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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春城的机场充斥着一种混杂着花草气息和淡淡高原阳光味道的空气,与沿海城市那种潮湿的、带着海腥或工业感的味道截然不同。我跟着前来接机的、沈氏在当地一家小型合资公司的负责人老吴,坐上了一辆半旧的越野车,驶离了机场。

      老吴是个皮肤黝黑、精干的中年男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态度恭敬中带着一种长期在边缘地带做生意的人特有的圆滑与谨慎。他一边开车,一边介绍着当地的情况和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安排,无非是拜会当地相关部门领导、实地考察矿址、与潜在合作方会谈等等,听起来确实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商务考察流程。

      但我心里清楚,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越野车离开市区,驶入盘山公路。路况时好时坏,两旁是起伏的山峦和深切的河谷,植被茂密,偶尔能看到散落在山坡上的简陋村寨。空气变得越来越清新,却也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驯化的野性气息。我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色,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贴身口袋里那封脆弱的信纸,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

      程砚让我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是真的“锻炼”,还是别有用心?那个“九叔”提到的“货”和“滇南”,与这个玉石矿有关吗?

      第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很满,基本上是官方性质的拜访和应酬。当地人对沈氏这样来自沿海大城市的资本既热情又戒备。酒桌上推杯换盏,话里话外都是政策、投资、发展,但也隐约能感觉到水面之下的暗流——关于矿权纠纷的各方势力,关于错综复杂的本地关系网。

      老吴显然深谙此道,周旋其中,把我这个“沈家少爷”的身份恰到好处地亮出来,既是一种震慑,也是一种试探。我配合着他,尽量少说话,多观察,学着程砚的样子,保持着一种矜持而疏离的姿态,心里却绷着一根弦。

      晚上,我们下榻在县城里最好的一家宾馆,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我谢绝了老吴安排的“放松活动”,独自回到房间。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喧闹的市井声,我才感到一丝疲惫和茫然。

      我拿出那封林婉君的信,在昏黄的灯光下再次细读。“巍山吾兄……小儿阿砚……若能得兄照拂……家传微末……此生恐不复相见……”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对父亲的认知上,也扎在我对程砚那黑暗过去的理解上。这封信里透露出的,是一种绝望中的托付,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感激,与“断绝关系协议”和“补偿金”的冰冷交易,相去甚远。

      父亲当年,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否辜负了这份托付?还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或隐情?

      程砚知道这封信的存在吗?如果不知道……那我手中的这张纸,或许能成为打破我们之间那死局的一把钥匙?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我自己否定了。以程砚对沈家、对父亲的恨意之深,一封信,又能改变什么?或许只会让他觉得,是父亲伪善的又一证据。

      烦躁地将信收好,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色中的小县城灯火稀疏,远处是黑黢黢的山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空气中飘来不知名的花香,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滇南。程砚出生、他母亲生活、也可能埋骨的地方。我来到这里,真的只是为了看一个可能有问题的玉石矿吗?

      第二天,我们驱车前往矿址所在地。路越来越难走,最后一段甚至是颠簸的土路。矿场在一个偏僻的山谷里,规模不大,看起来开采有些年头了,设备陈旧,工人不多,显得有些萧条。矿主是个矮胖的本地男人,姓刀,眼神闪烁,带着我们参观,话里话外都在强调矿的品质好,只是“手续上有点小麻烦”,急需资金和技术支持。

      我假装认真地听着,观察着矿场的环境,留意着老吴和刀矿主之间的眼神交流。他们之间显然很熟稔,但交谈中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在一堆开采出来的原石旁蹲下,捡起一块看了看,我对玉石鉴赏一窍不通,但也能看出这些石头质地粗糙,杂色多,绝不像资料里描述的“品质不错”。

      “刀总,这些毛料……”我抬起头,故意用随意的语气问,“成色好像比较一般?跟我们之前看到的报告照片,不太一样啊。”

      刀矿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解释:“沈少,这些是表层料,好的都在里面!前几天刚出了一批水头好的,已经运走了。您要是想看,下次,下次一定!”

