发出吱呀的呻吟,"同一个故事,同一个窑口,同一片猪圈。那个老油子叫□□,右腿瘸,左手缺根小指。他卖给我的那块比你这个还大,开口要八千,我还到六千。回家一查,出土量确实大,但都是真的,只是不值钱。"

      "那你还买?"

      "喜欢听故事。"他顿了顿,"也喜欢你这种愿意相信故事的人。"

      她忽然明白,眼前的男人鉴的不是古玩,是人。他把她的野心、虚荣、文艺病,像看一件器物的包浆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她试图反击,"你也是赝品?"

      "我是残品。"他说得云淡风轻,"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值两个亿,但裂了条冲线,就只剩两百万。我就是那道冲线。"

      "但还是很贵。"

      "贵的是故事,不是我。"

      他把瓷片翻过来,指着底部的刮痕:"你看,这里有人为做旧的痕迹。用细砂纸磨过,想冒充使用痕迹。但真正的使用痕是随机的,这个太均匀,像条形码。"

      林晚凑近看,鼻尖几乎碰到他的手指。她闻到他手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烟斗特有的某种木质香,混合着烟草和旧纸张的气息。像是图书馆里藏着的一个秘密。

      "那怎么处理?"她问,"怎么拍出它的...真实?"

      他抬起头,眼神像两根冰锥:"别找灵魂,找阴影。古玩没有灵魂,只有包浆和谎言。你能拍的,只有影子。"

      他站起来,走到她这边,在她身后站定。林晚的脊椎瞬间僵直,像被点穴。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隔着真丝衬衫,像隔着一层薄薄的冰。他的右手伸过来,覆盖在她的右手上,引导她拿起那块瓷片。

      "放松。"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从地底传来,"你捏得太紧,它在害怕。"

      林晚想笑,瓷片怎么会害怕?
      关山海的手指已经开始移动,像指挥家,像祭司,像法医。他把瓷片倾斜,让头顶那盏独眼射灯的光线从四十五度角切入。一道阴影立刻爬上瓷片的断面,像液体,像霉菌,像时间的尸斑。

      "看见没?"他问。

      "什么?"

      "它在呼吸。"

      林晚屏住呼吸,真的看见了。那道阴影不是死的,它在随着她手腕的轻微颤抖而呼吸,一明一暗,缠枝莲的纹路在阴影里活了过来,藤蔓扭曲,花瓣开合,像一部默片。

      "别动。"他说,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不是苹果,是某款她不认识的老式安卓,屏幕很小,边框很宽,像世纪初的遗物。他打开相机,没调任何参数,直接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轻得像骨折。

      他松开她的手,坐回对面,把手机推给她。屏幕上,瓷片变成了一团黑,只有边缘泛着一圈幽光,像月食。缠枝莲完全消失了,或者说,完全融入了黑暗,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这是灵魂?"林晚皱眉。

      "这是真相。"他收回手机,"你以为的灵魂,是光,是美,是故事。但真相是影子,是被光抛弃的部分。"

      林晚感到一阵眩晕。这个男人,他在颠覆她所有的美学教育。她学的是设计,是摄影,是把平庸变成惊艳的魔法。而他,他在做减法,减到只剩下骨头,再用骨头敲击出声音。

      "那你呢?"她问,"你的灵魂是什么?"

      他端起空咖啡杯,在嘴边转了一圈,像敬酒:"我的灵魂在猫身上。就是我朋友圈那两只,左脸黑的代表过去,右脸黑的代表未来。它们都不理我。东北有句老话,过了山海关就是家。我的过去在山海关外,未来也在。"

      "所以你叫关山海?"

      "所以它们叫过山、海关。"

      他第一次主动提到自己的名字,像打开一扇门,门后却是更深的迷宫。林晚想起他微信头像那枚黑漆漆的印章,想起他从未在朋友圈露面的脸。他用名字和猫构建了一个世界,然后自己退居幕后,像导演,像造物主。

      "你为什么要见我?"她终于问出这个憋了半个月的问题。

      他看着她,眼神第一次聚焦,像镜头对准了靶心:"因为你在微信群里笑了。"

      "什么?"

