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女王：红玫瑰的权杖》梵净仲

25、 铁窗泪

　　陆北辰开的是一辆低调的越野车，性能极好，能适应长途和不太平整的路面。他坚持不让楚云舒坐火车，理由是“时间紧，路上安全”。楚云舒没有过多争执，时间确实宝贵，而且有陆北辰在，或许在某些环节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尽管这让她内心充满自我厌恶的利用感。

　　车子驶出帝都，高楼大厦逐渐被广袤的田野和起伏的山丘取代。深秋的北方原野，色调是苍黄与灰褐的混合，带着一种肃杀的辽阔。楚云舒坐在副驾驶，全程几乎沉默，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陆北辰也异常安静，专注开车，偶尔从后视镜瞥一眼她紧绷的侧脸和眼底深藏的阴影，想问什么，最终都咽了回去。他能感觉到，此刻的楚云舒，像一张拉满的弓，任何一点外界的触碰都可能让她断裂。

　　车子开了七八个小时，中途只在服务区短暂休息。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楚云舒家乡所在的县城。与记忆中相比，县城扩大了许多，新建的楼房和商业街有些眼生，但那些老旧的街区、熟悉的方言口音、空气里弥漫的、混合着尘土和某种植物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拉回了那个撕心裂肺的夏天。

　　她没有让陆北辰开进当年居住的桃溪村方向，而是直接导航到了位于县城郊区的省第一监狱。

　　高墙，电网，岗哨，冰冷肃穆的大门。夕阳给这一切镀上一层暗红色的、近乎悲壮的光晕。

　　楚云舒在接待室登记，出示身份证和相关证明。陆北辰站在不远处等着，看着那个纤瘦却挺直的背影，在巨大的、象征国家暴力机器的建筑前，显得那么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孤绝的力量。

　　周教导员是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但眼神并不冷漠的男人。他看了楚云舒的证件，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陆北辰，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位是？”

　　“是我朋友，陪我过来的。”楚云舒简短解释。

　　周教导员没再多问，点点头：“跟我来吧。你父亲已经在会见室等着了。”

　　穿过几道沉重的铁门，经过长长的、回荡着他们脚步声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压抑气息。楚云舒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终于，他们被带进一间狭小的、用厚玻璃隔成两半的会见室。玻璃另一侧，一个穿着灰蓝色囚服、身形消瘦佝偻、头发花白的男人，已经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

　　尽管隔着玻璃，尽管多年未见，尽管对方苍老得几乎认不出……但在目光触及那个身影的瞬间，楚云舒浑身的血液还是“轰”的一声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爸爸……

　　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眼泪。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失控。她用力眨掉眼中瞬间涌上的水汽，一步步走到玻璃前的椅子上坐下，拿起对讲电话。

　　玻璃那头的楚怀仁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楚怀仁的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皮肤粗糙蜡黄，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温和、充满书卷气的眼睛，尽管被多年的苦难磨蚀得黯淡无光，但在看到女儿的瞬间，还是猛地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心碎、愧疚和无穷无尽思念的光芒！

　　“云……云舒？”对讲电话里传来他颤抖的、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爸……”楚云舒只吐出这一个字，喉咙就像被什么死死扼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父亲面前，土崩瓦解。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死死抓着冰冷的对讲电话，指节捏得发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玻璃那头的楚怀仁，看到女儿痛哭，浑浊的眼泪也瞬间滚落下来，他徒劳地抬起手，似乎想隔着玻璃触摸女儿的脸，手指却在触及冰冷玻璃时无力地垂下。他佝偻着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又像承受了太多苦难终于找到出口的老人，无声地、压抑地恸哭。

　　会见室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和电流的细微噪音。

　　陆北辰站在楚云舒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幕，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闷闷地疼。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楚云舒背负的沉重，感受到那种穿透骨髓的悲伤和无力。他也第一次，真正“看见”了楚怀仁——这个在楚云舒口中“蒙冤”的父亲，这个被生活摧残得几乎变了形的老人。

　　不知过了多久，楚云舒才勉强控制住情绪，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抬起红肿的眼睛，隔着泪水和玻璃，贪婪地看着父亲，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爸……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楚怀仁也努力平复着，摇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爸没事……都好。云舒，你长大了……真好，真好看……”他的目光在女儿脸上流连，充满了无尽的慈爱和心疼，“你妈妈呢？她身体怎么样？”