      运走了?运到哪里去了?我心头疑窦更甚。老吴在一旁打圆场:“沈少,矿山开采有波动很正常。刀总的矿,底子我们还是信得过的。”

      我没再追问,点了点头,心里却更加确定,这个矿本身可能就是个幌子,或者至少,不是程砚让我来的主要目的。

      下午,按计划是自由活动。老吴建议我去附近一个以玉石交易闻名的小镇逛逛,“感受一下市场氛围”。我同意了。

      小镇不大,街道两旁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玉石店铺和摊档,空气中弥漫着切割石料的粉尘味和讨价还价的喧嚣。各色人等穿梭其中,有衣着光鲜的游客和商人,也有皮肤黝黑、眼神精明的本地摊主,还有一些看起来行色匆匆、气质特殊的人。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那些琳琅满目、真假难辨的玉石。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头发花白、守着个简陋小摊的老妇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摊子上东西不多,多是些廉价的小件,但她手里正在慢慢打磨着的一块半成品翡翠挂件,那水头和颜色……竟让我觉得无比眼熟。

      我走近蹲下,拿起摊子上一个粗糙的平安锁挂件,材质低劣,但造型……竟然与我脖子上那个,有几分相似。

      “阿婆,这个……”我指着那挂件,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问。

      老妇人抬起头,眯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挂件,用浓重的方言慢慢说:“这个啊,老样式啦,以前这边的人,喜欢给娃戴这个,保平安。”

      “以前?现在没人戴了吗?”

      “少了,少了。”老妇人摇摇头,“费工,料子也难找好的咯。现在人都喜欢机器雕的,花样多。”

      我心跳微微加速。“阿婆,您知道……二十多年前,有没有一个叫林婉君的女人?她可能……也喜欢这种样式的翡翠?”

      听到“林婉君”三个字,老妇人打磨挂件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警惕,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

      “你……找她做什么?”老妇人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戒备。

      “我……受人之托,想打听点旧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关于她,还有她……可能留下的一对翡翠手镯。”

      老妇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周围市场的喧嚣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婉君啊……”她终于开口,声音飘忽,像是在回忆很远的事情,“是个苦命的女人。男人不争气,早早就……留下她一个人,带着个半大孩子。她手巧,会点玉器打磨,性子也好,就是……太软了。”

      “那她后来呢?去了哪里?”我追问。

      老妇人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心头一紧。“后来?听说遇到个有钱的外地老板,能帮她养活孩子,她就跟着走了。把孩子也带走了。再后来……就没什么音讯了。有人说她病死了,有人说她跟那老板去了大城市享福……谁知道呢。”

      外地老板……是父亲吗?时间似乎对得上。

      “那对镯子呢?您听说过吗?”

      老妇人眼神闪烁了一下,低下头继续打磨手里的挂件,含糊道:“镯子?她好像是有对不错的镯子,家传的吧……后来,大概也带走了吧。我们这种小地方,留不住好东西,也留不住人。”

      她的话戛然而止,无论我再怎么旁敲侧击,她都不肯再多说,只是摇头,嘴里念叨着“记不清了”、“都是老黄历了”。

      我知道问不出更多了,留下一点钱,买下了那个粗糙的平安锁挂件,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回头望去,那老妇人依旧低着头,专注地打磨着,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证实了林婉君确有其人,生活在这里,有一个不争气的丈夫(印证了斗殴致死),有一手玉器手艺,并且后来跟一个“外地老板”走了,带走了孩子和家传的镯子。这与信中的内容部分吻合。

      可是,她后来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会“没什么音讯”?父亲又为何最终以那种方式“处理”了她和程砚的关系?