      "我发那张战国红的时候,下面一片死寂。但我知道有人在笑。"他顿了顿,"我需要那个笑声。"

      "你需要我?"

      "我需要真实。"他纠正,"而你,刚好。"

      林晚的心像被重锤击中,粉碎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反射着他的影子。她以为在这场角逐游戏里自己是猎人,是导演,是这场游戏的规则制定者。但她错了,她只是个观众,坐在第一排,被舞台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却还以为自己是主角。
      果然,真正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我下周去新疆。"她忽然说,像是想要扳回一局,更像是逃离,"十天。"

      "好。"他说,"帮我带块和田玉。"

      "你给钱?"

      "不给。"他笑,"你欠我的。"

      "我欠你什么?"

      "一个笑声。"

      他站起来,身形高大,像一堵会移动的墙。他拿起那块瓷片,用麂皮重新包好,塞进她手里。他的手在包裹上按了按,像做了某种封印仪式。

      "下次见面,我要看到它的影子。"他说,"不是你拍的,是它自己长的。"

      他消失在咖啡店的玻璃门后,像被黑暗溶解。林晚坐在那里,手里捧着瓷片,像捧着一颗刚被植入动力的心脏。

      她抬头看头顶那盏坏掉的射灯,忽然发现它居然亮了。微弱的光,像回光返照。在灯光下,她看见自己面前的咖啡杯,拉花早已消散,奶泡在边缘形成一圈褐色的痕迹,像年轮的剖面。

      她想起他说的话:"古玩没有灵魂,只有包浆和谎言。"那么人呢?人是不是也一样?没有灵魂,只有经历堆叠出的包浆,和为了活下去编织的谎言?

      她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皮肤,细腻,温热,有弹性。这是年轻的好皮囊,是她最大的资本。但是在他眼里,这张脸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件民窑青花,有故事,但不值钱?

      她站起来,腿有点麻。她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一直趴在收银台上的A013说:"你们这儿的灯,该修了。"

      A013眼皮都没抬:"姐姐,我们这儿最该修的是人。"

      林晚笑了。这一次,她没有用任何滤镜,没有找任何角度,没有等待任何阴影。她只是笑,笑得像一块被敲碎的玻璃,锋利,清脆而真实。她突然想起了一句文艺气十足的话:"我们都在别人的生命里客串,却错把剧本当成了自传。"

      推门出去,B1层的空气一如既往的宛如一潭死水,混杂着香水的甜腻和地沟油的腥气。她走过自己的店,DOUBLE_G的招牌在头顶闪着微弱的光似是在发出无力的呐喊。她没进去,直接走向扶梯。扶梯缓缓上升,犹如一条巨大的金属舌头,把她从海底深处卷回地面。

      她站在SKP的正门口,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每一辆都像一颗孤独的细胞,在城市的血管里盲目地游走。她想起关山海的双肩包,想起他走路时略微驼背的姿态,想起他说"我需要那个笑声"时的语气。

      她忽然明白,他们之间将要发生的或许不是爱情。爱情太明亮,太直白,太像橱窗里那些明码标价的钻石。他们之间的东西,更像两块瓷片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各自碎裂,碎片里映出对方残缺的样子。

      她掏出那张瓷片,在阳光下看。没有了阴影,它变得平庸,苍白,像一块普通的石头。她想起他拍的影子照片,那才是真正的它,被光抛弃的部分,沉默而真实。

      有些相遇是计算好的偶然,像古玩做旧,你以为盘的是岁月,其实盘的是自己的贪嗔痴。

      她打车回家。司机问她:"姑娘,去哪儿?"

      她说:"光明桥,那里能照出影子。"

      司机没听懂,但也没再问。车汇入车流,像一滴水回到海里。

      而海的深处,那个叫关山海的男人,正坐在他堆满古玩的客厅里,两只玳瑁猫趴在他的膝盖上,一只左脸黑,一只右脸黑。他看着手机里的那张照片,瓷片的影子,像看着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

      他低声说:"林晚。"

      猫回应他的是一声悠长的、带着嘲笑的"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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