　　“妈妈……她也还好，就是一直想你。”楚云舒不敢说母亲病重和早生的白发，只能拣好的说，“我们搬去省城了，我现在在首都读大学，很好。”

　　“好，好……读书好，有出息……”楚怀仁连连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是爸爸没用，连累你们母女了……”

　　“不！爸！不是你的错！”楚云舒猛地打断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痛苦，“是他们！是那些坏人！”

　　楚怀仁看着女儿眼中瞬间燃起的恨意，心中猛地一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何尝不恨？只是多年的牢狱生涯，磨掉了他太多的棱角和锐气，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对家人的愧疚。

　　“周教导员说，案子有转机？”楚云舒强迫自己回到正题，这是她此行的核心。

　　提到这个，楚怀仁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他擦了擦眼泪，压低声音，透过对讲电话说：“是……大概半个月前，监狱方面突然调取了我当年的卷宗，说有新的线索需要核实。之后，也有上面来的、不是我们本地检察院的人，找我详细问过当年拆迁冲突的细节，特别是关于那个项目经理王德发……还有他背后公司的事情。”

　　王德发！果然！

　　楚云舒的心跳再次加速：“他们问了什么？有没有说是什么新线索？”

　　楚怀仁摇摇头：“具体的没说。但问得很细，不像以前那些走过场的复查。他们好像……特别关注王德发当时是如何煽动冲突、制造伪证，以及事后如何与当时办案的个别人‘沟通’的细节。”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和微弱的希望，“云舒，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次……感觉不太一样。周教导员私下跟我说，让我配合好，也许……也许真的有希望。”

　　楚云舒听着，大脑飞速运转。上面来人，关注王德发，调查伪证……这绝不仅仅是巧合。是王德发在陆氏倒台后，牵扯出了当年的旧案？还是……陆振华在推动？

　　如果是后者，他的触角竟然能伸到千里之外的监狱系统？还是说，因为王德发涉嫌经济犯罪被调查，顺带牵扯出了他过往的不法行为？

　　无论哪种，对父亲来说，都是一线生机！

　　“爸，这是好事！”楚云舒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握住对讲电话，语气坚定，“你一定要好好配合，把你知道的、记得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他们！不要怕，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她不能告诉父亲王德发已经被她扳倒，也不能提陆氏集团。她只能给父亲信心。

　　楚怀仁看着女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力量，重重地点了点头：“爸知道。为了你们，爸也要撑下去。”

　　探视时间快到了。周教导员在外面敲了敲玻璃示意。

　　楚云舒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她只是隔着玻璃，深深地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爸，你等着我。我和妈妈，一定会接你出来。一定。”

　　楚怀仁老泪纵横，只是不住地点头，对着女儿，也对着玻璃上映出的、站在女儿身后那个气质不凡的年轻男子（他早注意到了），用口型无声地说：“照顾好自己……和你妈妈……”

　　会见结束。楚云舒几乎是扶着墙壁才勉强走出会见室。一离开那压抑的空间，她腿一软，险些摔倒。陆北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触手之处，冰凉，颤抖得厉害。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支撑着她，半扶半抱地将她带离了监狱区域，直到坐回车上。

　　车子驶离监狱，重新汇入公路。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县城的灯火星星点点。

　　楚云舒靠在副驾驶座椅上，闭着眼，泪水无声地、不停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发。她没有发出声音，但那沉默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陆北辰将车缓缓停在路边一个僻静处，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仪表盘微弱的光映着两人模糊的轮廓。

　　他静静地坐着，没有试图安慰，没有递纸巾，只是这样陪着她。

　　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有些伤痛，只能自己扛过去。

　　良久，楚云舒的眼泪终于慢慢止住。她睁开眼，眼中还残留着水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泪水洗涤后、更加冰冷决绝的清明。

　　她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地开口，像是在对陆北辰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看到了吗？”
　　“这就是我的世界。”
　　“陆北辰，你现在……还想了解吗？”

　　陆北辰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她苍白脆弱却又坚不可摧的侧脸。

　　心脏某处，塌陷了一块。

　　又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更加坚定。

　　他没有回答。

　　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依旧冰凉颤抖的手。

　　这一次，楚云舒没有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