      傍晚回到宾馆,老吴安排了晚饭,席间还有当地另外几个有关系的人物作陪。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话题也开始漫无边际。我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听着。

      忽然,一个喝得满脸通红、被称为“杨哥”的男人,大着舌头,拍了拍老吴的肩膀:“老吴,你们沈氏这次来,真是只看那个破矿?我可听说了,最近‘那边’风声有点紧,‘九爷’好像也……”

      他话没说完,就被老吴猛地用眼神制止了,老吴笑着打岔:“杨哥喝多了,胡说什么呢!我们沈氏是正经生意人,当然是来看矿的!来,喝酒喝酒!”

      “九爷”?是“九叔”吗?风声紧?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但老吴反应很快,那个杨哥似乎也意识到失言,讪笑着不再提,话题被强行扯开。

      这顿饭,我吃得味同嚼蜡。

      回到房间,我立刻反锁了门,将那个粗糙的平安锁挂件和贴身收藏的林婉君的信放在一起。窗外是滇南深沉的夜色,山风呼啸而过,带着凉意。

      “九爷”……风声紧……程砚让我此刻来滇南……这绝不是巧合。

      我几乎可以肯定,程砚让我来,与“九叔”在“忘忧茶馆”提到的事情有关。我可能被卷入了一场危险的交易,或者,成了某种转移视线、投石问路的棋子。

      恐惧再次攫住了我,但这一次,恐惧之中,生出了一股冰冷的愤怒。程砚,你恨沈家,恨我父亲,恨我,我认了。但你就这么想把我拖进泥潭,甚至可能让我成为你那些见不得光勾当的牺牲品吗?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句话:

      “明天早上七点,宾馆后门,一个人,别告诉老吴。想知道林婉君在哪,就过来。”

      短信后面,附了一个简陋的手绘地图标记,指向县城西边的一片山地。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林婉君?她还活着?还是……她的墓地?

      发信人是谁?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真正的线索?

      巨大的风险和诱惑同时摆在我面前。去,可能万劫不复;不去,我可能永远无法触及真相的核心。

      我盯着那条短信,直到屏幕暗下去。窗外,滇南的夜,浓黑如墨,吞噬了一切光亮。

      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滇南山区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我悄无声息地起床,没有惊动任何人,按照短信的指示,穿上便于行走的深色衣服,将那个平安锁挂件和林婉君的信小心藏在身上,然后溜出了宾馆后门。

      后门对着一条僻静的小巷,晨雾弥漫,能见度很低。巷口停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车旁靠着一个人,穿着当地常见的深色夹克,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脸。

      看到我出来,那人直起身,朝我点了点头,示意我上车。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没有立刻动。

      那人压低声音,语调有些怪异,像是刻意改变了声线:“带你去看你想看的人。别问那么多,去不去?”

      我犹豫了一秒,想到那条短信,想到林婉君,想到程砚那深不见底的恨意来源……我一咬牙,跨上了摩托车后座。

      “坐稳。”那人说完,发动了摩托车,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吼声,载着我驶入了浓雾弥漫的山路。

      摩托车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疾驰,冷风裹挟着雾气扑面而来,刺得脸颊生疼。我紧紧抓着后座的支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因为速度,一半是因为对前路未知的恐惧。载我的人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开车,对这条路似乎极为熟悉。

      大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摩托车离开了主路,拐进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最终,在一片背阴的山坡前停了下来。

      “到了。”那人熄了火,声音依旧沙哑低沉。

      我跳下车,环顾四周。这里是一片荒凉的山坡,周围长满了杂树和乱草,雾气在这里稍微淡了一些,但仍能见度不高。山坡上,零星散落着一些低矮的土坟,大多没有墓碑,只有简单的石块标记。

      这里是一片……乱葬岗?

      “人在哪儿?”我转向那个戴帽子的男人,声音有些发紧。

      那人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山坡上一个相对独立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个稍显不同的土包,前面好像立着什么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拨开及膝的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个方向走去。越靠近,心跳得越快。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烂植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的死亡气息。

      终于,我走到了那个土包前。土包不大,前面果然立着一块简陋的石碑,石碑已经风化得很厉害,字迹模糊。我蹲下身,用手拂去石碑上的泥土和苔藓,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刻字。

      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称谓,只有两个勉强可以辨认的、刻得很深的字:

      婉君

      旁边似乎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被磨平的字,我凑近了,指尖颤抖地描摹着那凹凸的痕迹,依稀是:

      兄巍山立

      兄巍山立……是父亲立的碑?!他来过这里?他为林婉君立了碑?

      巨大的冲击让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林婉君真的已经死了?就葬在这荒山野岭?父亲立的碑?那么信中“此生恐不复相见”竟一语成谶,而父亲至少还为她收敛尸骨(如果这里有的话)、立了碑?

      这与程砚口中那个冷酷无情、用钱买断关系的沈巍山,似乎……又有不同。

      “她怎么死的?”我转过头,声音干涩地问那个带我来的男人。他已经走了过来,站在几步开外,依旧戴着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我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男人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声音似乎不再那么刻意伪装:“病死的。穷,没药,拖了很久。沈老板……你父亲,后来找到这里,人已经没了。他出钱,让人把她埋了,立了这块碑。”

      病死的……穷,没药……

      所以,父亲并非一开始就抛弃或交易了她?他后来找过她?在她死后?

      “程砚……他知道吗?”我听到自己问。

      男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视线。“阿砚……他那时候,已经被沈老板带走了。可能……不知道具体埋在这里。”

      阿砚?他叫程砚“阿砚”?这么亲昵?

      我猛地站起身,紧紧盯着他:“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摘下了帽子和口罩。

      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与程砚有几分相似的轮廓,尤其是那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

      “我是林婉君的弟弟,林建国。”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悲伤,有审视,也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也是……阿砚的舅舅。”

      舅舅?程砚的舅舅?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程砚还有亲人?除了那个死去的生父和早已亡故的生母,他竟然还有一个舅舅活在世上?程砚知道吗?父亲知道吗?

      “你……一直在这里?”我艰难地问。

      林建国点了点头,目光望向那座简陋的坟茔,充满了哀戚。“我姐命苦。嫁错了人,自己又没本事。当年那个沈老板出现,说能带阿砚走,给她一笔钱治病……她信了。她把阿砚和那对镯子都托付给了沈老板,自己拿了点钱,想治好病再……可那点钱,哪够啊。病没治好,人也没了。沈老板后来找来,就剩下这么一座孤坟了。”

      他的叙述,与老妇人的话、与那封信的片段,逐渐拼凑起来。林婉君是自愿托付程砚和手镯,以换取儿子的前程和自己的治病钱。父亲似乎也确实带走了程砚和镯子,并给了钱。只是后来,林婉君病重不治,父亲得知后前来料理了后事。

      那么,程砚口中那个“被迫签下断绝关系协议、拿着一点可怜的‘补偿金’消失”的说法,是从何而来?是父亲后来对程砚的隐瞒和扭曲?还是程砚在成长过程中,基于片段信息和自己感受到的屈辱,自行拼凑出的、充满恨意的版本?

      “程砚他……知道您吗?知道他母亲葬在这里吗?”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林建国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苦涩。“阿砚被带走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沈老板大概不希望我们知道阿砚的下落,也不希望阿砚知道还有我这么个舅舅,还有他娘埋在这种地方吧。这些年,我偷偷打听过,只知道阿砚在沈家过得……似乎不怎么样。后来沈老板死了,阿砚掌了权,我就更不敢找他了。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我这样的穷亲戚……”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你……是沈老板的儿子?阿砚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让你来滇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告诉他程砚现在掌控着沈家,并且对沈家、对父亲、对我充满了恨意?告诉他程砚可能卷入危险的非法交易?

      “他……还好。”我含糊地说,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他让我来,是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

      林建国显然不信,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阿砚那孩子,从小就要强,心思也重。我姐走的时候,他最舍不得的就是那对镯子,那是我们外婆传下来的,我姐看得比命重。沈老板带他走,连镯子也拿走了,他哭了好几天……后来,大概也恨上沈老板了吧。”

      镯子……程砚昨晚在卧室里,摩挲那对镯子时眼中深沉的痛楚,原来不仅仅是对母亲的思念,还包含着被剥夺、被强行切断与过去最后一丝温情联系的恨意。父亲拿走了镯子,或许初衷真是“代为保管”,但在年幼的程砚看来,那就是掠夺,是沈巍山权势的又一次彰显,是对他和他母亲卑微存在的彻底否定。

      这一切,环环相扣,误会、隐瞒、剥夺、以及成长过程中在沈家遭受的冷遇和欺凌(包括我的),最终酿成了如今这坛苦涩致命、混合着恨意与扭曲情感的毒酒。

      “您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我看着林建国。

      林建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全是。我听说沈家又有人来,还是阿砚派来的,我就想看看。阿砚他……是不是还惦记着他娘?还有,最近这边不太平,有些‘外面’的人活动频繁,好像跟一些玉石‘生意’有关。我担心……阿砚是不是被卷进去了?他让你来,会不会有危险?”

      他的担心,印证了我的猜测。滇南果然不平静,而且与“九叔”的“货”有关。

      “您知道‘九叔’吗?”我试探着问。

      听到这个名字,林建国的脸色骤然一变,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厌恶。“你怎么知道那个人?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专门做那些害人的勾当!走私,黑矿,甚至更脏的……阿砚他怎么会跟那种人有牵扯?不可能!”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让我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程砚果然与那个世界有联系。

      “我只是……偶然听到。”我没有多说。

      林建国盯着我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断我的可信度。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布包,塞进我手里。

      “这个,你拿着。万一……万一有什么事,或许能用上。”

      我打开油纸布包,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灰扑扑的石头,看起来像河边随便捡的鹅卵石,毫不起眼。

      “这是……”

      “这是阿砚小时候,在河边捡着玩的石头,他特别喜欢,一直当宝贝藏着。我姐走后,我整理她遗物时发现的,就留了下来,也算是个念想。”林建国解释道,“这东西不值钱,但阿砚认得。如果……如果他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你把这个给他看,或许……能让他想起点什么,手下留情。”

      一块童年的石头……能让如今被恨意和权力浸透的程砚“手下留情”?我对此深表怀疑。但看着林建国那殷切而忧虑的眼神,我还是将石头小心地包好,收了起来。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真诚地说。

      林建国摆了摆手,重新戴上帽子和口罩。“快走吧,时间不早了,别让人起疑。记住,小心老吴,他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还有……如果可能,劝劝阿砚,别再往那条路上走了。那条路,没有回头路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骑上摩托车,很快消失在浓雾和山林之中。

      我独自站在林婉君的坟前,看着那块简陋的、由父亲立下的石碑,心情复杂到了极点。真相的碎片越来越多,但它们拼凑出的画面,却更加扑朔迷离,充满了人性的矛盾与时代的悲剧。

      父亲并非纯粹的恶人,他有他的冷酷和算计,但也有过承诺和歉疚(至少为林婉君立了碑)。林婉君的托付带着绝望的母爱,却也埋下了误解的种子。程砚在双重剥夺(生母的离去与沈家的冷漠)和持续伤害中长大,恨意扭曲滋长,最终可能滑向更危险的深渊。

      而我,身在其中,既是过往伤害的施加者,也是如今这畸形关系的承受者,现在更被推到了这漩涡的边缘。

      我对着那座孤坟,默默鞠了一躬。为了那个苦命的女人,也为了这纠缠不清的一切。

      然后,我转身,沿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雾气似乎更浓了,山林寂静,只有我踩在荒草上的沙沙声。

      怀里,那块童年的石头,和林婉君的信,以及那个粗糙的平安锁,紧紧贴在一起。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我不能再被动地等待程砚的安排,或者被老吴他们牵着鼻子走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

      至少,要把林建国警告的“不太平”和“危险”,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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